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宋太祖传奇 作者:壶公【完结】 内容简介:   本书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科学的举证,把赵匡胤这个历史上众说纷纭的皇帝展现在了我们眼前。他——本是浪迹江湖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却在十多年后变成一位叱咤风云、君临天下的开国帝王……这之间的曲折离奇,本书为您一一阐述。 第一部分 记楔子 长淮壮别 慷慨英雄天下心(1) 五代后唐明宗天成元年——那是公元926年,离现在一千多年了。八月,鲁北青州的城门紧闭,城墙上巡弋着无数军士,个个刀剑出鞘,顶盔贯甲。传令的骑使不时疾驰过空荡荡的街道,号令声此起彼伏。此时已击三更,声音在黑暗中传出老远,老远,倍觉森厉。偌大个城市黑漆漆的,店铺民居家中没一丝灯光透出来,人们不点灯却没入睡,只低低地说话,更不走动,都倾耳静听,听那大祸是否来临。 八月下旬无月,城头游动的灯笼火光照在矛头刀光上,分外冷森森的。看来,一场血腥的战争,又将在多灾多难的鲁北平原上爆发了。 这青州城的主宰名叫王公俨,他是一个颇有野心的军官,前一晌,他乘着后唐朝廷中发生叛乱,后唐庄宗被弑,无力也无暇管顾地方事务的混乱时机,突然伏兵杀了朝廷派来的监军使杨希望,赶走了平卢节度使符习,窃夺了青州的兵权和政权,自封为“平卢节度留后”,造成了一个既成的局面,企图新皇帝登位后,不予追究,就此真授他为平卢节度使。这种事情过去是不乏前例的,力强的杀了力弱的,独霸地方,皇帝往往屈从于既成状况,补授胜利者为“节度使”了事。谁知不久后唐明宗即位,全国局势迅即宁定。明宗却是一个英主,他对王公俨无法无天的篡夺军权的行为十分生气,立即调派天平节度使霍彦威为平卢节度使,要他拥兵五万来青州上任,并严令王公俨立即交出青州,改派他为登州刺史,王公俨如果抗旨,就授权霍彦威以武力来解决。现今霍彦威大军已抵淄州,距青州仅一百二十里。王公俨既然闭门据守,那么定是不打算乖乖交出青州,一场战争自然是迫在眉睫了。 严卢节度支使韩叔嗣此刻还没有休息,他睡不着觉,正背着手绕室踱步,踱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已踱了多少圈了。他眉头深锁,满脸忧色,头发已苍白了,看上去总有六十出头,其实他才五十一岁。北海韩家是名门巨族,韩叔嗣是颇有才学的,官做到节度支使,也不算小了。可是此刻他深悔当初不该出仕,更不该跟着王公俨这么多年。他做的是朝廷的官,却身居叛乱者王公俨部下,公义私谊在他心中交战,不知如何自处是好。更鼓已渐渐敲到三更了,他也踱得累了。烦乱却是依旧,不,不是依旧,是更烦乱了。他停下步来,威严地咳嗽一声,立即,侍立在门外的家生奴仆韩寿走了进来,垂手侍候。叔嗣迟疑了一会,沉声道:“请公子来。” 一会儿,靴声素素渐至门前,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问道:“父亲可是找我?”叔嗣“嗯”了一声,门帘一掀,公子韩熙载走了进来。韩熙载今年二十岁,已于去年中了进士,才名扬于天下。只见他一张微方的脸,还没留胡子,剑眉微微上扬,目光炯炯,满脸英气,他身高六尺,挺拔得像棵青松,是个美男子。此刻他垂着手,站着,听候父亲吩咐。 叔嗣转过身来,凝视儿子,只见儿子的目光也正凝视着自己,那目光中满是关切、焦虑之意。叔嗣长叹一声,说道:“坐下吧。”自己也在上首隔着茶几坐了下来,父子相对默然。久之,叔嗣缓缓开口说道:“霍彦威大兵已到淄州,正向青州开来。”熙载问道:“孩儿知道。”叔嗣道:“今日未时,已有使者来,催促王公即日撤守,去登州赴任。”熙载迫切地问道:“王公俨意下如何?”叔嗣瞪了他一眼,道:“怎的这般没规矩直呼长者称谓?”熙载哼了一声,道:“这也得看他配不配受人尊敬。”叔嗣叹道:“眼下,他总还是我的上司。”熙载道:“是!那么王公究竟意下如何?”叔嗣又叹道:“他已宣布戒严,似乎无意让出青州呢!”熙载愤然道:“这厮直是如此不知利害,如今朝廷大局已定,今上英明,霍彦威老于军旅,王公以区区青州一城,欲抗天命,名既不顺,力复不敌,这不是自寻死路么?父亲,眼看明日城破,必当玉石俱焚,父亲宜早自为计。”叔嗣默然,久之,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韩熙载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王公俨不自量力,上拒朝廷,下害青州满城百姓,此乃龌龊奸贼,岂足父亲为之效命?父亲安能随之负上背叛朝廷之恶名?父亲,‘毒蜂入怀,解衣驱之’,此不难决也。依孩儿之见,上策,莫若即刻发亲兵袭杀公俨,献首朝廷,迎霍彦威入城,为国家除一祸害,为青州百姓免一场灾难,为自身洗却从叛恶名。大丈夫身处危疑之地,便当断然处置。孩儿不才,便请为父代劳。望父亲勿疑。”叔嗣默然不应。久之,问道:“除此以外,另有何途?”熙载道:“父亲若是不忍下手,则当立率所部之兵,连夜出城,径投淄州,归降霍彦威,一以示父亲与王公俨泾渭分明,无助纣为虐之意;二则削弱王公俨兵力,使之欲抗命亦不能,此亦不失为保身全义之道,此乃中策也。”叔嗣又沉思良久,复道:“看来,你还有个下策啰?”熙载坐了下来,徐徐言道:“这下策嘛,便是苦劝王公俨,为之剖析利害,劝其让出青州,放弃所部兵马,单车赴任登州刺史,此亦强于螳臂挡车也。只是……”叔嗣道:“只是甚么?”熙载道:“只是王公俨肯听劝告么?即使听从父亲之劝,朝廷肯就此轻易放过,赦免王公俨杀监军、逐节度使之大罪么?这样,父亲又如何自别于王公俨呢?” 记楔子 长淮壮别 慷慨英雄天下心(2) 叔嗣长叹一声,徐徐言道:“我久隶王公麾下,王公待我恩礼皆重,大丈夫临危之际,安可弑主求荣?至于弃之而去,亦非我所当为。为父一生忠义,自不能甘为朝廷叛逆,汝之下策实为我之上策也。我当立即赶赴王府,劝之降顺,设若彼不听良言,一意孤行,则我只有自刎以谢天下耳,个人安危非所计也。”于是,站起身来,扶着熙载双肩,黯然道:“孩儿,你识见明敏,所言是不错的,即或王公听从我劝,单车就道,朝廷也未必肯轻易放过了他,但得避免一场血战已是万幸了。孩儿,来日实是万分凶险,为父此去生死未卜,我韩家只有你一根独苗,你与王公俨更无关系,不必冒险留此危城,你就此远远避难他地去吧!天可怜见,若得安渡此厄,我父子他日或可再见。”熙载愕然站起,忙道:“父亲,孩儿岂能在此危难之时,不顾父母安危,独立远离险地?如此不孝,岂是孩儿之所应为?”叔嗣勃然大怒,在茶几上重重一拍,吼道:“胡说,我道你器识恢宏,所见者大,岂知竟说出这等言语来。明日若有不测,父子皆戮,于事何补?你若天幸逃得性命,望你不负所学。光大我韩门,则为父万一不幸,亦当含笑九泉矣!”于是大声唤道:“来人哪!”韩寿应声而入,叔嗣道:“即刻去收拾一下,便随公子出门去。”稍停,又道:“多带些银两,城门关了,持我令箭去叩门。”韩寿应声去了。 韩熙载泪如雨下,朦胧中见父亲双肩下垂,白头低俯,一瞬间竟似老了许多岁似的,不觉心头剧痛。他不敢违拗父命,哽咽着道:“容孩儿入后堂叩别母亲。”叔嗣黯然摇首道:“不必了!她胆小,别让她受了惊吓,又让她伤心。何况今番未必定是死别生离……”回过身去,挥手道:“你这便去吧。”更不回首一顾。…… 韩熙载茫然随着韩寿,唤开南关,背离淄州方向,行了十来里路,天渐渐亮了。八月的鲁北,草木渐凋,清晨寒重,道上一个行人也无,远处报晓的鸡鸣传来,熙载更觉自己处境的孤危,早寒直透入他的心里。“究竟投何处去为是?”他想,韩寿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问道:“公子,咱们到哪里去啊?”熙载沉吟道:“且到前面镇上寻个客店住下再说,一夜未睡,咱困得很。”……实则去哪里,端待城中局势明朗后,才能决定呢!设若王公俨降服,朝廷宽容,自己能回去和父母团聚岂不是好?熙载心中只盼能够如此。两人向前又行数里,到了一个名叫张家铺的小镇。这镇子不过三五十户人家,只一家客店,外间是一排通炕,是给过往骡马车夫歇宿的,一股汗臭、牲畜粪便臭味触人欲呕,幸得还有一个内间,对面设了两个铺,倒也还算清洁。主仆二人安顿下来,洗了把脸,韩寿叫店家送上早饭来,乃是苞米稀粥、酸萝卜条,粗粝不堪入口,熙载胡乱喝了一碗,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吃罢,便嘱咐韩寿道:“韩寿,你休辞辛苦,即刻返回青州去,瞧瞧霍彦威大军到了没有,城防撤了没有,若是打了起来,立即回来,切勿犯险;若是没打,也勿进城,只在城外打探消息便了。切记不得泄了我俩行藏!”这韩寿甚是忠心,况且年轻力壮,并不推辞,当下匆匆去了。可怜韩熙载这一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食不下咽,目不交瞬,惶然终日,只是引领望着青州的大路,看看日近黄昏,才见韩寿喜容满面地奔了回来,远远望见熙载,便高声叫道:“公子,大喜!”熙载忙摇手止住他的话头,引入小房之中,问道:“喜从何来?”韩寿喜滋滋地说道:“小人赶回青州去,只见城门洞开,守城军士都已卸甲归营,沿街铺门均已大开,行人纷纷言道:王大人已归顺朝廷,派人去迎接霍令公来青州。霍令公大军已定明日中午进城,一场战祸已消于无形,咱们也无须远行避难了。这不是大喜是什么?”韩熙载听了,心知父亲已劝得王公俨打消抗拒之意,心下稍定。但不知下一步情况如何,他可不似韩寿单纯,知道能否平安,还是未定之数呢。 第二天一早,催得韩寿起来,仍命他再去打探消息。这一次韩寿去得更久,熙载虽不似昨日焦灼,却也是几次出门迎候,望眼欲穿。待得天黑,韩寿始归,说是王公俨不待霍彦威入城,已率部分下属赴登州去了,叔嗣全家也随之而去。如今霍令公已入城,收编青州军伍,城中甚是宁定。熙载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始觉自己已两日没正经吃一餐饭了。当下叫店家杀了只鸡,炒两盘荤菜,打两角酒,劳问韩寿。韩寿兴致甚高,犹自不停地说:自己曾回府去看了看,只见人已走光了,各房陈设依旧未动,连厨下仍是百物齐备,门口却是老谢头守着,我可没泄了公子行藏。韩熙载听了,也不细问,只顾自己想着心事,一杯一杯喝酒,渐渐醉了。 记楔子 长淮壮别 慷慨英雄天下心(3) 第三日凌晨,韩熙载忽被隐隐炮声惊醒,须知张家铺距青州已达二十里,若非众炮齐鸣,又怎能听得动静?忙披衣坐起凝听,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看那韩寿时,睡得甚死,鼾声如雷。熙载心下疑惑不定,忙把韩寿唤醒,要他急速再去青州打探一番。此时天才微明,初霜颇寒,那韩寿连日辛苦,况且年轻人嗜睡,被从热被褥中唤将起来,一千个不愿意。无奈,只得咕噜着嘴,懒洋洋地去了。韩熙载自然也睡不着了,起来梳洗一番,唤店家做一碗切面吃了,拿过一部《柳河东集》来吟哦,方才读得两页,觉得心惊肉跳,再也坐不住,便掩了卷,走出店门,一步步向青州方向迎去,只盼早点释了心头之疑。方才走上一个小土山头,便见一人飞也似地从大路奔来,待得稍近,看清正是韩寿,这时韩寿早已看见熙载,边奔边喊道:“公子,不……不好了!”熙载大惊,忙飞步迎上,问道:“怎地了?”韩寿扑到熙载脚下,便放声大哭起来,哽咽着说:“昨天,昨天霍彦威那厮进了城,便飞骑去追赶王公俨一行,半日就追上了,将他们捆缚转来,今日清晨,便在大校场悉数斩了。如今正闭城大索余党呢!”熙载大惊,忙不迭问道:“老爷、夫人怎么了?”韩寿哭道:“老爷、夫人也一同归天了。”韩熙载只觉天旋地转,扑身便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得韩寿焦急地唤道:“公子,醒醒!公子,醒醒!”熙载渐渐回过神来,心中绞痛,放声痛哭,直哭得声嘶力竭,韩寿道:“公子止悲,此地逼近大路,耳目众多。张家铺距城又近,不久官家必当搜寻至此。公子衣着、容貌非常,住在这骡马小店中三日未走,早已引起镇上各色人等诧异。那店家也曾三番两次向小人探问公子来历,这里是住不得了,只宜及早离去。公子待往何处去,早拿主意为是。”熙载听了,略一宁定,便知凶险,心下忖道:“这时海捕文书想已颁下,前途步步荆棘,中原虽大,已无我立足之地。亲朋虽众,谁有这般担待,敢涉险留下自己……”千思万想,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青州城南三十里有个李家庄,庄主李谷原是汝阳人士,客住于此,已历两代人了。这庄子说大不大,三进房子外,一片打谷场,围一圈土墙,绕一溪流水,千棵杨柳密匝匝遮掩,如今秋深,柳叶都落尽了,老远便可望见重重黑瓦山墙。李谷前年中的进士,已是官身,如今暂归完婚,娶的是谢令史家小姐。谢小姐德、容、言、工皆是上选,温柔体贴,李谷娶得如此如花佳人怎么不喜?今日刚好是婚后一旬,贺客已散尽,况且又探知青州之乱已戡定,李谷便通知厨下准备几色精致小菜,打算和新夫人小酌几杯。此时后园桂子飘香,霜叶初红,设席小亭之中,夫妇俩浅斟低吟岂不快活?这时,门公来报:“有客求见。”李谷眉头略皱,问道:“是熟客么?”门公道:“以前从未来过,亦未携拜帖,不肯通姓名,只说相公见了便知。”李谷心中微怪,说道:“请他进来吧。”起身迎至滴水檐下。便见门公迎进两个人来:前面走的那人书生打扮,服饰儒雅,行动处自有一种风流儒雅体态,却不相识。后面跟的那人,是个仆从打扮,李谷迎上两步,拱手言道:“请恕小弟眼拙,仁兄是……?”那人紧走两步,近前低声道:“小弟来得冒昧,我乃北海韩熙载是也。”李谷吃了一惊,忙堆下一脸笑来,趋前携住韩熙载的手,便小声道:“兄长噤声。”回头对门公道:“难得贵客降临,再有俗客来访,一概推说我不在家便了。”门公领喏去了。 李谷将熙载迎入客厅坐定,韩寿在座后站着,小僮献上茶来。主客略一沾唇,李谷便起身对韩寿道:“尊驾请在此宽坐喝茶,韩兄请里面坐。”两人穿过几处回廊,过了两个天井,把熙载迎入书房,重新见礼。坐定后,李谷便道:“韩兄之事,兄弟已尽知晓,不必详叙,今番前来,不知可有小弟稍效绵力之处否?”韩熙载便拜了下去,说道:“小弟不幸,天降横祸,如今走投无门。久仰李兄仁侠好义,虽未曾识荆,仍效穷鸟投怀,以求庇护。兄长若有碍难之处,小弟便即刻离去,当不牵累尊府也。”李谷慌忙答拜下去,将熙载扶起,呵呵笑道:“兄长说哪里话来?此地虽则迫近青州,但小弟薄有微名,量官府轻易也不敢来此啰嗦。兄长尽管在此宁居。过得一年半载,待风声稍缓,那时再定行止如何?”熙载沉吟道:“如此怕不好,只是小弟一路行来,又是白天,岂不有人看见?那时报将上去,须是有累尊府清德。”李谷道:“然则兄长意下如何?”熙载道:“如今中原已无我容身之地,即或躲过一时,终非了局。算来只有远投他邦为是。”李谷道:“兄长之意是北投契丹,还是南去吴国?”熙载变色道:“小弟虽则不肖,却也颇知华夷之防,岂能投入羌狄帐幕,以辱祖先乎?自是南行为是。”李谷肃然道:“请恕小弟失言之罪,然而兄长拟几时启程?”熙载道:“自是愈早愈好。只是此去关卡重重,却又如何去得?”李谷呵呵笑道:“这个兄长倒无须多虑,小弟自有措置。”大声喊道:“传管家来。”须臾,管家来到,李谷吩咐道:“你拿我名帖去见府尊,便请路引一纸,说道我去正阳一带公干,随伴当二人。回来后,立备三匹好马,多备些银两,我马上要出门去。”那管家即刻去了。李谷站起身来,对熙载道:“兄长请宽坐,小弟入内略分拨些家事便来。”转身入内去了。熙载至此心下稍宽,一小僮送上面点酒菜,熙载见日已近午,清晨至此只吃了碗汤面,早已饿了,当下吃了一些,想韩寿自有下人接待。待食毕撤下盘盏,这才有暇打量书房,只见书房甚大,空荡荡的,墙上只挂得一幅梅花条幅,靠墙排几架书,走近一看,却尽是些《孙子兵法》、《贞观政要》、《史记》、《战国策》等兵法史籍,更无一本诗词,心下微觉诧异。只见李谷自内堂转将出来,已换了官服,歉然道:“请恕小弟失陪,只缘小弟婚娶未久,遽尔远行,须向内子略作交代耳。”熙载霍然惊道:“什么远行?兄长难道要亲自送我?这个怎地敢当?”李谷微笑道:“韩兄此行不易,若不亲送,如何放心得下?”韩熙载惶然不安,百般推辞。李谷道:“兄长既看得起我,便不必客气,只此便启程是了。”当下携了熙载的手,步出门外,见马匹行李都已备好,便与韩寿三人上马,一径向南飞奔而去。 记楔子 长淮壮别 慷慨英雄天下心(4) 一路径去门山、沂山、穆陵关、跋山,至临沂,折向西南,过徐州、宿州、荥城,一路何止千里?山道崎岖,途少行人。这一带自唐玄宗时安史之乱以来,战事频仍,是以田亩荒芜,沟渠壅塞,狐鼠遍野,民有菜色,处处断垣残壁,加上秋风萧瑟,木叶飘落,倍见荒凉。虽有集镇城堡,亦复市场冷落。所过关隘,兵卒如狼似虎,盘查甚严,幸赖李谷官身,又有路引写得明白,是以竟无阻拦。一路上少不得餐风饮露,忍饥挨冻,不一日,已至淮津颍上县正阳镇。是时淮水南北交通,必过此处。李谷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过了此镇,便是渡口,过河已是吴境,再无风险了。”一言甫毕,却见正阳关下,兵卒森列,壁上悬挂数帧画像,数中一幅正是韩熙载——原来青州海捕文书已到。 三人牵马走近关前,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否会被识别出来。只见领头小校接过路引,也不细瞧,一双眼睛,只是上上下下观定韩熙载身上,点手道:“你过来!”熙载心下一横,坦然上前,那小校道:“你唤什么名字?”熙载道:“我乃德州人士李涵是也!”小校道:“你从青州来?”李谷便挺身上前道:“他是我的堂兄,自德州来青州贺我新婚,便陪我来此公干耳。”那小校不答,取下图像对比一会,见年甲、高矮、相貌特征、来历一一相符,喝一声:“拿下了!”立刻过来几个兵丁,取出绳索便待下手。李谷心中大急,猛喝一声:“住手!”小校一怔,转眼望去,见李谷威风凛凛,气度非凡,身着官服,两眼瞪着自己,不觉心怯,问道:“你是何人?”李谷冷笑道:“你连我也不识?”正喧嚷间,关卡内走出一员武将来,见了李谷,一怔,快步走上前来,满面堆笑,说道:“什么风吹得李相公到此?”便拜将下去。李谷认得此人乃是陈轶,五年前因失业曾投奔到李家庄,住了年余,临行又得李谷厚礼资助,是以感激,不想今日在此相逢。心下欢喜,忙伸手扶起,笑道:“陈兄休得多礼,这位将爷不识得我,疑我庇护钦犯呢!”陈轶把脸一沉,回头喝道:“你瞎了眼么?连名满海内的小孟尝李谷李相公也不识?李相公是皇上钦点的进士,是识法度的人,他的宾友岂能是钦犯?”当下喝退兵丁,便邀李谷等入关相叙。李谷辞道:“今日忙些个,待我办完公事,回头再来拜谒如何?”陈轶苦留不得,只得亲自送出数里,说道:“此去再无阻碍,小将公务在身,不再远送了。” 韩熙载得脱虎口,心中欢喜,说道:“难得凑巧,遇了这个姓陈的,否则倒是脱身不得。”李谷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便无陈轶,此处须属忠正节度使管辖,又怎不识我?不过耽搁得几日行程罢了。” 须臾,已至正阳镇。三人下马,在滨淮觅一处大酒楼进去。这酒楼名叫“东山楼”,自是纪念当年谢安大破苻秦于此之意。此楼建得甚是齐楚。楼下是灶头、账房、散座,楼上乃是雅座,排下七、八张红漆方桌,甚是宽敞。此时已近未末时辰,更无他客,三人觅一靠窗位子坐下,吩咐酒保拣拿手菜肴做几样来。这东山楼因坐落正阳,南来北往人多,故请得有京师高厨,送上来的菜肴色香味均属上乘。李、韩等三人连日涉行,哪得一日宁坐?一见酒醇菜香,精神为之一振。李谷打发酒保下去,亲自取过壶来,为韩熙载主仆注满酒,举杯说道:“韩兄,此处唤作西正阳,属中原管辖,隔淮乃是东正阳,已是吴国境界了。小弟送到此处为止,不能再送了。韩兄,这一过河,便属敌国,从此再无相见之日矣!且请痛饮几杯,以为他日之思。”熙载双泪便流将下来,翻身拜倒在地。李谷慌忙扶起,熙载道:“小弟与李兄曾无一面之识,只缘家破途穷,便效穷鸟投怀。哪知我兄更不皱眉,挺身相护,不怕牵累,辞却新婚娇妻,亲涉险阻,千里相送。如此高义,旷绝千古,怎能不令小弟感激?”李谷呵呵笑道:“兄长说哪里话来?北海韩氏,乃巨族也,其身居要津者,难道少了?何况尊翁久宦,门生故吏满天下,韩兄在危难之际,不找别人,独独找到我来,是知我也。人生得一知己,不亦幸乎?何况韩兄令名,小弟心仪已久,今得深识,实畅我怀。韩兄英才,此去吴国,必得大用,他日鹏飞,幸以天下苍生为念。”熙载举杯一饮而尽,慷慨大言道:“天下苦分崩离析久矣!吴若用我为相,定当佐之,长驱以定中原。”李谷也举杯一饮而尽,也慷慨大声说道:“中原若用我为相,取吴若囊中物耳。”两人相顾大笑,壮怀激烈。熙载取箸击桌而歌,曰:铠甲生虮,百姓以死亡。 记楔子 长淮壮别 慷慨英雄天下心(5) 白骨暴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命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操《蒿里行》) 李谷听了,豪气难抑,亦拔剑击桌而歌曰: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 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 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忠为百姓荣,义使令名扬。 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阮籍《壮士行》) 两人遂痛饮至大醉,相扶而起,出门,相和而歌曰:携手上河梁,游子慕何之? 徘徊蹊路侧,  不能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晋·无名氏《携手上河梁》) 李谷解下马上包袱,双手奉上,道:“韩兄此去,缴用必多,区区千金,以壮行色,韩兄收着。”韩熙载也不言谢,含泪收下,交付韩寿背了,便觅船渡淮而去。船至中流,回首北望,只见李谷兀立峙于高岸上,挥手示意。秋风劲急,拂动李谷衣襟,白衣飘飘,神采飞扬,宛如神仙中人。韩熙载激情难抑,纵声长啸,啸声浑厚、激昂,充满激愤、悲壮、豪气。李谷闻声亦长啸相和,他的啸声却是清越、慷慨,洋溢着豪情、壮志和自信,两人啸声从淮河上远远传了开去,伴随着河水的呜咽声,久久不息…… 看官须知:这两人一别之后,便再也不曾见面,若干年后,李谷果然做了中原北周的宰相,辅佑周世宗,定策取了淮南,为一统天下奠定了基础。这韩熙载入吴,到南唐之时,官至中书侍郎、充光华殿学士承旨、兵部尚书。他曾屡次建策欲挥兵平定中原,却因南唐主孱弱,不用其谋,以致国力日渐衰弱,竟使韩熙载壮志难酬,熙载乃沉湎于醇酒美人,悒悒以终,死后被南唐追封为仆射,同平章事——也即是宰相了。 此两人乃一时之人杰也,未达时这般倾心相交的故事,实是千古罕有的佳话。正是:多难苍生盼一统,临岐壮士吐豪言。 本书故事正是围绕中原与南唐之争展开的,以此,笔者便信手把李谷、熙载相识之事拈来,以之为楔。五代纷争,武人执政,此辈唯知以兵力争胜,又几时把百姓困苦放在心中了?一味贪污腐败,沉湎荣华富贵,又懂得什么政治了?又懂得什么农商经营了?是以天下乱极,百姓苦极。李谷、韩熙载之后,便见众多士人参政或出谋划策,或进言纠偏,这辈文人懂得成仁取义的大道理,以天下为己任,因此天下得以统一。这就是在下为什么以李、韩之事为本书之楔的深意所在。【注】①李谷千里送韩熙载事,见《资治通鉴》卷275之49。 ②韩熙载奔吴,各书多有记载。《十国春秋·吴睿帝本纪》上写道:“七月,北海前进士韩熙载来归。”然而《资治通鉴》载霍彦威奉命杀王公俨事是这年八月丁酉。则韩熙载投吴必在其父被杀之后。故本文从《资治通鉴》,定为当年八、九月间。 第一回 土室遇险 处变不惊见本色(1) 公元943年,是五代后晋天福八年。去年六月晋高祖石敬瑭巡狩到邺都时一病死了,他侄子石重贵匆匆赶去,在灵柩前接位为帝,是为后晋第二代皇帝。当他忙完丧事,已是次年二月时分,这才发驾返回京都。 后晋的京都是在汴梁(亦称汴京,即今日之开封),前一阵因大批文武官员和御林军随着皇帝出巡,汴京曾很冷落了一阵子,现在他们随着新皇帝回来了,京城又热闹起来了。汴梁在古代战国时期是魏国的国都大梁,因此,人们往往会因之想起信陵君、侯赢、朱亥等英雄人物来。开封府的东门即夷门,便是侯赢抱关为吏的地方。开封因地处中原冲要之地,此时北方辽国契丹强大,幽云诸州又被石敬瑭割让给了辽国,以五代时的梁、唐、晋、汉、周,以及后来的大宋、金等朝都以这远离边境的开封为国都。本文开始的年代,汴京正是中原第一繁华的地方,然而即使如此,却也不及承平时期中等城市的热闹呢! 话说这年二月的一个凌晨,开封还未曾从睡梦中醒来,它的北门——封丘门刚刚缓缓地启开,从城中泼唰唰地奔出七骑马来,其中四骑稍稍落后些,骑者罗帽直衫,自是四个随从的家丁了。前行三骑,居中的乘者是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他衣饰华丽,鞍辔华鲜,佩剑也是镶金饰玉,甚是贵重。他肩上缚了皮鞴,鞴上停着一头黑色大鹰,那鹰的利爪紧紧抓住皮鞴,身子一动不动,却微侧着头,两只锐眼闪着熠熠的光,看得出这是只从漠北重价购的猎鹰。调得顺了,极是名贵。他的马前马后奔跑着五只巨犬,灰色粗硬的毛,长脚,吐舌竖耳,看得出这是购自藏边的牧羊犬,乃是狼种,此刻只是跟着马匹小跑,一声也不吠。这鹰这犬,自是他家饲养的了。这青年身躯高大,总有六尺左右,白净面皮,厚唇隆鼻,上唇微翘。他名叫韩令坤,磁州武安人氏,他父亲备职禁军,却极善于聚敛,横行不法,是以家中豪富。那后面跟着的四个从骑,便是他家的奴仆。韩令坤武将世家,颇习武艺,平时娇养惯了,出手豪阔。在他左侧并行的马上,骑着的是一个红脸少年,才十六七岁,一张国字脸上,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他也长得甚是高大,孔武有力,只是衣裳敝旧,所佩弓、矢、长剑亦甚寻常,骑的马乃是借的韩令坤家的。他英气勃勃,体态自然,绝无分豪寒酸落拓的神气。只见他骑在马上控放自如,姿态潇洒,便似贴在马上似的,骑术极精。他名叫赵匡胤,涿州人氏,出生在洛阳夹马营中。父亲赵弘殷也是备职禁军中,只是官阶不高,况复官运不佳,十来年一步也没提升,人又耿直廉洁,后晋时即便是禁军俸金也低,且时时欠发,不走邪门歪道哪得丰足?是以家境贫寒。这赵匡胤也习得一身武艺,祖传的三十六路棒法,七十二路长拳,本已天下知闻,他早已习得纯熟,在同辈中极受尊敬,是以韩令坤与之交友,过往甚密。在韩令坤右边的骑手年龄较长,有二十六七岁了,他面色微黑,很是瘦削。只见他颧骨微突,鹰勾鼻子,上髯浓密,一脸精悍之色。他长手长足,没带弓矢,腰间随随便便地挂了一口腰刀。衣着并不华丽,却是剪裁合身,衣料质地甚好,显得十分利索大方,看得出乃是世家子弟,没有一点暴发户的豪奢习气。他懒洋洋地骑在马上,纵目四眺,神情飘逸闲适,他叫慕容延钊,太原人氏,祖先是南北朝时的燕国皇帝,乃是鲜卑族人,此时久居中原,早已与汉族同化。但帝皇之后,家中广有财产,他也习得一身武艺。 这三人闲时一起抡枪舞棍,校射习骑,赌博饮酒,纵谈时事及胸中抱负,过从甚密。连日来父辈都随驾去了邺都,因此都在家中照料,不能出门,闷得狠了。现时父辈齐皆回来,连日天气晴和,日色渐暖,乃相邀出城狩猎。三人中韩令坤最是好事,早一日便吩咐家丁刷鹰、饲犬、洗马,检拾猎囊,又吩咐厨下备足七人的一日干粮、好酒、卤肉,煞是忙碌。那赵匡胤却是没甚可预备的,只是早早睡了养神。慕容延钊却以为近郊虽则有山,却不甚高,况且去冬酷寒,鸟兽缺食,这初春天气又能猎到什么野物了?但不愿拂了韩令坤一团高兴,加以闷得久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是以连弓矢也不带,相跟着来了。 第一回 土室遇险 处变不惊见本色(2) 这年二月,暖和得恁早,便似常年四月天气,春风拂面,暖暖的没一丝寒意,虽则草木不曾萌发,山川仍是萧索,但长空无云,四望空敞,暖风拂面,三人胸襟为之一畅。韩令坤对慕容延钊道:“小弟这春猎之议不坏吧?”延钊也笑道:“不错,不错,就这么走走也散了闷。”令坤道:“一冬围炉,偎得人筋骨酸痛,大哥若是不来,小弟独个儿也自来了。”匡胤道:“毕竟还是几个兄弟谈谈说说为妙。”令坤道:“这个自然。”众人马快,谈笑间已到赤冈之下。 这赤冈距城仅三十来里,虽则近,慕容延钊却未来过,见了说道:“这座山,却是古怪,怎地一片赤红,没一点杂色?”令坤道:“不恁地,怎能唤作赤冈?”众人下马,吩咐四个家丁把马就路侧树上拴了,整顿酒食等候,三人徐步攀上山来。山势颇陡,却不甚高,片刻便已及顶,只见一片疏林向东北伸展,也不知有多深,一地木叶堆砌,踏上去甚是松软,空气清香中夹着些腐叶气味,嗅来心神俱爽,五只狗吠叫着便扑向林中,那鹰展翅飞起,略一盘旋,也飞向东北,令坤道:“跟上,跟上!”率先便走,延钊、匡胤相视一笑,也跟了上去。三人渐行渐深入林中,树林渐密,树上虽无树叶荫蔽,却也有些阴森森的,风也吹得有些冷了。听那犬吠声远远传来,不甚躁急,显是未见兽踪。走了一个多时辰,连兔子、山鸡也不见一只,延钊笑道:“敢是不见一根兽毛么?”令坤道:“别忙,别忙,还早着呢……”话未说完,蓦地里闻得犬吠声大作,那鹰也自头顶掠过,向下扑去。令坤大喜,纵声笑道:“围住了,快去,快去!”发足便奔,两人也觉兴奋,快步跟上,待得奔近,只见五只狗围住一棵大树发威,树腰上一个小洞,一只又廋又小的松鼠伸出小头,正瑟缩着身子发抖呢!延钊哈哈大笑说道:“好‘大’一头松鼠,咱三人饱吃一餐绰绰有余了。”令坤“呸”地一声,也失声笑了,甚是尴尬,那树洞甚高,又小,鹰犬都拿它没奈何,鸣吠得更是急了。令坤笑喝道:“畜生,要这小鼠何用?还不另去寻觅?”众犬懂得主人意思,个个垂尾低头,讪讪地去了。三人复笑了一阵,重又跟踪向前,这一走又是一个来时辰。犬声隐隐,想是去得甚远,那鹰也不知飞向何处。到得林中一片空地,这隙地约两亩方圆,树桩甚多,柘草深长,显是几年前被人盗伐了的,抬头望望日色,已是晌午时分。延钊去那木桩上坐下,说道:“累了,饿了,令坤,你怎地恁不晓事,不叫家丁带着酒肉随来,如今叫我等挨饿?”言犹未毕,觉得有手从背后反搭上肩头,方待回头瞧去,猛听得赵匡胤急声喝道:“休动!”嗖地一剑如电闪而至,背后一声痛嗥,一只狼正被刺中软腹,痛得满地打滚,远远的嗥声在大作,不知有多少匹狼闻声奔来。 原来狼性甚贪,日常只是独处,遇到饥荒难忍,却又合群奔袭村庄。去年冬天大寒大荒,山中没甚吃的,狼群突然掩至开封附近来了。那偷袭慕容延钊的狼,乃是狼群的“斥候”,独自奔在狼群前打探,嗅得生人气息,便潜身掩袭,狼性狡猾,它举前爪搭肩,乃是要人惊愕回顾,以便它一口咬住咽喉要害,幸得匡胤机警,一眼瞥见拔剑疾刺,救了延钊性命。 三人听得狼嗥声大起,立即拔刀拔剑,背靠背三角站定,凝神戒备,顷刻间从林中草深处奔出二十几只狼来,想是饿得发慌了,并不停步,径向三人扑来,一阵腥臭,让人欲呕。 扑向赵匡胤的是只灰毛老狼,它头也不抬,几下窜近,径攻匡胤下盘。匡胤凝神屏息,观个真切,刷地一剑刺向狼眼,那狼向左一跃跳开,匡胤右脚踏上一步,左脚早起,一脚踢在那狼的胯间,把那狼踢得掼出十数步外,肋骨皆断。这时,一头狼忽地跃起,从半空中扑将下来,两只前爪堪堪将要搭下,匡胤将身往后一缩,两手握住剑柄,尽力向前一送,剑刃尽皆没入狼的肚中。可是那狼一扑之势何等猛烈,撞得匡胤腾腾腾向后倒退数步,和韩令坤背脊一碰,这才刹住脚,拔出剑来,一回头,只见韩令坤一只脚连裤带肉已被一狼咬住,韩令坤正举剑刺向另一狼,竟缓不过手来顾脚。那狼咬住他脚,乘势后扯,韩令坤脚上剧痛,身子一歪便欲倒下,赵匡胤见他危急,忙伸手扶定,这时另一只狼从正面扑到。赵匡胤奋起神威大喝一声,直如一声炸雷炸响,吓得那狼往后一缩,匡胤乘隙回身一剑,正中咬住韩腿那狼一目,那狼痛极松口大嗥,令坤乘机补上一剑,刺死那狼,百忙中回头谢道:“多谢……”匡胤急呼道:“韩兄小心。”他急回头正见一狼扑至,当下顾不得脚上疼痛,一剑剑闪电般刺出,匡胤把剑舞得似一团光圈般护住面门,几只狼跃前跃后,一时不敢上前。那边慕容延钊正被几匹狼围住,一把刀舞得匹练似的,一步步向韩、赵二人靠拢来。正危急间,忽听犬吠声大作,五只狗狂奔而回,立即扑入狼群中。头上一阵扑翅声,猎鹰疾飞而下,便去啄狼眼睛。众狼三面受敌,分出十几只狼去迎战众狗,又须闪避那大鹰的下扑,对三人的攻势略缓。匡胤缓过气来,高声问道:“慕容兄没事么?”不见延钊回答,侧头瞧去,只见他把那刀使得虎虎生风,脚边已倒下一狼,另两只狼蹿高伏低,正和他斗得甚是激烈。匡胤移动脚步,向前猛一扑,挺剑刺伤一狼,乘势回跃,刷的一剑,把围攻延钊的一狼后胯刺伤。那匹伤狼嚎叫着躲开了,再一看时,只见五犬已和群狼翻翻滚滚打在一起,咬啮得毛片纷飞,血肉狼藉,诸犬虽则英勇壮健,却是寡不敌众,其势甚危。那猎鹰扑下腾上,不离三人头顶,啄那狼眼,却又怎生啄得中?此时扑斗已久,三人又饿又乏,十数只狼轮番扑上,牙咬爪抓,略无退意。三人此时已各带伤,虽则只是伤了些皮肉,可是群狼见了血更是凶性大发,愈是攻得凶猛了。匡胤只觉手脚酸软,眼前金星乱舞,自知不能久持,眼见众犬一败,或三人中有一人倒下,顷刻间便得葬身狼腹,心中一急,忽地计上心来。当下奋力猛击,击伤一狼,向前猛冲几步,逼退两只老狼,然后一个倒跃,回到两人身后,左手入怀掏出火石火绒来,敲了几下,只因手抖心慌,竟撞不出火来。那两只狼重又跃近。匡胤心中大恨,自道:“匡胤,匡胤,你怎地恁般沉不住气了?”圆睁双目,一声大吼,用力将剑飞掷而出,“嚓”的一声,将一狼钉死在地,旁边一狼,吓得直退出十步以外。匡胤定下心来,只两下便打着了火绒,俯身点着了脚边枯草。这枯草既长且密,一冬来早就干得透了,见火就着,此时慕容延钊已被一狼咬中手臂,苦苦支撑,韩令坤刚刚被一恶狼扑倒,他双手扼住狼颈,不令它咬下,正危急间,忽见群狼惊吠,纷纷倒退,一愕间,火苗已至,赶忙爬起,奋力后跃,又与匡胤站在一起。匡胤见众狼仅躲开几步,仍不退走,而枯草易燃易灭,殊难持久,忙道:“快扎火把。”纵身削下数根粗枝,拾几根长草捆定,就火上点着,便熊熊燃烧起来。令坤、延钊领悟,如法点着火炬,三人大呼,挥舞火把向狼群扑去,群狼大惊,立即返奔林中,须臾,嗥声渐远,逃得不见踪影了。 第一回 土室遇险 处变不惊见本色(3) 三人停了下来,喘息初定,相顾彼此衣衫尽破,满身狼血混了自己的血,又是灰又是土,实是不像样子,更觉伤处大痛,几不可忍。只想坐下,躺了休息。延钊道:“眼下须歇不得,灭了火要紧。”于是三人又奋力扑打。须知点火容易灭火难,幸得起火未久,尚未烧着大树,却也费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扑熄。三人再难支持,一屁股坐倒,只是喘息,动弹不得,看那五头猎犬,已尽腹裂肠流,全都毙命了。此时三人伤处兀自缓缓流血,幸而未伤筋骨,尚无大碍,只是血流得多了,唇干舌焦,口渴难熬,伤处痛得一抽一抽的,况又饥火中烧,说不出的难过,那鹰兀自在空中盘旋唳鸣,不敢落下来呢。韩令坤道:“眼下疲累不堪,若是狼群复来,怎生打斗得过?”延钊道:“这倒不消虑得,那群狼死伤过半,料是不敢来了,只是得有些吃喝,长些气力才好。”匡胤笑道:“有吃喝怕不甚好,只是向哪里觅去?”延钊道:“咱们生火,烤狗肉吃罢?”令坤大声道:“不!不!这些狗为护主英勇斗死,须得好生安葬,我就算饿死也决不吃一口狗肉。”延钊笑道:“瞧不出令坤兄弟心地倒恁地仁慈!畜生么,死都死了,吃点肉又怎地?”令坤脸红颈粗,大声道:“畜生又怎地?我亲手饲养它们长大的。”匡胤道:“说的也是,咱们缓过气来,挣扎着出去,怕没吃喝么?”正说着呢,林外一人唤道:“相公在这里么?”随声闪出三个人来,正是韩令坤的家丁。他们蓦地见到遍地狼犬尸身,又见三人满身血污,叫声:“啊也!”惊得魂飞魄散。令坤大喜,道:“尔等如何便寻到这里?”那家丁道:“小人见日已过午,料到相公们定是饥饿,便挑了食盒寻来,瞥见猎鹰在此处盘旋,果然相公们在此,相公不碍事么?”言罢,不待令坤回言,便将三人扶起,倚树坐定,去觅了清泉来,服侍三人饮了,又为三人洗去手脸血污,在伤处敷些金创药末,着布包扎了,送上吃食来。 三人毕竟年轻体壮,血一止便不甚痛,待得吃饱肚皮,三杯酒一喝,登时精神大振,便有说有笑起来,瞧着家丁葬了众犬,又瞧着他们剥了七张狼皮,便一跃而起,笑道:“去休,去休。”缓缓走下山来。令坤道:“以往不知饿狼如此凶猛,竟比虎豹尤为难斗。”延钊道:“这个自然,遇上虎豹不过一只,便再凶猛,凭着咱兄弟身手,决不致伤身。这狼却是一来一大群,况又饿得慌了,舍命攻击,实是难当。”令坤道:“我等若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便不惧它了。”延钊笑道:“这不是废话么?何待你说?”令坤也不生气,笑道:“这几张狼皮却是不错,狼虽瘦,毛却甚长,只怕很值得几两银子。”延钊道:“你的几只宝狗悉数死了,这狼皮便算是赔了狗命便了。”令坤怒道:“你以为我惜狗是惜钱么?依我说,这狼皮该当归匡胤兄弟,他杀的狼最多,出的力最多,又得他放火吓走狼群,救了咱三人性命,况且他一身衣服都破完了,也该买几件新的换换了。”匡胤摇手道:“这算什么话?狼是大家杀的,凭什么归我?况且我这身旧衣服也不值什么,倒是令坤兄一身锦服破烂如此,倒真有点可惜呢!”延钊道:“你替他可惜什么?他家有的是钱。”说话间,一阵疾风吹来,抬头一看,不知几时已是满天乌云密布。延钊惊道:“快走,快走,要下雨呢!伤处若是淋湿了,大是不妙。”三人急急上了坐骑,策马便奔。那雨来得甚急,先只几颗落在头上,转眼便落得密了。奔出一程,那雨便倾盆般狂泻,三人正惶急间,忽见远远道侧似有一屋,三人策马奔近,见是一间甚小的土屋,似可避雨,三人便抢入去,抹去头脸雨水看时,只见这屋极小,墙壁破裂,又没门窗。显是废弃已久,早先似是道旁卖茶的小铺子。四个家丁挤不进来,只好缩头缩脑在屋檐下蹲着。屋角有些麦草,三人便扯来坐下。看那雨时,越发下得大了。令坤道:“如此下个不停,伤口湿了又痛,如何归得去?”匡胤慰道:“韩兄不消着急,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必快,岂不闻‘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只是二月天气,哪得如此急雨,这不是天道变了么?”延钊道:“确是有些异常,便是往年二月,也没这般暖和。”匡胤道:“如此天气,恐非农家之福。”韩令坤听得不耐烦,说道:“且休谈天说地,兀地可闷煞人也。俺兄弟便博上一博如何?也强似恁地闷坐。”匡胤笑道:“兄弟身边却一两银子也无。”延钊也道:“便是我也不曾带得银物。”令坤道:“咱们便博这七张狼皮,谁赢了便归谁如何?”延钊笑道:“甚好,甚好,只是打何处觅赌具去?”令坤嘻嘻笑道:“这倒不消虑得,小弟随身总是带得有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两粒骰子来,去地上一滚,滴溜溜转个不停,延钊喝彩道:“好一副骰子。”这骰子乃良玉雕就,色泽温润,荧光湛然。匡胤道:“如何赌?”令坤道:“比大小,两粒骰子十二点最大,两点最小,咱三人每人掷三次,合起来谁的点数最大,得一张狼皮。”匡胤点头道:“好,便是如此。”延钊手一伸,把骰子一把抢过,道:“我先掷。”随手掷下,第一把得个十点,韩、赵两人笑道:“好手气。”延钊道:“嗯,也不算小了。”又掷一把,这次又掷了一个十一点。令坤道:“若是第三把再是个高点,一张狼皮便赢定了。”谁知延钊第三把掷下,只是个三点,三人轰然大笑,匡胤道:“三把共是二十四点,也不算小了。”令坤伸手抓过骰子,道:“看我的。”喝一声:“十二点。”那骰子一滚便停,定睛看时,只是个两点,匡胤、延钊大笑,令坤左手握拳,轻击右手,道:“这手太臭,不要它掷。”左手抓起骰子,喝一声:“大,大。”这次骰子骨碌碌转个不停,众人屏息延颈凝视,待得停下,又是一个两点。匡胤、延钊轰然大笑不住。令坤也失笑道:“今日怎地如此背晦?这双手便当斩了。”匡胤慰道:“这番定是高点了。”令坤点头,又手捧了骰子,口中念念有词,向骰子呵了口气,说道:“财神爷爷保佑。”双手一分,骰子落下,滚得几滚便停,令坤定睛看时,一张口合不拢来,原来又是一个两点。匡胤、延钊笑得打跌,令坤怒道:“回去定当砸了这两粒骰子,这般欺侮咱。”伸拳向身侧土墙一击。令坤习武之人,盛怒之下,这一击何等有力?那墙一晃,屋顶格格声响,灰沙直洒下来。匡胤说声:“不好!”一跃而起,左手扭定令坤衣襟,右手握住延钊左臂,奋力向屋外跃去,刚刚跃出屋门,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大响,一股气浪猛扑过来,把三人推倒在地——原来屋顶崩塌下来,墙壁也倒,恰恰压在三人适才坐处,若是三人迟跃一瞬间,此刻已是不活了。屋外四仆惊得面如土色,三人相顾骇然。半晌,令坤吐舌道:“我的妈呀!好险!”延钊道:“喊妈有甚用?不是赵兄弟机灵,此刻你我哪有命在?”匡胤道:“还是两位兄长福大命大!”延钊回过头来,握住匡胤手道:“兄弟,我比你痴长几岁,见事却没你快,今日两番死里逃生,全仗兄弟之力,咱算服了你了!”令坤道:“是,是,咱是草包脾气,鲁莽得紧,哪得如赵兄弟机警?”匡胤红了脸,双手乱摇,正待逊谢,延钊却道:“赵兄弟休得谦让,想今日正当乱世,我等今后一生患难必多,何况我等又皆习武,少得了沙场征战么?今日难得我三人意气相投,何不结义为兄弟,往后倘若遭逢灾厄,也得互为援手,你二人意下如何?”令坤拍手道:“正是,正是,赵兄弟,三人中你最小,却最是多智、多谋,小兄早就佩服得紧,然亦未料兄弟见事如此明快果决。慕容大哥为人深沉,况又仗义,得与两位义结金兰,世途再险,我又怕什么了?”说罢满脸喜色。赵匡胤平素和二人相知甚深,他又最好交结朋友,听说要结拜,心中大喜,说道:“好!咱三人结拜了,未必便不及刘、关、张桃园之盟。” 于是三人就湿地上跪下,也不用香烛、三牲,互相磕了几个头,立下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大誓,携手而起,但觉豪气横生,满心欢喜,看那天时,雨竟停了,云消日出,望出去一片光明。 【注】①韩令坤之父凶横贪赃事,见《资治通鉴》293卷之七,及《宋史·列传》。 ②三人博于土室遇险事,见《宋史·太祖本纪》,亦见于宋人笔记,唯原文为:“博于土室中,雀斗户外,因竟起掩雀,而室随坏。”似乎雀知天命特来救驾似的,今不取。 ③赵匡胤青年时期家贫事,见司马光《涑水纪闻》。 ④赵匡胤、慕容延钊、韩令坤年轻时结交事,分别见《宋史·韩令坤·慕容延钊列传》。 第二回 临风酸嘶 伯乐偏知良骐材(1) 话说慕容、韩、赵三人兴尽归来,此时日色向暮,人还是七个,可是那窜前跳后的五只狗却没了,那头大鹰仍然停在韩令坤肩上,却闭了眼睛,没甚精神。初春的傍晚晚风劲急,着体生寒,夕阳偎山,倦鸟知还,田土上没一点绿色,看出去一片黄土,近郊民居升起几处炊烟,只是刚刚升起又给风吹散了,朦朦胧胧遮住地面,大道上走过几个散市归来的挑空担子的农民,走得懒懒散散的。这一切瞧着颇为寂寞、荒凉。春猎之后的兴奋过去了,慕容延钊等人怅怅惘惘地走着,谁也不想说话,这时离开封城已近,众人都急着想回家休息。蓦地,赵匡胤把马一勒,停了下来,侧耳倾听。韩令坤诧道:“怎么?”匡胤摇手道:“你听。”韩令坤侧耳听去,只听得随风送过来“希聿聿”一阵马嘶声。韩令坤笑道:“马叫罢了,有什么稀奇。”匡胤不答,神色间有些恻然之态。令坤再仔细一听,果然这马嘶声与常马有些不同,它劲急、高亢、又苍凉,似是在倾诉囚禁之苦,又似是充满了千里奔驰的渴望,在旷野上远远传播开去,说不尽的凄苦酸辛,三人痴痴地倾听了一会儿,慕容延钊叹道:“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所谓‘酸嘶’了。”匡胤道:“昔日伯乐在泰山道上,看见一匹千里马被用来拖盐车,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瘦骨支离,伯乐不觉拥之痛哭。那马感激,仰天长嘶而绝。我想,那一番长嘶,该当和此刻所闻相似。”慕容延钊道:“咱听了,也恨不得仰天长啸。”令坤道:“听声音便在前面马市中,咱瞧瞧去!”策马便行。三人循声寻去,果见一个庄稼汉子正举鞭猛打一匹马呢。 此刻马市已散了,市上只几个闲汉抱了膀子远远围着一个庄稼人哄笑。那马不知是饿得慌了,还是发了犟脾气,只是围着系马桩打圈子,又是奋蹄,又是嘶鸣,只是不让那汉子靠拢。那汉子见天色晚了,急欲归去,却又近不了身,急得满身臭汗,口里不住喝叱、咒骂,手里不停地鞭打。那马外貌端的丑极,它长脸、长腿、长耳、长尾,却生了一身疥,皮毛脱落得稀稀疏疏,连鬃毛、尾毛也没留下几根,光秃秃的尾巴像一根###子般甩动,原来的毛色已辨不出来,一身泥污,肮脏无比,瘦得肋条一根根凸现出来,如搓板似的。它嘴角、腰背处好几处沁出血来,四蹄穿漏。它侧目瞪着那汉子,眼角积着垢,一副凶相,想是被那汉子打得急了,眼里直欲喷出火来。韩令坤看了,脱口笑道:“好一匹丑马!”闲汉们听了,又是一阵哄笑,说道:“丑是真丑,却没甚好!”另一闲汉笑道:“该说好丑、好丑才对。”那汉子听了,气忿忿地转过头来,见是几个相公站着笑,气宇轩昂,况又牵着骏马,跟着从人,哪敢合口争执?回头又去打马。赵匡胤端详了一阵,忽地问道:“兀那汉子,这马是待卖的么?”汉子还不及回答,众闲汉插话道:“怎地不卖?从早上卖到现在,却没一个人识得这匹宝马的!”另一闲汉道:“卖呢,卖呢!看卖到年底,卖不卖得出去。”又一闲汉道:“卖给汤锅,只怕熬不出二两油来!”说了又是一阵哄笑,那汉子红了脸,恭谨回道:“回相公的话,小人牵马到马市来,自是要卖的。”此时走过一个马市牙子来,凑前道:“相公,这马丑是丑,牙口却嫩,筋骨不错。”匡胤不管,跳下马来,围着那马转了两圈,仔细端详,又问道:“你待卖什么价?”又一闲汉插口道:“只怕值三百两银子呢。”众人又笑将起来。那汉子不敢与众闲汉斗口,只是涨红了脸,嗫嚅道:“不敢欺瞒相公,这马乃是小人从个散兵手中买下来的,原是一匹军马,实指望它能相帮小人犁地、驾车。岂知此马十分倔劣,不服羁勒,况且食量又大,小人如何有闲钱养此无用之物?没奈何只得牵来卖了。相公若是想买,胡乱打发小人几两银子是了,小人决不敢争执高低。”匡胤慢慢走近马身,出手着力在马背上一按,那马回头就咬,不是缩手得快,几乎被它咬中。匡胤笑骂道:“畜生。”令坤笑问道:“兄弟想买这匹丑马?”匡胤道:“听嘶声,看骨架,似是一匹战马,大哥以为如何?”慕容延钊也跳下马来,走近打量一阵,点头道:“兄弟说得是,它原是一匹口外马,只是饿损了,只怕不能恢复元气。”令坤道:“似这般五痨七伤模样,只怕活不了几天。兄弟,你没马骑,明天小弟着人选一匹送到府上来,再不济也必比这丑畜生好些,又何必买这废物?”那汉子见两人反对,急得什么似的,争道:“小人买来时,它还没长疥,毛匹也还看得,也没这么瘦。”那马市牙子也道:“马是靠人调养的,调养得好了,许是一匹好马呢!”匡胤道:“二哥好心咱领了,只是小弟心想,将这马买回去治治看,治好了,许或有用,也强似它被这人折磨死。若是治不好,也不值什么。”韩令坤笑道:“既是兄弟执意要买,咱便买了送你。”匡胤道:“如此,小弟谢了。”令坤取出十两银子,掷与那汉子道:“够不够?”那汉子喜出望外,千恩万谢,揣了银子,付了中人佣金。原来他适才所言不尽是实,这匹马也不知从哪里挣断缰绳逃出来,在山里乱闯了许多时,饿得乏了,这汉子捡着,平白得了十两银子,如何不喜? 第二回 临风酸嘶 伯乐偏知良骐材(2) 匡胤便去马桩解绳。那马斜眼瞧着匡胤,抬脚便踢,赵匡胤生长在夹马营中,自小便在马群中长大,熟知马性,况又身手敏捷,如何会被那马踢着?略一闪避,欺身贴近,举掌向马背上一按,那马便觉有千钧重量压上身来,动弹不得。匡胤喝道:“将绳子解了。”那汉子连忙去解了系绳,递与匡胤,欢天喜地地去了。众闲汉笑道:“快买几炷高香,去财神爷前烧烧,要他老人家保佑你多发几注横财。”那汉子也不理会,走得远了。 赵匡胤右手接过缰绳,左手在马背上略一按,飞身落在马背上。那马一惊,它久无人骑,性子野了,怎容得人轻易上身,后蹄一掀,跳将起来,匡胤觉身子向前一冲,立即双膝夹紧,左手一把抓住鬃毛,身子一仰,牢牢坐定,并未被甩下。那马又跳又颠。匡胤勒定缰绳,任它跳蹦,毫不理会。他驯这般无鞍劣马驯得多了,练就一身高超骑术,岂是这马轻易摔得下来的?延钊、令坤见那马使性,齐声喝道:“兄弟,小心!”那些闲汉见匡胤与马斗法,十分高兴,又是喝彩,又是唿哨,七嘴八舌,喧闹不已,那马只觉背上的人,犹如粘定在它背上似的,由它百般弹跳,竟是不动,不由得便焦灼上来,“希聿聿”一声长嘶,后蹄着地,人立起来,赵匡胤向后一滑,迅即使右手搂住马颈,左手一收缰绳,依然滑不下来。那马发起性来,放下前蹄,发足便奔,众闲汉又叫又笑,簇拥着跟着马跑,延钊、令坤不放心,也上马追来,惊动附近居民,跑出门来看热闹的着实不少。那马发了颠,跑得甚快,蹄声击着青石板路面,恰似擂鼓一般。路上虽有少许行人,听得蹄声急骤,早早便去路侧人家檐下躲了,此时市集已收,也没摊贩,由得那马急驶。匡胤觉那马虽瘦,跑出时跨步甚大,速度甚快,心下暗喜,觉得此马不同凡驹。此时马已奔近汴梁北门城洞。这北门城洞共有三个,中间城洞宽大可供车辆并驶,两侧城洞顶呈拱形,却甚低矮,入城左右乃是两条斜斜的上城马道,马道甚宽,足供四骑并驶。那马入城向左一拐,便奔上马道。匡胤由它上城,暗暗冷笑道:“看你还有什么诡计,终不成由马道上跃下城来?”此时众闲汉已被远远甩在后面,令坤、延钊虽则骑马,也远远滞后,跟随不及。那匹马奔上马道顶端,忽地回头,撒腿奔回。此番下坡,道陡奔急,一泻而下,直似驾云腾雾一般,耳侧呼呼风急。匡胤暗笑道:“这岂能奈何得了我?”夹紧双腿,坐直身子,由它狂奔。岂知那马奔到平地,忽地向右一转,复向城洞奔出,赵匡胤身材高大,骑在马上本已挨着城洞拱顶,偏那畜生又挨边擦去,匡胤只防它擦边,不防它忽的一跃,“砰”地一声大响,额头已撞上拱顶圆弧边。一个倒栽跌下马来,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花直晃,额角便涔涔流下血来。匡胤又恨、又痛、又羞、又怒,一翻身跳起,顾不得拭血,便瞧那马。只见它并未奔远,却在数丈外停下,兀自斜眼回头瞧他,一似嘲笑他般。匡胤更是气怒。几个大步奔上,双手在马臀上一按,“嗖”地直上马背。那马见匡胤并未撞死撞昏,更不料他来的恁快,待得弹腿欲踢,人已跳上背来。还待挣扎,已被匡胤按低马头,拳头雨点般落在颈上,那马觉腹肋犹如被铁钳夹住,痛不可当,当下发声悲嘶,原地打转,再也无法撒劣了。 匡胤打了一顿,觉得马已不敢再行妄动,便住手不打,放松鞍勒,略一驱使,那马乖乖地听话,一步步向马市走回,此时延钊、令坤方才赶上,见匡胤满身灰土,一脸鲜血,吓了一跳,忙问道:“兄弟,不碍么?”匡胤并不回答,只道:“这马性气虽劣,脚力倒还不错。”延钊埋怨道:“马生,不认主,该当回去徐徐调教,何必忙在一时?瞧你跌成这样!”匡胤笑道:“便是小弟性急了些,倒也制得它服了。”当下三人并马回城,说说笑笑,各自回府。 按下延钊、令坤不提,只说匡胤回到家中,饭也顾不得吃,径自牵马走向后园,找一些草料细细切了,拌上些豆麦,饲那马吃饱,复又打几桶水来,从头到尾,细细刷洗那马,再寻些干布拭净,觅些治疥的硫磺给马全身涂上,又寻了一床破絮给马盖上挡寒,牵到马棚中拴了。直忙到二更向尽,方始去进食、洗沐、治伤、就寝。 第二回 临风酸嘶 伯乐偏知良骐材(3)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起来遛马,遛完马便牵了去削蹄、钉掌,又去马具店配了副便宜鞍辔长鞭,直把几两银子花光。再牵马去溪边细细洗刷,然后又找兽医配了几帖治疥灵药,亲自擦拭,喂了些精饲料,又牵去山边啃嫩草……一整天围着那马转,甚是怜爱。那马初时见了匡胤惧怕,只消匡胤手一搭上它背,便浑身筋肉一颤,不敢稍动,待得后来,渐知匡胤怜爱,变得十分恋主,时时以头触摩匡胤,眼里流露出温顺目光来。偶或嘶鸣,连声音也变了节奏,显得甚是高亢欢悦。如是日复一日,过得半月左右,一身疥癣全好了,干干净净,看上去也不那么丑了。脚力也健了起来。赵匡胤每天骑了它慢跑十来里,快跑十来里,缓步十来里,要快就快,要慢就慢,驱使如意,更是怜爱它起来。赵弘殷见儿子悉心调马,不去赌博玩耍,也十分欢喜,时时指点调马之道。那些治下的军健,见少主人宝爱此马,便有那善于奉承的,精备饲料,晚晚不忘夜饲。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嫩草渐多渐肥,那马犹如久病之人,调理好了,渐渐肥壮起来,两三个月后,全身长出一色白毛,虽则还不甚长,却盖住了那###似的秃尾,显得甚是美观,到了秋天,白毛渐长,鬃毛刚硬,尾毛飘逸,竟是雄伟异常,又哪有半点昔日丑态?便是牵到马市去,五六百两银子也值了。 这日,慕容延钊、韩令坤相邀了寻上门来,说道:“兄弟,怎地三五个月也不见你一面,好生牵挂,你躲在家里做甚?”匡胤忙迎着笑道:“也没怎的,只是在家调马习骑,打熬身体,便没怎出门去。”令坤笑道:“那匹丑马还没死么?现下长肥了些也未?”匡胤扯了两人走向后园,兴兴头头地道:“瞧瞧去,瞧瞧去。”延钊笑道:“想是长肥了些,瞧你献宝似的,这副高兴样子。”还未走到后园,那马识得主人脚步声,“希聿聿”欢嘶起来。延钊一惊停步,说道:“这声音恁地宏阔嘹亮,显得胸扩气长,是一匹千里马啊!”匡胤乐道:“大哥闻其声而知其马,不让伯乐啊!”延钊道:“伯乐说不上,但马匹见得多了,一般凡马也入不了我眼,这便是那匹买的马么?”匡胤笑道:“见了便知。”举步转过园门,忽觉眼前一亮,一匹银色高头大马,正自奋鬃扬蹄,围着那棵大柳树打转呢!只见它双耳耸立,环眼闪光,一条飘逸银尾甩动,四蹄上覆一圈银毛,一身白色无一根杂毛,闪亮得耀眼,胸扩腿长,鬃毛根根刚劲。它昂首长嘶,铁蹄击在地上铮铮有声,哪有昔日一丝丑态?真是美得出奇。韩令坤瞧得目瞪口呆,张了口闭不拢来,惊道:“这、这、这……这就是那匹丑马?”匡胤笑道:“正是!”慕容延钊叹道:“千里马便似英雄一般,落魄了谁瞧得起?这匹马运气好,遇上了兄弟,这才有今日,若是还在那个庄稼汉手里,此刻早进了汤锅了!”匡胤道:“小弟是习武之人,日后自当去沙场一刀一枪博取功名,没一匹好战马怎生行得?况又家贫,买不起好牲口,前日幸得遇上此马,了却一桩心事!”延钊道:“不错,兄弟休得嗟叹,这马便是个眼前样子,一朝风云际会,兄弟便当青云直上,何可限量也?”韩令坤道:“兄弟,你这匹马,将我一槽的马匹全比下去了,啧,啧,不知它脚力如何?想必是好的。”匡胤笑道:“二哥要不要试试?”令坤喜道:“好极,好极!”匡胤备上鞍,将马缰交到令坤手里,牵着出了封丘门。此日风和日丽,小麦已黄,一望无际,天高气爽,正宜驶马。韩令坤翻身上马,略一抖缰,那马放步便奔,越奔越快,一刹时便跑得影子不见了。延钊、匡胤相视一笑,携着手就路侧一家小酒店坐下。这店只是极常见的村野小酒家,只一间小小门面,摆下四张白木桌子,桌上甚旧甚脏,也没几个客人。店小二上前殷勤招呼,铺上几盘菜肴,不过是牛肉、鲜鱼、小菜,打上几角酒,也不过是寻常白酒。两人坐下,浅斟低酌,三杯下肚,话题又回到马上来。延钊道:“俗谚道‘相马相骨,识人识性’,咱今日总算懂了。兄弟,这匹马你可曾取有名字么?”匡胤道:“便是家严赐了个名字,唤作‘白云飞’。”延钊用力一击桌子,赞道:“好,好,好个白云飞,这名字既状其神,复状其貌,老伯取的好名字。只是这副鞍子太寒碜,待我回去,着人送一副银鞍来如何?”匡胤摇头道:“大哥盛情,小弟谢了,只是马富人穷,也不般配。小弟以为,只要马好,鞍子差些怕什么?不也一样骑么?只要有一日立了功,战场上什么好鞍子不能夺了来?”延钊见他说得豪壮,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兄弟,有骨气。”言犹未迄,忽听得马蹄声疾,直如暴风骤雨般卷来,转眼已至店前,韩令坤兴奋得满面通红,跃下马来,进店把匡胤面前的酒盅一把夺过,仰头饮了,赞道:“好快!好快!适才已奔过柳园口,直抵黄河边,似这般日夜奔驰,岂非日行千里么?你瞧这马汗也没湿,力气长着呢!只是这副鞍子太过寒碜,岂不闻‘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兄弟,待我回去,着人给你送副银鞍来,这可是送给马的,不是送给你的。”延钊、匡胤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韩令坤莫名其妙,嗔道:“有什么好笑?我可是真心诚意的。”匡胤忙道:“不是笑你,二哥休怪,适才大哥也说马、鞍不配,也说要送银鞍给我,你两人说得一模一样,似这般不谋而合,是以发笑耳。”令坤也笑了起来,说道:“好呀,瞧你要大哥的,还是要我的。”延钊道:“三弟不肯要呢,他说,待将来到战场上向敌人夺去。”令坤一听,也道:“好!有志气!”言犹未毕,忽听邻座有个苍老的声音插言道:“好,有志气!”三人一怔,回头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落拓书生,他身穿一件灰色旧葛袍,头戴一顶方巾,颏下疏疏朗朗一束长须,面前只摆着一碟花生,一碟胡豆,说完了话,此刻正举杯一饮而尽呢! 第二回 临风酸嘶 伯乐偏知良骐材(4) 匡胤见他神情洒脱,双目有神,举止安详,便不敢怠慢,忙起身拱手言道:“不敢当老丈谬赞,敢问先生上下如何称呼?”老丈并不回答,只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匡胤一阵,笑道:“让我猜上一猜,足下莫非是涿郡赵匡胤么?”匡胤一怔,问道:“小子乃无名少年,又极少在江湖中走动,老丈如何识得小子?”老丈又道:“然则这两位定是慕容公子和韩公子了?”三人一听,更是诧异,齐道:“正是,正是,老丈何以知道?”那老秀才呵呵笑道:“这并不难猜。京师虽大,贵胄子弟虽多,却也没几个有意思的。早就闻道赵公子率性任情,体任自然,正如孔子赞子路的:‘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须?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今日一见,果然名下不虚,可敬可佩。老夫又闻道,赵公子与慕容公子、韩公子义结金兰,形影不离,一般豪杰。是以一猜就中耳。”说罢,又是呵呵而笑。慕容延钊一听,更是心中起敬,也站起来,躬身言道:“老丈不弃,便请移步过来,让我兄弟敬上几杯如何?”老丈起身道:“甚好,甚好,正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啊。”便走过来,径在上首坐了,延钊唤店小二过来,撤去残肴,换了杯筷,点了几个精致点儿的菜,逊道:“这般村镇小店,也没什么可口的菜,不成敬意,老丈休怪。”四人举杯又饮。那老丈饮了几杯,意气甚豪,酒量颇大,频频举杯劝饮,倒似主人一般,三人更是倾心,渐渐酒酣耳热,言谈渐深。那老者停杯言道:“老夫冒昧,敢问三位公子之志安在?”三人一怔,互相望了一眼,觉他问得突兀。韩令坤口快道:“小子狂妄,老丈休得见笑!想我辈出身武将之家,从小少读诗书,多练弓马,不过企求异日在马上求个出身耳。今逢乱世,四海崩裂,南方有南唐、吴越、后蜀、闽、南汉、荆南、楚诸国鼎立,中原则三年一换朝,五年一换代,迄无宁日,北有契丹,西有吐蕃为寇,大丈夫生当此世,固当佑明君以统一天下,为开国之功臣,立不世之勋业,始不负此大好头颅耳,安能浮沉从俗,郁郁了此一生乎?”说得激越起来,举杯一饮而尽。老者赞道:“好一个佑明君,立大业的壮志,果然是一个壮士。慕容公子却又如何?” 慕容延钊道:“二弟之言甚是。然而须知乱世之中,君择臣,臣亦择君,而择主甚难。如这匹马一样,不得其主,岂不将愤恨郁郁而终么?老丈,我的志愿则是,慎择明主而事,君臣相得,则亦不负此生也。”老丈微笑点头,道:“有见识,有见识,择了个昏君岂非助纣为虐么?”转而问赵匡胤道:“赵公子之志又将如何呢?”赵匡胤逊道:“小子和二位哥哥一样,也是从小仗剑舞棒,习弓绮马,书却读得少了,识见低下,老丈休得见笑。只是家严屈在下僚,家中没甚使唤的人,以此在下从小多习鄙事,多近市井小人,颇知乱世之民不如狗的诸般苦楚,犹记幼时自洛阳迁来开封,一路上颠沛流离,是家母着两个箩筐,挑我和弟弟走了十数日走来的,见了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事!以此,小子就立下志愿,愿拯万民于水火之中,个人得失,非所计也。”那老丈听了,呵呵大笑,站起身来,击桌赞道:“说得好,说得好!以一武夫而存慈悲之念,以在野之身,而虑天下之民,难得啊,难得。老夫今日得识三位公子,大是有缘。蒙优礼相待,甚是感谢。今有一言相赠。”三人齐道:“愿洗耳恭听。”那老丈道:“方今天下大乱,豪杰并起,公子们以天下为心,志在靖乱以求太平,这志向甚大,定能遂愿。然而,岂不闻‘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如今十国之中,哪一家不是起自民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立志再大也不算狂妄。只是民心思安,民心思一统,民心思仁政。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休要忘了。好了,好了,现下酒也够了,话也说了,咱们就此别过如何?”话罢,推杯离座。赵匡胤等听的目瞪口呆,见他竟以帝王相勉,谁又想得到了?正听得血脉贲张,见老丈要走,赵匡胤慌张站起,谢道:“小子鄙陋,一向未得高明指点,今日万幸,得遇老丈,如何能轻易错过?老丈下榻何处?小人便送回府,亦企再聆教言。”那老丈笑道:“老夫孑然一身,不过寄寓在栈房、僧舍、道观之中,又哪有什么府不府的了?”赵匡胤赔笑道:“小子失言。如此,便请老丈移步舍下,以便从容求教如何?”那老丈迟疑了一下,见赵匡胤满脸渴求之色,其意甚诚,便点头道:“也好!”当下赵匡胤欢欢喜喜牵过白云飞,扶老丈上马,别过延钊、令坤,自己执鞭牵缰,引那老丈回家,此时天色也晚了。 【注】①赵匡胤试马触城而坠事,见《宋史·太祖本纪》。 ②赵匡胤母,以担挑匡胤兄弟避难事,见清·还初道人《列仙传》。 第三回 叩其两端 响鼓何须用重锤(1) 话说赵匡胤引着那老丈回家,走入一条背静小巷中,这小巷石板铺地,两旁都是民房小宅,当街晾着些衣服,都很破旧,几个老汉坐在小板凳上吸烟说话,见了马来,全都注目观看,相识的便含笑打声招呼。行到小巷深处,只见一座较大的宅第,门敞开着。匡胤道:“这就是荒舍了!”老丈引目打量,只见那宅第也不甚宽敞,门前也有两只石狮子,只是缺鼻少耳,围墙裂开了缝,屋瓦上长了不少苔草,显是该宅已多有年岁,长期失修的了。大门前也没门卫,冷冷清清的。跨入门后,便是一个天井,天井后便是客厅了。匡胤迎请老丈坐定,便入后堂禀报父母。那老丈四下打量,只见客厅也不甚宽,几张旧太师椅沿壁放下,一张长案上摆着一个旧香炉,两个瓷瓶中插着几轴书画,墙壁上挂几幅兰、竹、菊、梅的长幅,也非精品,只是地面、桌椅打扫得一尘不染,耳听得后面传来阵阵马嘶,想是后院不算很小。眼见童仆稀少,宅主人也定是不甚宽裕的了。 少停,赵匡胤出来,亲自奉上茶水。老丈笑道:“闻道令尊职居禁军,况复官位也不算低了,何以一贫如是?”匡胤叹道:“老丈有所不知,盖自后唐庄宗以来,关中漕运一直不畅,京师粮食往往匮乏。加以战乱频仍,皇室又崇尚奢靡,是以官库屡空,这几十年来,军粮饷金并无定额,有时几个月不发一粒粮、一两军饷,禁军士兵卖妻鬻子的很不少,饿死人的事时有所闻。连皇帝禁卫军尚且如此,其他军伍就更不如了。我家是客居京师的,一无恒产,二无亲眷,家严又秉性方正,黑不下心来克扣军丁,更不用说巧取豪夺了。至于虚报员额,盗用马料军需则更不屑为。如此怎能不穷呢?眼下有一口饭吃,能租这屋子住,就算很不错了。”老丈叹道:“朝廷如此养士,天下怎么会有廉吏呢?这是驱使饿狼去残害百姓啊!”匡胤道:“如何不是呢?”老丈喝了口茶,问道:“敢问公子平素所学为何?”匡胤道:“小子幼时,曾师事陈学究老夫子,学了三五年,读了些四书五经,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什么诗书琴画等雅事,一窍不通。后来家严说:值此乱世,便学得满腹经纶又有何用?况且我家数代都是武官,还是习武为是。是以这些年来,天天打熬身体,习骑习射,只会些武艺,并没读多少书。以此识见卑下,老丈见笑了。”老丈点头道:“倒也是。在战场上,日日涉险,若不是武艺高超,如何保得命在?只是光学些‘一人敌’那是不够的。”匡胤道:“老丈说的是,小子平素仰慕项羽英雄了得,是以常愿学‘万人敌’,兵法韬略也曾读过一些。”老丈笑道:“公子错了,那项羽嘛,粗鲁无识,你便学他学得十足,也不过是个‘沐猴而冠’的乱世枭雄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又于天下苍生何益?至于那‘万人敌’嘛,要想荡平僭伪,一统天下,则战略战术却也是非学不可的。人家以武力乱天下,咱也只能以武力平天下了。公子在酒店里说,愿拯民于水火之中,这个志向是宏大的。只是公子岂不闻‘天下可以从马上得之,却不可从马上治之’?这学武嘛,不管是‘一人敌’还是‘万人敌’,学了都是去杀人的,整天想着如何去杀人破敌,这人岂不能日益凶残,以此人去治国管民,那些百姓又怎么活得了?所以嘛,还是要多识民苦,多学点治世的道理方法,处处以民为本,时时心存仁爱,这样心胸就会宽阔仁厚,就不会像项羽那样庸俗了!”匡胤道:“老丈的意思是,还该多读书?”老丈摇头道:“也不是多读书就好,‘多读书不如无书’,那些俗儒皓首穷经,不谙世事,于苍生何补?又有哪本书能教人学会拯民于水火了?真正的学问是从练达世事中悟来的,是从考察世情中得来的,岂不闻‘三代不同治’?书本又能教会你什么?”匡胤听了,半晌作声不得。此时后厅走出一个小丫环来,道:“相公,夫人出来拜客。”那老丈一愕站起身来,匡胤忙迎了上去,只见从后堂中徐步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她正是匡胤之母,杜氏夫人。 第三回 叩其两端 响鼓何须用重锤(2) 杜夫人今年四十二岁,五代时虽然礼教不那么讲究,亦断无出来见客之理,她这日听得匡胤禀说,有个老秀才来家做客,好生奇怪,忖道:“匡胤哪得文士为友?”便来帘下倾听,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此时赵弘殷又不在家,心中唯恐与这有道之士失之交臂,便不管不顾走出厅来。见礼已罢,便分宾主坐下。杜夫人便道:“敢问老丈上下如何称呼?”那老丈道:“不敢,晚生洛邑辛文悦是也。今日偶遇令公子,蒙他殷勤邀来尊府,太也唐突,夫人休怪。”杜夫人道:“辛先生不要客气。犬子得蒙大贤教诲,实乃万幸。这孩子是有些志气的,当年对我就曾说过,不愿学一人敌,愿学万人敌,我曾责备过他,为人切忌志大才疏,不务实际。只是哪有先生适才劝导得真切?足见高明,以此不揣冒昧,敢请先生屈就西席,以成全这孩子如何?”辛文悦微笑道:“实不相瞒,晚生乃华山陈抟老祖门下首徒。师傅悯世人涂炭,中原陆沉,特命弟子下山,要觅一、二可造之才教诲之。晚生想京师乃人才荟萃之地,该当藏龙卧虎,可教者必多。谁知三个月来,所见大多是些纨绔子弟,一般安富尊荣,那有以天下为心者?偶闻令公子豪侠慷慨,才着意亲近,倒也不是酒店偶遇呢!以此,就是夫人不说,晚生也是要毛遂自荐的了。”杜夫人大喜,忙离席行礼道:“多谢先生青眼有加。只是寒舍太也贫寒,诚恐日常供奉不周,有慢大贤,尚祈先生见谅。”辛文悦也慌忙起身回礼道:“夫人休为此等事介意,晚生要是为几个束修奔忙,也不到尊府来了。只是话说在头里:公子英武,晚生却是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武学一道,自是一窍不通的了。如今公子早已长成,自不需晚生教授句读,所以晚生只是向令公子讲些治乱的道理,讲完就走,也要不了几天,这就不必定什么师徒的名分了。”说罢呵呵而笑。杜夫人惊道:“先生住几天就走?这怎么成呢?”辛文悦道:“夫人不知,其实晚生也不传授什么,只是指点些道理。自古以来,教导学生最得法的,乃是孔夫子,他说:‘吾叩其两端而竭焉’,就是说的指点,启发学生去自己领悟,俗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各人。’这个‘引’字,便是指点,这个‘修行’,便是让学生自行领悟,自己去体验了,又何必手把手去教,纠缠不休呢?”杜夫人听得似懂非懂,她也是女中英豪,知道就是勉强辛文悦多留也是无用,于是转了话题,说道:“先生并不甚老,识见卓越,何不自己入仕,做一番事业出来?”文悦默默久之,叹道:“我老了,生不逢时,还谈什么前程事业?只盼令公子有成,异日能不忘我这几日相聚之缘,也就是了。”说罢,又长叹一声。杜夫人见谈话触及辛文悦隐痛,忙慰道:“先生也不必灰心,时下能有先生般识见的人,也没有几个。”文悦道:“我只盼这点见识能尽数传给令公子,就心满意足了。徒高于师,青出于蓝这是铁的道理,师傅默默无闻,徒弟功盖天下,这是常理,谁又知道刘邦、李世民的师从是谁了?”说罢,又是一阵呵呵大笑,笑声中透露出不尽苍凉。 杜夫人命厨下整治酒肴,命匡胤、匡义兄弟陪先生用餐,自回内堂去了。次日一早,匡胤用了早点,便踱到书房中来见辛文悦。文悦道:“早就听说公子武艺不错,公子箭法如何?能让老夫开开眼界么?”匡胤道:“正想请先生指点。”两人进了后园,设下箭垛,文悦道:“你去射来。”匡胤要在先生之前卖弄,便选了张硬弓,去箭垛百步外站定,打叠精神,一把拽满弓弦,观个真切,嗖、嗖、嗖,连射三箭,三箭均中垛,把那垛射得直晃,其中一箭距靶心甚近。匡胤弃了弓,向文悦躬身道:“弟子习箭总有十来年了,总也不能箭箭中的,好生惭愧。”文悦微笑道:“也还有些根底了,力量也大,倒是难为你了。”匡胤道:“家父自我幼时起,便日日督我习射,那是一日也不敢懈怠的。”文悦道:“贤契曾听过纪昌习射的故事么?”匡胤道:“听说他日日卧在织机之下,盯着梭子飞动;又说他用细线吊了个蝨子在数十步外,时刻盯着看,直到看去蝨子大如车轮,于是便一箭中的,不知是也不是?”辛文悦呵呵笑道:“那是骗人的鬼话,若是信了,去卧在织机下看几天,目力必定大损,一个蝨子你就算看上十年,也不会大了,何益于射呢?况且常人目力若非有损,都是不相上下的,再练也好不到哪里去。可见习射的诀窍不在目力。令尊大人是怎么说的?”匡胤道:“家父说,在一个‘准’字。瞄得准了,射得也准。”文悦摇头道:“错了,错了,瞄准又有何难?把箭头对准标的,箭杆别歪了,这连三尺童子也会,何须多练?况且瞄准一次也是瞄准,瞄准十次也是瞄准,决不会瞄准次数多了,便射得准些。习射习射,便练十年也无长进。”匡胤茫然道:“然则诀窍安在?”文悦道:“在一个‘稳’字。执弓的左手要稳,拽弦的右手也要稳。试想百步之外,手臂略一颤动,箭射出去岂不偏了一大截?稳则准,这就是诀窍。”匡胤喃喃道:“要稳,要稳……”文悦道:“不错。然则如何才可求稳呢?”匡胤道:“这个弟子省得。练得两臂力气大了,端弓就稳了。”文悦道:“有点道理,力大则稳是对的。然而力气大的就射得准么?未必,未必。”匡胤道:“然则须当如何?”文悦道:“要屏息。微微呼吸,手便微微颤动。虽忙不乱,虽急不慌,宁心定神,呼吸自稳,手便不颤,这是一;要在果决,一瞄准了,立即放箭,须知便是天生神力,拽弦久了,手也要颤的,瞄得愈久,颤动愈甚,这是二;要在松指得法,切不可用一丝力气,明明瞄得准了,用力松指,安得箭尾声不摆动?用力拉弦,不用力松弦,这用力、不用力之间便是诀窍了。是以久瞄必不准,用力反无功,静则稳,稳则准,贤契懂了么?”匡胤听了大喜,跃跃欲试。文悦笑道:“再说,箭是有重量的,一射出去,便得下沉,射得愈远,下沉愈甚,是以瞄眉则中目,瞄目则中鼻,瞄鼻反中口,这准而不准,不准反准之理,须记下了。再则风力虽微,也是一力,射得远了,必吹使偏;风力愈大,则其偏愈甚,岂能不计在内,贤契,现下吹的是甚么风?”匡胤道:“是西北风,风力不大。”文悦道:“是了,贤契再去射来。”匡胤依言,静下心来,略一瞄准,屏息松指,竟是一箭中的,喜得搔肋,嘻开了嘴。文悦点头道:“贤契妙悟非常,今后只须常练便了。至于马匹颠动,敌人奔跑躲闪,雨急风斜,更须静心判断,以静对动,把握机先,贤契便自练习体会吧!”转过身来,摇摇摆摆回房去了。匡胤独自揣摩,愈射愈准,一日内,箭法大进。 第三回 叩其两端 响鼓何须用重锤(3) 次日,早早又到书房伺候,文悦道:“今日,便想瞧瞧公子练兵器了。不知贤契平日使甚器械?”匡胤道:“家父言道:‘战场之上,无论马、步,自以长兵器为先。’弟子所习,乃是家传三十六路棍法。”文悦点头道:“很好,尊府数代良将,赵家棍法,天下闻名。尝闻昔日令尊弘殷公领赵榕之命,率五百骑援后唐明宗,一条铁棒在百万军中三进三出,威不可当,老夫心仪已久,贤契这便使来瞧瞧。”当下两人步入后园,匡胤脱去长衫,束紧腰带,将一条齐眉铁杆棒如法使将出来,只见他步步稳实,眼随棒转,前跃后退,敏捷异常,砸(当头)、劈(斜劈)、扫(横扫)、崩(上崩)、戳(直戳)、挡(上挡)、甩(后甩)、舞(旋舞),招招有力,虎虎生风。时或双手执住棒端,如长蟒出洞;时或一手执端,一手上下滑动,如蛇吐信;或前跃,或后退,或颤手,或反手愈使愈急,一根铁棒,便如灯草做的,使来毫不费力,间以大声吆喝,飞沙走石,木叶震落,确是威不可当。须臾,三十六路棒法便使完,收棒凝立,竟是脸不红,气不喘。文悦由衷赞道:“好,赵家棒法端的是天下罕见的好棒法,当真名不虚传,眼见胜似耳闻。”匡胤躬身道:“还请先生指点。”文悦笑道:“老夫分毫不懂,岂容置喙?公子习到如此程度,那也是天下少敌手了。不知贤契适才可曾使错一招半式否?”匡胤怫然道:“弟子自幼习之,无论步法、眼神、力度、身法、棒法,不敢稍违父教,十数年已烂熟于胸,怎能有甚差错?”文悦笑道:“贤契之误,便误在这墨守成规,不敢越雷池半步上。”匡胤愕然道:“这话怎讲?”文悦道:“赵家棒法,能有今日成就,端赖祖辈代代相传,代代有所改进,有所发明,有所更新,从而发扬光大,成为一套当世罕匹的棒法。若是令祖辈皆如贤契这般不敢稍有更易,那只有一代不如一代,焉有今日成就?依老夫之见,世上万事,不管怎么完美,总有不足之处,便须有心人改进之,这才能日日新呢!这套棒法岂能例外?它的缺点是凌厉威猛有余,防敌自守不足;发挥己力有余,料敌应变不足。以之与技不如己者斗则固必胜,以之与高手交战或难幸免了。”匡胤道:“如此便请先生指点几手防守招式。”文悦摇头道:“单纯防卫是没有善法的,岂不闻孙子道:‘防左则虚右,防右则虚左,处处设防则处处皆虚。’那是防不胜防的。”匡胤茫然道:“这怎么办呢?”文悦道:“不防而自防,不守而自守,这才是高招呢!”见匡胤不解,乃笑道:“贤契可曾闻‘后发制人’之说么?”匡胤道:“弟子愚昧,只闻兵法上有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从未听说过什么后发制人的。”文悦笑道:“先发制人,指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了。但是如两人对敌,互相警惕,又如何攻其不备呢?倒是谁先出手谁就反而被动。须知当先攻敌之时,本身必露破绽,看出敌手破绽,从而攻之,这时敌势已老,不及回防,则此时不败何待?而我攻敌时虽也露破绽,但敌方救败之不暇,便已不能利用,这便是不防而自防了。故兵法云:‘批亢捣虚。’必定是敌方已动,露出了那‘亢’那‘虚’的所在,从而攻之,这就是后发制人了,所以上等棍法,讲究的是随机应变,料敌如神,而绝不是墨守成规,招招式式老一套,反被敌人所料。”匡胤呆了半晌,说道:“原来兵法也可用于技击之中,实是大开眼界。”文悦大笑,道:“公子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可喜可贺。兵法自然可以用于技击,两人对敌和两阵对攻虽然规模大小不同,却都是以破敌自全为务,岂能没有相通之处?”匡胤道:“先生从未习过武,何以指点诀窍,如此精确呢?”文悦笑道:“公子,一切事理,到了一定境界,再求上进一步,便靠的是用心,而不是用力了。庄子没有杀过牛,看得多了,用心思索,便悟出解牛的道理来,孙子没有打过仗,看得多了,用心思索,才写出孙子兵法来。杜甫又懂得甚么剑术了?却写出了舞剑的最高境界。公子,你若用铁棍打我,三下两下便要了我的老命,然而要指点公子棍法更进一步,老夫却是旁观者清,岂不闻:法无定法,技无定技么?” 第三回 叩其两端 响鼓何须用重锤(4) 匡胤听了这番教导,如拨云雾而见天日,顿觉灵台清明,待得文悦离去,独个儿拾起铁棒舞几招,想一想,忽地又奔回房去,取出兵书来看上一阵,再去试招,直练到红日西沉,兀自不肯罢休。从此,匡胤在祖传棒法基础上,去芜存精,创新立意,竟创出一套今人谓之“三十六路太祖棒法”来,打遍天下诸军州皆无敌手,为中国武林放一异彩,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待得第三日,辛文悦道:“今日便想和公子探讨万人敌了。”匡胤大喜,忙坐了下来,洗耳恭听。文悦道:“不知公子读过哪些兵书?”匡胤道:“弟子胡乱读过些《黄石公三略》、《尉缭子兵法》、《吕尚·六韬》、《孙子兵法》、《李卫公问对》、《司马兵法》,原也没甚读透。”文悦道:“读得也不算少了。若是读深读透,万人敌何足道哉?公子便谈谈体会如何?”匡胤道:“弟子以为为将之道,重在严魁选,明赏罚,整阵武,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知是也不是?”文悦点头道:“从战术而论,这样的体会也算不错的了。然而只明战术,不明战略,便落下乘,为战将则可,为大将、元帅则不可。”匡胤听了心中不快,说道:“倒要请先生指点。”文悦道:“你读兵书,注意到‘未战而妙算胜者,得算多也’这话么?注意到:‘夫兵久不图利者,未之有也’这话么?注意到‘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这话么?注意到:‘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这话么?注意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政攻城’这话么?注意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些话么?这些话才真正是万人敌呢!才是胸怀全局呢!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呢!这才是战争主宰者的心胸呢,岂可不认真体会?”匡胤听了,心下惭愧,原来他过去读兵书,都把这些话当做“空谈”,一掠而过,全没经心,却哪知道这些正是战略思想的精义呢?文悦见他面有惭色,暗暗点头,心知他听进去了,于是又道:“老夫这里也有一部兵书相赠。”言罢,打开箱筐,取出一本薄薄的书来,郑重递过。匡胤大喜,以为这定是甚么奇书秘籍,便如当年张良从黄石公手中所得一样,读完便可成为“王者师”了,待得凝目一视,原来也是一本《孙子兵法》,不禁大失所望,说道:“谢谢师父厚赐,只是这书我家也是备得有的。”文悦道:“你且翻开瞧瞧。”匡胤翻开书,只见正文以外,天头、行间密密麻麻批满了蝇头细字,文悦肃然道:“这便是我师陈抟亲手精心批注的了,发幽阐微,实是他老人家一生心血所凝,当我下山时,老师郑重交待道:‘你当择心术好的豪杰之士授之,否则便烧了吧,须知没慈悲心的人得了,越会打仗,伤人便越多。’今我郑重相授,盼你不负老祖济世心意。”匡胤一凛,忙捧书放到香案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 辛文悦道:“老夫多事,也来说说战术运用的精义。那其实是一个‘诈’字,什么仁义忠信是半点也挨不上边的。”匡胤只怕听错了,忙问道:“什么字?”文悦道:“便是欺诈的诈字。便是教你竭力使用欺骗手段,骗敌人上当。我这话也不过拾人牙慧而已,几百年前,曹操就说过了:‘兵者,诈道也。’孙子也说过:‘兵者,诡道也。’意思是一样的。明明力量强,你偏偏示敌以弱,孙膑减灶之计是也;明明力量弱,却示敌以强,虞翻增灶之计是也。你明明要攻左,却示敌以右,韩信暗渡陈仓之计是之;你明明要进兵,却示敌以退怯,石勒远袭襄国之计是也;你明明要退兵,却示敌以久驻之形,檀道济唱筹量沙之计是也;你明明要战,却示敌以欲和,李卫公奔袭突厥单于之计是也……总之,真真假假,总是骗得敌人中计方休。这战争嘛,杀人灭国,你死我活,又有什么仁义忠信可言?求胜是不择手段的。”匡胤问道:“然则就没有仁义之师了?”文悦道:“怎么没有?举义师拯民于水火之中,却四夷全我国土,这便是仁义之师,然而这是说的战争的性质、目的,却非战术手段。至于白起坑赵卒四十万;或城下之后,举兵屠城,那又是太残忍了。和胜负、战术无关。至于对敌之际,像宋襄公似的,说什么‘不攻不成列,不擒二毛’,那便是傻瓜了。”匡胤大悟,道:“师父当真是发聋振聩,这道理弟子却从未想透过。”文悦道:“至于对自己的士卒,你说得很对,不重魁选,哪得精兵强将?不重训练,哪得指挥从心?不明赏罚,怎能号令万众?但还不够,要爱士卒如爱子弟,这才能凝聚人心,得将士死力,这道理战国吴起懂,汉朝李广懂,唐朝李世民李靖懂,今人郭雀儿郭威也懂。公子,我教你战争是诡道,和仁义不相干,却不是教你心肠硬,须知士兵便是子民,放下武器的敌兵也是子民,不杀降,不让士卒无谓涉险,不让士卒没把握时去送死,这便是仁,便是爱民。至于对违令乱纪、临敌怯退之卒,当杀就杀,不能手软,岂不闻‘慈不掌兵’?” 匡胤听得如醉如痴,满心欢喜,始知学习兵法,要在知其精义,不在习其成法。辛文悦又道:“至于仗该不该打,有利无利,先打谁,后打谁?这些就居于战略范围,它又和政治、经济等密切相关,眼界越宽,判断才越准,这又不是任何兵法书所载得有的了。”是时已近正午,见文悦微有倦意,便即告退,当日彻夜研读《孙子兵法》,只觉句句新鲜,陈抟批注,字字注释透辟。此时想来,真不知往日怎么读过来的。 第三回 叩其两端 响鼓何须用重锤(5) 待到第四日早晨,文悦见匡胤满眼红丝,显是一夜未睡,笑道:“为学之道,要在妙悟,顿悟,有些老学究皓首穷一经,也不见得就读懂了。公子,我不是说为学不要下苦功,而是说要思索,要得法,囫囵吞枣是不行的,你懂么?”匡胤道:“弟子现下才算稍稍懂了。”文悦道:“懂了就好,今天,咱俩人就要思索为治之道了。你听说过各家主张的为治之道么?”匡胤道:“弟子听说儒家主张仁政,道家主张无为,申韩主张法治,却不知孰是孰非,还望先生指点。”文悦道:“你以为谁说得对些呢?”匡胤道:“弟子觉得儒家似乎迂腐了些,道家近于空想,倒是申韩之说较为实在。”文悦道:“公子,这些学说都是听不得的,都是一些骗人的鬼话,老子、孔丘、申韩哪一个有治国的实绩了?都没有,他们都把治国看得太容易。书本上的话和实际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历代治国治得好的,唐太宗数第一,他的经验集成一本《贞观政要》,那倒是很可以读读的,只是却也不能全信,更不可硬搬,须知所谓‘贞观之治’也是被粉饰了的神话,李世民自己也未一一做到过,他晚年不也是荒淫骄奢么?全信书不如无书。”匡胤茫然道:“然则弟子该当信什么?”文悦道:“什么也别信,须知三代不同治,这是因为三代的实际不同,为政须当针对实际,‘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民之所急者急之,民之所欲者不违之,这就行了。别去管那仁政、无为、法治等邪说。”匡胤奇道:“邪说?”文悦道:“怎的不是邪说?譬如治病,有的医生说:不管什么病必须大补培元;有的医生说:任何病须下虎狼狠药;有的医生却道:何必多事?只有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自然好了。你说这些话是不是邪说?又怎么信得它过?真正治病须当望、闻、问、切,找到病根子,然后该补则补,该导则导,这才是对症下药,至于医者当有割股之心,为政者须当爱民,这是对的,然而这说的是‘用心’,不是说的医道、治道。”匡胤不觉点头,说道:“先生说的是。那么目下为政,该当针对何病,下什么药呢?”文悦道:“贤契问得好!这的确是该确诊的了。依你之见如何?”匡胤道:“弟子以为,自唐季以来,已历梁、唐、晋三代,三代都不能长久,或是宦官当政,或是伶人作乱,或是藩镇互攻,或是后妃干政,或是四蕃侵略,迄今已近百年,以至战乱不迄,四海分裂,民生凋敝,政令紊乱,贪官横行,国力衰弱,实是病根深种,恐非一剂药所能奏效的呢!”文悦道:“这病相你是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主要病根还没抓着。须知自古以来,乱世百象都是差不多的,譬如战国、三国、五胡乱华,哪一次又不是四海分裂,民生凋敝,四邻坐大,战乱不休了?可是病根却各不一样。现下的病,病在四个字,叫做‘枝大于干’,贤契试想:树枝比主杆还粗,这树还活得了么?”匡胤道:“先生是说:藩镇太强是乱本么?”文悦道:“谁说不是呢?如今节度使占地动辄数州,有自己的藩佐,有自己的强兵,辖区内不管是民政还是赋税都是他管了,这些武人又懂什么治道?又有什么法令管得着他?国家诏令不出京师,国家兵力仰给藩镇,国家财源有限,况且藩镇父死子代,根深蒂固,竟是一个个独立王国,更况且强藩互相结盟或互相攻战,或与朝廷权臣互相勾结,这样,朝廷又怎得长久呢?因此,须当削枝强干,把兵权、财权、政权统统收上来,然后与民休息,这才是治本之道呢!”文悦呷了一口茶,闭上眼睛,徐徐说道:“公子记下了,如今的作为,须当是:统一宇内,削枝强干,抑武重文,倡廉反贪,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二十四字是一个字也不能少的,而以削枝强干为主药。坚持数十年,然后中华元气可复,你记下了。”匡胤依言一一记下。文悦沉默半晌,张目叹道:“这方子虽然对症,然绝非至善,医得一病,一病又生。然而针无两头尖,此也非人谋所能究竟,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言罢,意兴索然,不再言语了。 匡胤悄悄走出书房,仔细思索“强干削枝”的道理,越想越对,满心喜欢。然后又去再想那“治得一病,又生一病”的微言,却是不得其详,想了一会儿,也就不再想了。 次日一早,匡胤再到书房,却不见辛文悦,再到客房,却见辛文悦的行囊已经不在,只见桌上压着一张纸,纸上大书四个大字,乃是:“好自为之。”匡胤失声呼道:“先生去了!”忙问侍仆,却不知他是几时去的。乃禀告父母。皆各嗟叹,料到追之不及,即使追及也必不肯回来,只想罢了!自古“神龙见首不见尾”,贤人也是一样的。 从此,匡胤依照师箴,习文习武,用心思索,一改昔日之莽撞。又多读了些史书,气质变得更沉静了许多。看官须知:这短短的四日指点之功,竟指点出一个文治武功皆属罕见的一代英主来,此事之奇,实远胜于黄石公之栽培张良也。【注】①关于陈抟,《宋史》有传。 ②关于赵匡胤幼年曾师事陈学究事,见《刘延世·孙公谈圃》。 ③赵匡胤师事辛文悦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开宝二年》。只说太祖曾从之肄业,太祖即位后,召为太子中允,判太府事。至于本文所说他是陈抟弟子及四日指点军事,却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 ④太祖愿学万人敌事,见《宋史·太祖本纪》。 ⑤太祖善使棒事,见林杼《畏庐琐记》。 第四回 危城自救 壮士豪情慑乱兵(1) 公元946年,为五代后晋石重贵的开运五年,赵匡胤十九岁,他随父亲迁来开封居住已有十来年了。 这年,契丹主耶律德光率领六万大军,号称十万人,大举入侵。 这石晋王朝是五代中最无耻的一个朝代。当年晋高祖石敬瑭为了谋夺后唐的皇位,向契丹乞援,把北方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云、应、环、朔、蔚等十六州割给了契丹并答应每年向契丹贡献布三十万匹,自称“儿”,称“臣”,连自己登位为帝也由契丹主册封,这才获得契丹胡骑的大助,灭了后唐,建立“后晋”。 契丹主当上太上皇后,大肆威福,中国的事情竟要事事禀过他的旨意而行,否则必定勃然大怒,遣使谴责,总之必使当意而后快。石敬瑭死后,侄儿石重贵继位,向契丹主上表告哀。契丹主怪石重贵表中只自称“孙儿”,没有称“臣”;又怪他擅自登基,没有俟他册封而后行,便又勃然大怒,遣使严责,从此两国失和,契丹兵连年入侵。自燕运十六州归胡以后,便得了形势之胜,华北无险可守,辽国铁骑说来就来,中原从此没一日安宁。 这次,契丹主亲自领兵来了,声称必灭后晋方休,深入到了滹沱河畔,开封因前线败报频传,赵匡胤关心时局,心中日日忧急。这一日,赵弘殷把他找到书房去,说道:“孩子,为父奉调赴前线增援,明晨就要动身了。这军旅的事嘛,虽然也有些凶险,我却也经历得多了,料也无妨,只是我走了以后,你弟妹幼小,家里又没积蓄,这副重担子就要靠你挑起来了。”匡胤忙回答道:“父亲请放心,孩儿已是成年人了,父亲出门以后,孩儿自当谨慎小心,事事禀过母亲,不敢自专。就是用度有时不足,韩令坤、慕容延钊两家却是有钱的,李谦溥、谦昇兄弟也与我交厚,他家更是富足,缓急时自可挪借少些,父亲不消虑得。只不知父亲前往何处?几时可以回来?”弘殷道:“目前胡骑与我军隔一条滹沱河相持,我去的地方叫中度,是大帅杜威驻节的地方。”匡胤道:“双方兵力如何?”弘殷道:“契丹虽号称十万,六七万人总是有的。杜威手下率领了八州兵力,加上禁军,总数二十万人,兵力是相当雄厚的了。”匡胤道:“这么说,我军至少也是三倍于敌了。孩儿不懂,为什么还要派兵去增援呢?”赵弘殷叹道:“杜威不是个帅才,他不过仗着驸马爷的身份,爬到中书令的高位,这才当了统帅的,本事是没有的,胆子又小。副帅名叫李守贞,也是无能之辈,和杜威狼狈为奸,我们这批人增援上去,也未必打得赢呢!”匡胤道:“敢问父亲,这批援军派出去后,京师还剩下多少守卫部队了?”弘殷面有忧色,叹道:“没有了,全都调去前线了!”匡胤惊道:“皇帝怎的这般糊涂?京师至重,没有防军怎么行?杜威那儿二十万人还不够,又派人去增援做什么?”弘殷道:“杜威催逼得急呢!依我看,杜威恐怕还不止是胆小,他已经位极人臣了,我只怕他仿效石敬瑭故伎,挟寇自重,降了契丹,自己想当皇帝呢!”匡胤脸色大变,霍地站起身来,大声道:“父亲,孩儿大胆,想说几句话。”弘殷道:“你说吧!”匡胤道:“眼下胡虏内逼,朝中主昏臣奸,忠贞之士,屈在下位,回天无力,父亲明知大局如此险恶,又何必去中度履险?又何必去做那居心叵测的杜威的爪牙?依孩儿之见,不如弃此微官,徐待时清为是。”赵弘殷叹道:“你说的话虽然不错,只是为父乃是现役军官,目前国难当头,为父又怎能不听诏令,这不成了个逃兵么?这话再也休提。”匡胤道:“这石晋王朝,对胡虏称儿、称孙、称臣,丢尽我大汉体面,早已人神共愤,这样的皇帝岂是当得长的?契丹凶残,多次侵我中原,也是人神共愤,即或一时得逞,又怎能久据我中原之地?如今四海英雄并起,时局必有大变。孩儿之义实是长策。父亲不愿担当临阵脱逃的恶名,去中度也罢。只是孩儿却盼父亲见机行事,切不可为这汉奸朝廷献身卖命。”赵弘殷默默点头,当下自去打点行装,安慰夫人,处理家事,第二天绝早,随军赴中度去了。 第四回 危城自救 壮士豪情慑乱兵(2) 弘殷去后,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急,难民一批批涌入开封,带来的消息甚是惊人,说道契丹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最可恶的是竟然爱吃人肉。有个骁将叫麻答的,尤为凶残,他的住处到处悬挂着人的心、肝、手、足,有时为了吃新鲜的,往往当时就披面、挟目、断腕、焚炙而食,伤残者哀号于前,他却谈笑自若。又有逃难者说道:官兵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的奸淫烧杀,一样的人吃人。其中最为凶恶的,是一个叫赵思绾的将领,他每次犒军,便捉几百个男女儿童,拣那长得肥的、嫩的,杀了红烧白煮,烧烤油炸,便和吃猪、牛、羊一般。他本人又好吃人肝,常常当面剖腹取了,血淋淋地烤了吃,往往肝吃完了,那人还未死。他又喜吞食人胆,对人说:“食此千枚,则胆大无敌也。”……这些消息传开,人情汹惧,开封大乱。赵匡胤听了,忧心如焚,拖着一大家人实不知怎么办为是。 这一日,匡胤刚刚睡下,忽听得敲门之声甚急,忙披衣开门,只见慕容延钊、韩令坤、李谦溥兄弟约齐了来,不等入室坐定,韩令坤便道:“兄弟,大事不好了!”匡胤惊问道:“怎地?”令坤道:“契丹主派大将萧翰沿西山兵出杜威大军之后,袭占了栾城,已截断了杜威的粮道和退路,眼下开封与中度之间已不通讯息,京师实已危险万分。”匡胤道:“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延钊道:“怎地不确?李兄弟刚从前线回来,亲眼目睹。”赵匡胤这才看到众人背后,站着一个陌生青年,他约摸十八九岁,生得虎躯蜂腰,相貌虽然文秀,却是双目炯炯有神,英气勃勃。当下说道:“大家坐下慢慢说,敢问李兄大名。”那青年躬身道:“小弟乃上党李处耘是也,与令坤兄乃是世交。前日随家兄处畴押解军粮去中度,恰在栾城与契丹萧翰军相遇,粮草全失,因此与家兄日夜不停奔还京师,令坤兄所言,皆是小弟亲见,绝无不实之处。”匡胤道:“如此,杜威全军已被围困,契丹胡骑至京师仅几日马程了。京师一无屏卫,沦陷已成定局了!”李处耘道:“如何不是,依我看,也不过十天半月,京师就完了。”匡胤目光从众兄弟脸上掠过,见个个忧形于色,说道:“现下咱们父兄都在中度,留下一家老小,全靠我们拿主意了,须得及早定个主意才好。”慕容延钊道:“俗谚说得好:‘小难居城,大难居乡。’如今端的是大祸临头,依我之见,不如觅一偏僻乡村,搬去暂避一时,不知行得不?”李谦溥摇头道:“不妥,不妥。你怕是一般军祸,去乡下躲一阵便了?这契丹军中是素来不发粮饷的,每到一处,任各部四乡掳掠,以充军食,取个名字叫‘打草谷’,我等下乡之后,又怎能逃得过契丹铁骑蹂躏?依小弟之见,趁这几天还未大乱,大伙结伴南奔,或西逃,逃得离京师越远越好,咱这主意可行也不?”慕容延钊道:“你的主意只怕行不通。试想这几天到哪里去雇车去?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能行得几里了?你以为跟咱们几个一样,爽脚爽手跑得飞快么?又怎能不给胡骑追及?南逃西奔是逃不脱的。”韩令坤焦躁道:“南逃不行,下乡不行,难道咱们便在开封城中等死么?又或是弃了老小不顾自顾自逃生?”众人都看着匡胤,想听他的主意。匡胤道:“留在开封不逃,未必定是死路一条。这几日咱细细想过:凭着咱兄弟一身本事,未必就不能护得全家老小周全。令坤兄,你府上家将、家丁甚多,慕容兄也一样,你两家比邻而居,不如部勒家丁,闭里门距守,等闲小股乱兵,谅也轻易攻不进去。谦溥、谦昇兄弟,你家中富厚,太过显眼,不如遣散童仆,奉阎太夫人趁夜携细软来舍下暂住些时,阎太夫人与家母素来相得,舍下虽然逼狭,却也尽住得下,况且此处乃僻巷,比较安全,小弟得两兄翼助,也多一些把握。处耘兄弟若不嫌弃,一并搬到舍下居住如何?”李处耘摇头道:“小弟与诸兄不同,诸兄父辈都在军前,自可当家做主,小弟却被家兄拘管住了,他与列位素不相识,必不肯听小弟的话来与赵兄合住,没奈何,只好相机行事了。小弟力量虽薄,却也不会任人宰割。”慕容延钊道:“匡胤兄弟之谋很是不错。当年洛阳城陷,乱兵大掠,也不过三、五日便停,总不会乱个不休。再说乱兵大掠,只是小股兵众来去,从没有排了阵伍行劫的,咱又怕什么了?”令坤喜道:“是极,是极,我和慕容兄弟合起来百十个壮汉总是有的,刀枪弓矢也多的是,关上里门,便千把乱兵来攻,也守得住,怕它个鸟?”匡胤微笑道:“这倒从没听说过,乱兵打劫,有千把人一路的,这不成了攻碉堡了?”众人一笑,愁眉稍展。匡胤问道:“谦溥兄弟以为如何?”李谦溥叹道:“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小弟回去,禀告了娘亲再定如何?”匡胤点头道:“也好,我想阎太夫人会同意的。只是我等虽分处三处,亦须互通讯息,缓急时也有个照应。我等如逃此劫,定然长不少阅历见识,也未必无益呢!” 第四回 危城自救 壮士豪情慑乱兵(3) 众人又细细议论了些时,等到散时,天已大明。匡胤送众人出去时,握住李处耘手道:“兄弟,我倒不为延钊、令坤兄弟担心,我处有谦溥兄弟相助,事事有人商量,也不消多虑得,只是我却为你担心呢,你一个人,兄长又是个文人,却如何是好?”处耘见他说得恳切,虽是初识,却如亲兄长一般关爱自己,心中感动,便也紧紧握住匡胤手道:“兄长不需为小弟担心,如有缓急,小弟便来投奔兄长是了。” 令坤、延钊两人回去立即将两府丁壮合做一处,分发刀剑、弓、矢,整顿步伍,又砌垒了里门,堆放路障,备下几大缸水以防火灾,购足粮食菜蔬等,待一切齐备,心下稍安。那谦昇、谦溥兄弟回家将诸情禀告母亲阎太夫人,当即收拾细软,连夜送到匡胤家来,随后厚遣童仆婢女,弃了粗笨家什,忙了足足一天一夜。到夜深,锁了门,一乘软轿将阎太夫人抬到赵家。赵家住城东,距东清真寺不远,不似大街繁华。居处虽不甚宽,也有前后两进。前进是客厅、书房,书房中有阁楼;后进是内宅,也有五、六间卧房,杜夫人领着两个女儿接着阎太夫人,引入内室,互相安慰,匡胤长妹秀凤只比匡胤小两岁,也能管事了,他督率赵升将阎太夫人贵重物品一一搬上书房阁楼,撤去梯子;接着又将两家购备的粮食、干菜、油盐及数缸净水,一并藏在后院灶披间下的地窖中,那窖甚大,除放下这批食物外,还可放下两张大床,足供妇孺辈紧急时躲上一阵。赵家本穷,并无厨师,秀凤每餐要做两家十来人饭菜,却也味美可口,不显寒伧。阎太夫人赞不绝口,心下颇愿娶她做媳妇,后来听得杜夫人说,早已许配米德福为妻,只想罢了。自这日起,讯息一日坏似一日,迄至十二月壬申日,清晨,慕容延钊来叩门,也不进屋,说道:“今晨,杜威军中有人来京,说是十一月甲子日,契丹主诱降迎杜威,许以立他为中原皇帝,并脱黄袍赐之,杜威全军都降了。”匡胤道:“杜威这贼子果然想当皇帝,二十万大军都送给了胡虏,这份礼可厚得很呢!难道全军竟没一个忠义之士了?”延钊道:“忠义之士还是有的,奉国都指挥使王清力战,全军覆没,节度使皇甫遇、易州刺史郭磷都自杀了,可是又有什么用。杜威答应为契丹先锋来袭开封,并先遣彰德节度使张彦泽率两千铁骑星夜赶来,此刻张彦泽已渡过白马津,离此已不远了。”匡胤道:“大哥莫辞辛苦,速将此讯告诉李处耘,让他早做准备。”延钊匆匆去了。 不多时,匡胤听得远处呐喊声大声,马蹄声如雷而来,径向皇城方向去了。匡胤道:“那伙逆贼来也。”急命秀凤扶了两位太夫人、偕弟妹等避入地窖躲藏,自与李氏兄弟将大门洞开,打翻满厅桌椅,砸碎一些罐子碗盏,撕破一些旧衣破书,悉数抛于门内外地上,又将一羊杀了,羊血洒得到处都是,然后命赵升躲入地窖,自与李氏兄弟各执刀剑在手,静坐在书房内等候,书房门也开着。这天天晴,阳光从窗格中射了进来,光影一分分移动,坐着的三人不动也不作声,只侧耳听那街上的动静。街面上却是死一般的哑静。突然远远传来门户撞击声,吆喝声,一个女人尖声大叫,极其凄厉,吆喝声和嚎哭声登时沸扬起来,又传来几声垂死者的嚎叫,声音渐渐逼近。连杂沓的脚步声也渐可闻。忽又听得几声粗鲁的口令声,一群人便奔入这巷里来。街头的门便被乒乒乓乓撞开,此时连斥骂声、哀告声、皮骨撞击声、妇女啼哭声和下流的调笑声也清晰可闻。匡胤等三人对望一眼,互相从眼神里看出了紧张和愤怒,他们已知道:契丹的胡骑未到,该死的汉奸张彦泽的兵士已在灭绝人性地洗劫开封市民了,因为斥骂和口令都是中原人的声音,不是听不懂的契丹话。 谦昇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畜生,汉奸!”匡胤忙摇手止之。却听得有十数人奔至门前,匡胤起来向窗缝中望去,只见是些执刀横枪的兵士在门口探头探脑,大概见门内满地血污破烂,以为已被人劫掳过了,竟不再进来,向前去了。匡胤冷笑一声,返回坐下,刚刚松了一口气,猛听得门口一人厉声喝道:“进去两个人,再仔细搜一搜。”便听到有人应声:“是。”走进两个人来。匡胤向李氏兄弟一招手,忙一起缩身门后,偷眼望时,只见这两个兵士大模大样,走上厅来,见书房门洞开,内里都是书,又无半个人影,便不进来,向后进走去。匡胤用手按住口,轻轻咳嗽一声,两个兵士霍地转身,倾耳一听,一前一后便奔入书房,却看不见人影,一愣神,门背后匡胤、谦溥双刀齐下,登时两颗头颅咕噜噜滚出好远,腔里鲜血直喷,竟是一声未出便去见阎王了,匡胤喝道:“扒掉他们衣裤。”三人七手八脚把赤裸裸两具尸体拖出甩在厅前天井里,那尸体颈部兀自汩汩流血呢!三人重又回到书房内坐下,门外来去人声不绝,却不再有人进来。这一日哭喊声直至深夜方始渐渐停歇。匡胤叹口气道:“总算熬过一天了,不知处耘兄弟处如何?”当下忙去安抚老幼内眷、安排饭食。 第四回 危城自救 壮士豪情慑乱兵(4) 这一日李处耘得慕容延钊通知,便掇过一块磨刀石磨剑,刚刚磨得利了,只见兄长处畴急匆匆奔进屋来,连呼道:“快把门关上,快,快。”处耘道:“怎么?”处畴道:“杜威反了,手下张彦泽已入宫逼帝逊位,他部下正屠城呢!这便如何是好?”急得直搓手,处耘道:“关上门便躲得过么?”处畴道:“总胜似不关门。”处耘道:“哥哥休慌,为弟的一力承担。”处畴道:“你一个人便强煞顶得甚事。”处耘道:“弟弟自有主意。”便吩咐下人搬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在大门外拦街放下,桌上放两张弓,几束箭,一柄长剑,又叫下人放下几碟菜,一壶酒,处耘便在桌边坐下,看里弄里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静静地连一只狗也无。里门也上了栅。忽听得“嘭”地一声,自家的大门也在后面关上了。处耘心中有气,也不出声,低头只管饮酒吃菜。耳听得远处哭喊喧闹声渐渐逼近,蓦地,十数人呐喊着奔近,为首的一人骑着马,一声号令,里门栅子便被推倒——正是“官军”到也。 李处耘也不起身,弯起弓,搭上箭,霹雳也似的大喝一声:“站住,不许过来,过来的一个个都是死。”众兵士一怔住脚,定睛一看,只见数十步外,一个年青人弯弓搭箭,坐着发威呢!都发一声笑,道:“兀那汉子只怕是疯了,这般不知死活。你便有通天本事,怎敌得我人多?”那骑在马上的喝道:“去几个人把他宰了。”便有胆大的数人提刀发足奔来。只听“嗖”的一声,跑在最前面的一人扑地便倒,一支箭穿喉而过,哼都没哼一声,众人一愣停步。瞧李处耘时,弓又引满了。马上那人大怒,吼道:“贼厮鸟,胆敢射杀官军?快上前捉了……啊也……”一个筋斗从马上跌下,这一箭穿心而过,眼见是又不活了。众官兵见如此神箭,吓得魂飞魄散,一哄回头都跑了。处耘掷下了弓,呵呵大笑,引杯一饮而尽,发声长啸,胸怀顿畅。然而心知官兵必不甘休,便过去把尸身上刀、剑悉数解下,搬过来放在桌上。坐下再等。忽看见里门外有一人探头探脑,身穿号衣,正是官兵,处耘也不介意,慢慢取过弓来,观个真切,一箭射去,那小卒急缩头时,脸上早着,仰面便倒,背后数声惊呼,却再没有人现身。处耘喝道:“有胆子的便进来厮杀,躲躲闪闪地做甚?”——却无一人应。 看看又过了半个时辰,耳听得又有脚步声,步声沉重,人数甚多,转眼见十数人顶盔著甲,执盾握刀,两人一排并肩走来,都把盾护着脸;两只贼眼从盾上绘着的兽眼腰孔中望了出来,口里“嗬、嗬”地喊着,只因铠甲重了,走得甚慢,却一步步逼近来,处耘瞄准兽目一箭射去,只听“铛”的一声大响,箭被盾牌挡落。那人觉手上重重一震,退后一步,随即又踏步上前,处耘见射目不中,又见敌人全身被铠甲护住,伤他不得,心中略慌,忽然灵机一动,便又搭箭,这次却瞄准那脚,观得真切,一箭射去,那人“啊”的一声大叫,扑地便倒,铠甲沉重,却又如何挣扎得起?便是翻身也难,只能躺着哀嗥。处耘见这箭成功,心中大定,更不犹豫,一箭箭只向来敌脚踝瞄准,瞬间又射翻了三、四个。里门内外十数披甲兵卒吓得回头一窝蜂奔散,更不回头。处耘掷下弓哈哈大笑,倾壶欲饮,那壶酒已空了,腹内饥火上升,看那日头,略略偏西,是未末申初时分,回头看自家大门,兀自关得紧紧的,一个人影也无,竟是不管自己死活,正恼火时,左手一家柴门“呀”地一声打开,走出一个敝服老汉来,那老汉并不打话,趋上前倒身便拜,眼里泪如雨下,处耘忙不迭扶起,老汉哽咽道:“不是英雄神勇,老汉一家人便活不成了,恩人,恩人。”处耘忙道:“老丈说哪里话来?在下也是为自己一家人拼命,又何劳申谢?况且眼下凶险未过,还不知怎么样呢!老丈,有水便请赐一口,在下口渴得紧。”老汉忙道:“有,有。”忙不迭回去捧出一壶茶、几大块蒸饼来,处耘几大口吃喝了,听那五、六个披甲兵卒倒在地上兀自挣扎呼痛,处耘心下刚硬,提起剑,一剑一个刺死,血溅得满身都是,那老汉几曾见过如此行凶杀人?吓得闭上眼全身发抖。处耘笑慰道:“老丈休惊,这等残民畜生不杀,他便来害人,其实饶他不得。”老丈张口答道:“是,是。”处耘问道:“这里弄里住得有精壮汉子么?”老汉道:“也有几个。”处耘道:“如此正好,都与我唤出来!”里正便四下叩门吆喝,少停陆续走出七八个丁壮来,均到处耘前申喏了。处耘斥道:“眼下大难临头,是好汉便当挺身一搏,以护老小安全,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便躲得过么?”那几个丁壮心下惭愧,都道:“便是吓得慌了,又没兵刃护身,又没人牵头,是以只好关门等死。现下愿听相公号令。”处耘便命众人捡拾了死人的兵刃,剥下铠甲穿上,着两个会点儿武艺的把守在里栅前,余下的便一家家喝人出来,拖出粗笨桌椅设置路障,递茶递水,一时间人进人出颇为热闹。处耘有了帮手心中略定,也唤开家门,叫出几个家丁帮忙,这时天色向晚,远处哭喊声渐渐稀了,想是众官军掳掠得倦了,已收兵回营。这时,只见守栅的丁壮引一个人走来,却是赵匡胤。匡胤远远地便喊道:“兄弟,没事么?”处耘迎上几步,笑道:“没事,没事,来过几个该死的匪卒,都叫小弟料理了。”匡胤道:“几个兄弟处,只你孤单,为兄的牵挂得紧。”处耘道:“慕容、令坤兄处怎样?”匡胤道:“他们两家广有家将、家丁,戒备森严,乱军怎敢上门捋虎须?没事,没事,只是一路行来,处处死尸横地,家家门窗残破,经此一劫,京师元气大伤了。”处耘道:“这张彦泽罪该万死,小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匡胤道:“谁说不是?只怕明天还要不住手洗劫呢。”处耘傲然一笑道:“不怕死的便来。今日小弟一个人杀了十来个匪卒,眼下有了十几个帮手,又怕他怎地?”匡胤正色道:“兄弟休得大意。今日便杀了几个,彼等回营投诉,明日决不肯干休。这些丁壮又没习过武艺,是不济事的,为兄的去与韩令坤说说,明日拨几个人来,免得你孤掌难鸣。”处耘道:“不用,不用,令坤处也不见得强到哪里去,小弟虽则力微,却也尽可自保。”匡胤劝道:“还是谨慎些为是,岂不闻‘有备无患’?”又复叮咛几句走了。李处耘安排众人轮番守夜,自去床上睡了,片刻间鼾声大作。可怜满城百姓,又有几个睡得着?那死了人的人家、被糟蹋了的妇女,彻夜哀哭,深夜听得,甚是惨人。匡胤深感兵戎之酷,亡国之惨,百姓之苦,彻夜不曾闭目。一股救国拯民的豪气充塞胸臆,切齿道:“匡胤,匡胤,大丈夫生当乱世,若不能拯民于水火之中,生复何为?”滚下几行火热的英雄泪来。 第四回 危城自救 壮士豪情慑乱兵(5) 却说那李处耘正睡得沉呢!猛听得耳边有人急促呼道:“相公醒醒,相公醒醒——远处似有动静呢!”处耘翻身便起,一看已日上三竿,倾耳一听,只闻蹄声杂沓,知是那伙人又来了。当下大踏步走出大门,只见众丁壮正自惊惶,里内各户又复大门紧闭,那马蹄声已近。处耘喝道:“众人休慌,大不了一死而已,终须保得家小平安。”众人精神一振,说话间蹄声如雷,二三十来匹马奔里门来。当头一员兵官,满面胡须,铠甲鲜明,手提一杆铁枪,甚是猛恶。纵马当先,跃过路障,劈面一枪,使向处耘刺来。处耘一跃跳开数步,百忙中一瞥,只见十来匹马已冲过路障,向自己奔来。这里巷不宽,更无回旋余地。众枪攒刺,实是难挡难让。几个丁壮躲在身后,惊惶失措。那骑将已冲过了头,回过马来,处耘见自己腹背受敌,忙喊道:“都上台阶去!”率着众丁壮,跃上自家门前台阶。那台阶有五级,距平地齐肩高,甚宽,众人守住台阶,那马冲突不便,都勒马逼近,只顾将枪刺来。处耘举剑左挡右挡,仗着力大招熟,将众枪一一挡过。只是枪长、马高、剑短、人矮,伤敌不得,众丁壮缩在处耘身后,挥刀剑护住处耘两侧。只听得刀枪相击之声不绝,形势危急,是个只挨打无力还手的局面。为首的军官喝道:“全力攻那拿剑的,不信他有三头六臂。”把枪一抖,抖起个碗口大一个枪花,劈面扎来。处耘圆睁双目,双手握剑。一声大喝,举剑向枪劈下,只听“咔嚓”一声,将那枪劈成两截。那军官吃了一惊,把马勒退两步,处耘喝道:“退进屋去。”左右两骑逼近,双枪齐刺,处耘向右一跃,避开一枪,挡开一枪。众丁壮返身奔入大门据守。台阶上只处耘一人应敌。这时又有数枪刺到,处耘百忙中躲开劈胸的一枪,只觉腿上一痛,一枪已刺入大腿。处耘大怒,大喝一声:手中剑闪电般掷出,正中一敌咽喉,顺手抓住刺中自己大腿那枪,大喝一声,将那人拖下马来。腿上血流如注,已顾不得去看,也顾不得看那跌下马的官兵死活,一枪在手,舞得雪片似的寒光点点,当面官兵只觉寒光耀眼,忙不迭后退。那大胡子军官已从左右手中取过一杆枪,大喝道:“这厮已经伤了,快上。”当先便促马攻上。处耘见事急,哪管腿上血涌,把枪在地上一撑,凌空跃起丈高,向那胡子军官当头扑下,那胡子枪已刺出外门,无法抵挡,吓得慌了,忙一滚滚下马去,处耘落下,正好骑在马上。那马吃了一惊,加上李处耘从高处跃下何等沉重?一声长嘶便直立起来。处耘伤后乏力,被马一颠,便从马上摔下,恰恰摔在胡子军官身上,那军官吃痛,一把搂住,挥拳便击,两人翻翻滚滚,拳拳击在对方脸上身上。旁边一卒举枪对准李处耘背上便刺,李处耘无可遮挡,危急间搂住那军官猛一翻身,把那军官翻在上面,这一枪戳下,正中军官股上,入肉数寸,那军官惨声大呼。众军士便不敢再刺,数中两骑跃上台阶,便向大门冲来。众丁壮大呼,舍命刀、剑齐出,一剑正中一匹马眼,那马负痛倒退,一脚踩空,便在台阶上跌倒,马上的人也跌得发昏,另一骑便不敢上前,乃从台阶上跃下。此时形势危急,眼看已是无可挽救,李处耘正惶急间,猛听得里门口吼声如雷,奔进一个赤面舞棒大汉来。那大汉从路障上一跃而过,更不停顿,奔至切近,只一铁棒便击碎一马首,回头一棒,打折一匹马足,诸官兵见这人来得威猛,发声喊圈马围上。只见那汉把一根铁棍舞得泼风也似的,一团黑气呼呼逼近,碰在两杆长枪上,那握枪官兵虎口迸裂,握枪不住,两枪落地。余下的众兵士吓得慌了,发声喊夺路而逃,众丁壮见形势逆转,大声欢呼,拥出门来,刀枪齐上,把余兵片刻赶得悉尽。那汉俯身单手用力一提,竟把处耘及那胡子军官一并提起,随手一棒击在那军官头上,那军官便脑袋迸裂死去。那汉扶住处耘大声道:“兄弟,你伤得狠么?”李处耘已被击得眼青鼻肿,两眼发暗,定下神来,一看,正是赵匡胤,勉强一笑,道:“没事。”匡胤一把撕下那军官外衣,用力将创处上下勒紧,倾出些金创药敷住伤口,又撕下几条干净些的布,把伤口扎好,这才欠起身来,四下打量。却见众丁壮气愤愤地,已把倒在地上的军官悉数杀死,驱走了无主马匹,正纷纷在搬开众尸呢!处耘道:“赵大哥若是迟来得片时,小弟便是死定矣!”匡胤大拇指一竖,说道:“兄弟如此神勇,正是天降济世良才,哪得便如此死了?”两人纵声大笑,便在台阶上坐下,家丁献下酒浆食物来。 第四回 危城自救 壮士豪情慑乱兵(6) 这一日众人守住栅门,直到天黑,再不见有官兵来犯,处耘道:“奇怪!杀死他十几个官兵,怎地不来人报复?”匡胤笑道:“兄弟有所不知,这抢劫之事,是什么光彩的事了?失了手,死了人怎好意思向上级禀报?况且京师地面这么大,宫中还需重兵把守,二千人也忙不过来。管他的,我等只小心防着便了。”伸欠了一下腰,又道:“我出来得久了,不知家里情况怎样,这就回去!兄弟好生将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 李处耘精神困倦,况又失血多了,倒床便睡,睡得极沉,待得醒转,已近辰时,四下里安安静静,昨日枪伤虽重,却未伤及筋骨,况且他又年轻力壮,上的金创药又奇佳。以此换了药也不觉怎么痛了。只是不知四下里何以如此安静,心中反而不安,正想遣人出去打探,却见赵匡胤笑嘻嘻地进来,老远便道:“兄弟,适才大街上看见,到处遍贴安民告示,已不见官军打劫了!”李处耘道:“张彦泽这狗头的话也信得过?”匡胤道:“也还有几分可信,再抢掠得一天,开封便成空城,他的契丹主子来了,岂不见怪?”处耘点头道:“说得也是!不知皇宫之内是否也遭洗劫?”匡胤道:“皇宫中多的是美女珠宝,怎么又躲得过洗劫?昨日听说:张彦泽一到,立逼皇帝、皇后、皇太后、诸皇子出宫,宫中重宝一件也不准带走,均被张贼掠为己有。众宫女遭官兵污辱自不必说,连太子生母丁贵妃也被贼收为己用。据说张贼已逼皇帝写了降表,送与契丹主去了。”处耘道:“不知这降表写的是什么?”匡胤道:“详细不得而知,只是听延钊大哥说:皇帝自称‘孙男臣石重贵’;太后自称:‘新妇李氏妾’,连传国玉玺也送去给了胡狗,当真是要命不要脸,丢尽我大汉民族颜面。”处耘叹道:“石晋王朝两世而绝,石敬瑭自称儿皇帝,石重贵自称孙子,这耶律德光其实不比石敬瑭大几岁,这种卖国汉奸皇帝当真自古罕有,连狗也不如。”又问道:“延钊兄如何知得如此清楚?”匡胤道:“那是其父昨日回京,探知备细的。”处耘道:“杜威降军回来了?”匡胤道:“那倒没有,谅他也不敢先契丹军入城。是几个人偷偷先回来的。”处耘道:“咱们上街去看看如何?”匡胤道:“好啊,只是你腿伤不碍么?”处耘道:“些小皮肉之伤,早就不痛了。” 当下两人离了里门,一路向西行去,大街上极少行人,便遇得一个两个,也是满脸惊惶之色,沿墙疾走;再则就是些泼皮闲汉,三三两两沿街闲逛,并不见张彦泽的贼兵,一阵疾风吹过,街面上灰尘纸片飞舞,说不尽的荒凉。两人行近开封府衙,忽闻蹄声杂沓,一队两百骑沿街驰来,两人闪到街边看时,见为首的擎一面黄色大旗,旗上绣着一个虎头,大书一个“张”字,众卒拥着几个字甲鲜明的军官,数中一个为首的,白面微须,颧骨凸出,两只三角眼,却也闪烁生威——莫不竟是张彦泽这狗官?两人好奇心起,凝目而视,只见这队骑兵在开封府前停下,张彦泽也不下马,喝道:“去牵出来。”便有十余人大声领喏,奔了进去。少停,挥鞭赶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是中年人,面色灰暗,五短身材,他穿了青衣小帽,负荆衔璧,徒步而行。随后跟着几个美貌妇女,不施脂粉,满面羞色,拭泪俯首,年纪有老有少。十几个兵士挥鞭驱赶,便如吆喝牲口一般。闲汉中有人认得,失声喊道:“是皇帝、皇后、皇太后!”张彦泽大声喝道:“大辽皇帝已至赤冈屯驻,这便去迎接。”那皇帝也不回答,两行清泪流下。数中不知是哪个泼皮瞧不过去,低声骂道:“狗汉奸!”那声音虽低却甚清晰。张彦泽面色一沉,向发声处瞧去,立刻便有如狼似虎数军士扑向人群,横拖直拽将一人掷在张彦泽马前,张彦泽也不言语,伸手竖起三个指头。众兵卒双刀齐下,立将这人斩为三截。聚观闲汉顿时骇然奔散。李处耘大怒,正待发作,被赵匡胤牵了就走。两人不意亲见了这迎降一幕,心中忧郁,不愿再看下去,便各自回家。 匡胤进入里巷,远远便见门首多了几个执刀军汉,赵升见了匡胤,欢呼道:“相公,老爷回来了。”匡胤大喜,两步走到厅前,只见厅里已清扫干净,赵弘殷坐在堂上,一家人和李氏母子等或站或坐,正静听弘殷说话呢!弘殷此次奔赴前线,实是一阵未交,随众投降。又复随众而返,沿途被契丹骑兵押送,受尽屈辱。回得家来,深感面上无光,满腹愤慨不愿多谈什么。然见全家无恙,心中稍慰。匡胤见礼已毕,弘殷道:“好,好,这些天倒也难为你了。”匡胤道:“还不知胡虏明日入城怎么样呢!”弘殷道:“开封乃是迎降。耶律德光志在吞并中原,拟以此为都城,想来也不至劫掠。况且为父回来了,帐下官兵亦可稍拨几个护家,你也不必发愁。”匡胤道:“只是中原陷落,虏骑纵横,又如何存活呢?”弘殷道:“别的事倒还罢了,怕只怕辽军掳掠丁壮运回辽国,眼下你弟妹尚幼,只你一人堪虑。你性子颇急,早晚会生出祸来。适才和你娘商议了,你便只身出外避一避吧!”匡胤道:“只我一人?”弘殷苦笑道:“是啊,难道这一家老小逃得动么?”匡胤道:“按说孩儿实不愿在胡狗统辖下存活,只是父母弟妹留在这危城之中,孩儿又怎能放心得下?”杜太夫人垂泪道:“孩儿,你是一家长子,你逃出去,赵家今后也多一分指望,何苦与全家困在一起呢?只是你为人太过性急,出去后凡事三思而行,不要让我牵挂。”说着说着,声音哽咽,流下泪来。匡胤黯然道:“娘说得是,孩儿定当牢记在心。”弘殷道:“你此去,如向西,则凤翔节度使王彦超乃为父故交;向南,则随州刺史董宗本亦与我交厚。你任投一处,去图个出身也好。”匡胤应道:“是!”回头向阎太夫人及李谦溥、谦昇兄弟望去,说道:“李家兄弟可否也和我做伴同行?”阎太夫人叹道:“老身孤单,不能让他兄弟俩远离,拟在府上再住些日子。这些银子,赵相公便带到路上作盘缠吧!”送过一百两银子来。匡胤回头向秀凤妹子道:“大妹,我出走以后,两老便需你照料了。”秀凤道:“这个自然,又何消嘱咐得?” 当下匡胤收拾了几件衣裳,牵了白马,给母亲留下五十两银子,别过父母和阎太夫人、李家兄弟,又去慕容延钊及韩令坤处辞行,独自出了开封西门,上路去了。 【注】①契丹入京,张彦泽入城洗劫诸事,见《资治通鉴287卷之22》。 ②李处耘据巷力抗乱兵事,见《宋史·李处耘传》。 ③契丹麻答食人事,见《资治通鉴287卷之22》。 赵思绾喜食人胆事,见《资治通鉴288之11》。 ④赵匡胤居于危城事,乃据宋太祖本纪测算而知。 第五回 陌路相逢 不辞千里送京娘(1) 话说赵匡胤辞了父母,牵了白马,一步步走出开封西门,那西门洞开,也没有人守卫,许多难民扶老携幼,仓皇外逃,拥挤不堪,无法驰马。赵匡胤只得裹在人流中缓缓前行。耳边听的尽是哀哀哭声,眼里见的皆是惊惧之色,直行到二三十里外,人流才稍疏,这才跨马上鞍,奔驰起来,奔得十来里路,白云飞奔发了性,竟是不知疲倦地飞奔,迎面树木扑来,又倒伏般退去。赵匡胤本是满腔悲愤、离愁,经此一番奔驰,不觉已被扑面劲风荡涤殆尽,一股豪气渐生,恰如脱却牢笼的巨鹰般心胸开阔起来,喃喃道:“马儿啊,马儿,咱们便去闯一闯江湖,试一试身手,不信便没有咱们奔驰的广阔天地。”那马通灵,便似懂话似的,应声长啸,越发跑得欢了。此时仍是严冬,积雪未消,寒风凛冽,只不过今日天晴,太阳照在身上微有暖意。匡胤解开领口几粒布扣,披襟当风,一味急驰,不知不觉已时至中午,渐渐行人稀少,路面空阔起来,算来离开封总有百十里路了。沿途所过城镇一概没有一家店铺开门做生意的,遇见的镇民一个个一脸惊惶,连那些狗儿也似知大祸临头,缩在屋角里夹着尾巴,就是吠声也是低低的。此时匡胤早就饿了,却何处觅打尖处去?那马也饿了,脚步缓了下来。问地名则已过中牟县,此处叫做小李庄。赵匡胤四下眺望,忽见离大路半里许有一座庙宇,屋顶上有炊烟腾起。匡胤心中一喜,策马过去,走近一看,只见庙门油漆剥落,墙桓败圮,庙首额上写着“海会寺”三个大字。赵匡胤下马叩门,叩了半天,不见有人理会,心中焦灼起来,寻着一处败桓跃了进去,只见好大一所寺庙,大雄宝殿上塑着如来佛像,佛像也遍体破损,佛案上灰尘寸积,不见香烟,也不见一个和尚。寻向殿后,只见侧面有一月亮门,门内是一个大院子,长着几棵大树,也没一个人影。赵匡胤侧耳倾听,隐隐似有人声传来。他循声寻去,急见地上有几处血渍,便立时警觉起来,握紧杆棒向院子深处寻去,只见前面是一排禅房,人声鼎沸,一股酒香气透出,又隐隐听得似有女子哭声。赵匡胤心下大疑:和尚庙里怎得有酒肉和女人?忙放轻脚步,悄悄走到一室窗下,用舌尖舔破窗纸,偷目一看,不由得便气冲斗牛,热血沸腾,再也按捺不住。原来室内地下横着几具尸首,六七个精壮汉子正按着一个女人,有的撕掳衣裤,有的按住手脚,有的伸手浑身乱摸,有的在那女人脸上乱嗅乱吻,淫笑污语不绝。那女人舍了性命挣扎,哭喊得嗓子也哑了,形势十分危急。赵匡胤气极,腾地飞起一脚,室门乒地一声弹开,大喝一声:“住手!”身子便闪了进去,手起一棒,一个汉子迎头早着,血光迸溅,倒下地来。众壮汉见匡胤来的凶猛,慌忙弃了那女子纷纷去寻器械。赵匡胤身手何等敏捷?乒、乓两棒,又是两个凶徒了账。余下四条汉子呐声喊,挺着朴刀向赵匡胤乱砍。赵匡胤见室内狭窄,施不开手脚,托地回身一跳,跃出房来,回身伺敌。只见一条汉子吼声如雷,当先追出房来。好个匡胤,冷笑一声,劈头一棒击下,那汉子慌忙举刀一格,却哪料匡胤这一棒乃是全力施为,只听“拍”的一声大响,朴刀立断,那汉子的脑袋被击得缩入颈腔,脑浆飞迸,自是不活的了。余下三个汉子见匡胤如此神勇,便不敢出来,据住门怒骂,匡胤几次攻去,均被三人并力挡住,不能成功。匡胤怒极,骂道:“你们这几个狗贼杀人谋财,奸污妇女,还想活么?”回转身来,向那窗户猛击一棒,“哐当”一声大响,窗户便塌了下去。三个汉子吃了一惊,一人忙奔过去护住窗下,匡胤正要他如此分力,随手拣起一块砖,大喝一声,一砖击去,劈面掷个正着。那汉子向后便倒,匡胤却仍从房门攻进,这余下两人眼看不敌,更无斗志。一人弃了兵刃,慌叫:“壮士饶命。”匡胤盛怒之下,如何肯恕?劈面一棒,已是了账。回头看时,只见余下那人从破窗中爬出,正亡命飞奔呢!匡胤拾起地上朴刀,运劲于手,着力掷去,那刀闪电般赶上,正中恶贼背心,刀刃从前胸透出,也是死了。赵匡胤片刻间杀了七个匪徒,这可是他第一次行走江湖的豪举,心怀大畅。回转头来,只见那女子云鬓散乱,衣裳破碎,早已吓得晕了过去。匡胤去桌上取了半盏残酒,扶起女子的头,徐徐灌入那女子口中,半晌,那女子“嘤咛”一声醒来,星眼半开,蓦地看见一张男人的脸正俯视着自己,再低头一看,自己又半裸着身体,一半胸脯露在外边,又羞又急,忙牵过破衫遮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匡胤见她醒了,大喜,忙道:“小娘子不须惊惧,一伙匪徒,被咱一力翦除了。”那女子惊魂稍定,更增羞愧,缩着身子,不敢答应,仍是不停啼哭。匡胤不知所措,问道:“小娘子是否受了伤?”那女子身子一扭,背过身去,仍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匡胤见她背上衣裤也破,又道:“你还有别的衣衫么?”那女子不答,只回手指了指地上几只箱笼。匡胤顿悟,他长这么大,几时又见过女人裸露的肌肤,不禁也红了脸,忙七手八脚把一地尸体拖了出去,回手掩上了房门,在门外等候。此时他才觉得饥火大盛,又力乏了,只想坐下来歇着,再吃点什么。好半晌,房门开了,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妙龄少女盈盈出来,迎面拜下,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匡胤不便相扶,忙道:“小娘子何须多礼?快起来,快起来。”那女郎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匡胤打眼一看,只见她已换了一身绛色衣裙,梳拢了头发,洗了手脸,杏脸星目,蛾眉微蹙,实是一个绝色佳人。年龄看来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匡胤道:“小娘子请进屋说话,咱饿得很了,须吃点饭食。”再进屋来,见桌上卤肉菜肴甚多,更有几壶酒,一大桶饭,便先取了酒来,大口喝了半壶,添饭大嚼起来,也不管菜全冷了,含糊道:“小娘子怎不也吃些个?”那女郎红了脸,摇了摇头,便去床沿坐下,轻声啜泣。赵匡胤一阵狼吞虎咽,塞饱了肚皮,便出门牵进马来,觅了些草料喂了,又去踢开一间干净些的禅房,引那女郎入内坐定,细细询问她落难经过。原来这女郎也姓赵,小字京娘,并无兄弟姐妹,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祖籍蒲州。早年父亲中了进士,分到京师刑部做了个郎官,合家便随父搬来京师居住,家境也不宽裕。日前京城大乱,父亲弃官不做,携了家小回乡。今晨经过这里,被这伙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大道上拦路打劫,掳来此庙,杀了她父母,又对她实施强暴。京娘道:“幸得壮士出手相救,感激不尽。只是如今父母双亡,我孤身一人却又如何存活?想来想去,不如死休。”说罢,又痛哭起来。匡胤听了,筹思半晌,问道:“小娘子家乡可有亲人么?”京娘道:“还有叔叔、婶婶,父亲名下也还有些薄产。”匡胤道:“那么怎不想法回乡去?”京娘哭道:“我从未出过门,又怎识得东南西北?听父亲说,蒲州远有千里,我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回得去?……况且世道不靖,咱随着父母尚且遭人劫害,何况孤家寡人独行,那是一辈子回不去了!”匡胤听了,心肠一热,脱口便道:“姑娘如不嫌弃,待我送你回家乡去。”京娘一听,止住了泪,迟疑道:“恩公倘肯送我回乡,怕不是好?只是我体力不济,也走不动呢!”匡胤呵呵笑道:“不须姑娘行走,咱有好马,骑上就不累了!”京娘心中感激,盈盈下拜道:“恩公再生之德,小女子终身不忘。”匡胤忙道:“起来,起来。只是有一件事,咱俩人千里伴行,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咱也姓赵,不如结为兄妹,也省得你‘壮士’、‘恩公’的乱叫,你道如何?”京娘一听,更觉放心,也不谦让,脱口就喊了一声:“大哥。”于是匡胤挖了两个坑,先葬了京娘父母、家人,京娘又是哭得死去活来,好容易劝得止住了,京娘打开箱笼,取了自己的一些衣物;匡胤见那几个死尸怀中鼓鼓囊囊的,料是劫得的财物,搜出来,打成一包,交与京娘收下了,放一把火,把庙宇点着,便笑道:“去休,去休!”出得门来。偏那马甚高,京娘怎么也爬不上去,匡胤道:“妹子,如今只好从权了。”把京娘一抱,轻轻送上鞍去,京娘羞得满脸通红,半晌不敢抬头,匡胤把缰绳交到京娘手里,牵了辔头就走,上了大路。此时赵京娘才敢仔细打量匡胤:只见他身高七尺,赤面微须,一张国字脸,脸上浓眉斜飞,极是威猛。身穿一件灰色葛衫,腰里夹一条布带,脚踏六耳麻鞋,手提齐眉铁棒,牵了马大踏步前行,头也不回。京娘心中不安,说道:“大哥步行不累么?前面去再买一匹马也好,再不然雇一辆车子让妹子坐了,你还是骑马吧!”匡胤笑道:“不累,不累,这兵荒马乱的,到哪里雇车去?再说,妹子从没骑过马,不牵着,摔了也不好。”——其实,匡胤长这么大,又几时走过长途了?仗着体魄健壮,行走却也不甚苦累。 第五回 陌路相逢 不辞千里送京娘(2) 这日走到郑州,找了一家客栈歇了。郑州是个大地方,仍有官府维持地面,还不甚乱。匡胤叫店小二打了一大盆热水,让京娘洗沐了,自己就用冷水洗去了手上脸上血污灰沙。叫了酒饭吃了,关门大睡,睡到半夜,忽听得隔壁房里京娘不住叫唤,一惊醒来,问道:“妹子,怎么了?”京娘不应,呻吟不止。匡胤急了,走到京娘房前,微一用力,门闩迸开,看京娘时,满脸通红,双目紧闭,着手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原来京娘深闺弱质,几时经受过如此辛苦、如此惊吓?又深痛父母暴卒,况且被暴徒撕碎衣裳,半裸了身体,如此严寒季节,怎么不着凉?竟是病得甚是沉重。匡胤慌得手脚无措,急唤起店小二,去请大夫。那大夫六十来岁,甚有经验,搭了脉,沉思半晌,说道:“客官,这姑娘是你何人?”匡胤道:“是我妹子。”大夫道:“恕我直言,你妹子这病甚是沉重,乃外感内伤,心中积郁,只怕难好呢!”匡胤大急,忙道:“只盼大夫救她一命。”那大夫沉思良久,开了一个方子,道:“先抓两帖药吃吃看,若是无验,也就不必看了。”摇了摇头,辞了出去。 匡胤急遣店小二去抓药熬药,自己端张凳子在床边坐了。京娘伸过手来,握住匡胤手,流下泪来,说道:“大哥,我怕……”匡胤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你怕什么?”京娘道:“我这么年轻,我不想死呢!你可别撇下我不管。”匡胤轻拍她的手背,慰道:“你说哪里话来?你不会死的,大哥在你身边,再不会离开你,放心好了!”京娘道:“真的?你不骗我?”匡胤道:“大哥不骗你,你乖乖喝药,睡一觉也就好了!”京娘心中大慰,就匡胤手上喝了药,也不松开匡胤的手,沉沉睡去。匡胤坐着一动也不敢动,腰酸背痛,瞧着京娘的脸,见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抽泣几声,知她必是悲痛父母,心中怜意大盛,熬了一个通宵。黎明时,京娘脸上、手上渗出汗来,烧热渐退,匡胤知是药力见效,心中略宽,忙叫店小二再煎药,烧了热水亲手替京娘抹了脸。京娘略觉清醒,见匡胤满眼红丝,一脸倦色,惊道:“大哥,你一夜没睡么?”匡胤笑道:“你抓住我手不放,我怎去睡?”京娘满脸通红,心中甜丝丝的,嗔道:“你不会挣脱么?”匡胤道:“你病得这么凶,我怎忍离开?”京娘低头,不敢看匡胤,喝了药,朝里睡了,心下感激,半晌睡不着,后来实是病弱了,又复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天黑,匡胤又请大夫来看了,奇道:“这脉象沉稳,已是无碍了呢!她又怎地解开心头疙瘩,生机盎然了呢?客官放心,再服几帖药,休息个十天半月,必当痊愈。”当下一面坐下开方,一面喃喃地说道:“奇怪,奇怪,只一天就好转得这么快,真是少见。”匡胤大慰,重重谢了大夫,又赏赐了店小二一两银子,店小二大喜,熬粥煎药,不辞辛苦。 京娘虽是好转,毕竟软弱无力,便是喝药、饮粥也需匡胤一口口喂,转侧、翻身,也必得匡胤帮助,至于大解、小解亦需匡胤抱扶,又怎避得嫌疑了?赵匡胤是个大丈夫,自是不放在心上,但京娘情窦已开,正值妙龄,能不心动?只是羞于启口而已,然而星眸流动,躯体依偎,已暗暗传情。 如此过得半月,京娘已是大愈。两人付了店账,又复启程。此时已是初春天气,太阳晒得很有些暖意,只是道上行人仍极稀少。行至虎牢关,匡胤道:“妹子,这个地方着实有名,乃是三国时,刘、关、张大战吕布的处所。”京娘道:“关王爷我是知道的,他还是我的同乡呢!”匡胤道:“啊?不错,关羽乃是蒲州解县人氏,他才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呢!”京娘道:“他又怎么英雄豪杰了?”匡胤道:“别的且不说它,单是他千里送皇嫂,不欺暗室,就令人钦佩。”京娘道:“那又是怎么回事?”匡胤道:“那情景和我俩今日有些相似,我倒要学上一学。”京娘笑道:“那是不同的,我和你既无叔嫂名分,我又是未嫁之身,怎地又相似了?”匡胤正色道:“千里同行,不动绮念,无愧于天地,这一点是相似的,不然,我和那些无耻的强盗又有何区别?”京娘心下微微一寒,忖道:“我和他虽是同姓,结义为兄妹,却不是真的有什么亲戚关系,这一路上,我让他抱也抱了,躯体也被他瞧见过了,半个月来,他天天不离我病闲,肌肤相接有多少次?不是同房,也是同房。这般回去,谁能信得我俩没苟且之事?以后又怎么能嫁别人?再说我的命也是他救的,不然不是被贼人糟蹋了,也是病死了,就算他英雄心肠,不要我报答,但这么千里步行相送,不辞劳累,确是情意深长。况且他英雄无敌,相貌又好,到哪里去觅这般如意郎君去?……只是他竟要学什么关公,那么这婚姻竟是难成了?不管,我且再试他一试,不信他真的心如铁石,毫不动情,难道我不美?不能撩拨得他心动?”心意一决,看看走到一处无人山凹,忽然叫了一声:“啊哟!”匡胤大惊,回头道:“怎的?”只见京娘身子一歪,从马上掉了下来,匡胤抢上一步,一把抱住,京娘双手圈住匡胤颈项,一张粉脸偎了上来,昵声喊道:“哥哥……”口脂吐芳,娇躯婉转,便贴了上来。匡胤前面不知已抱过她多少次,上马、下马,可从没心动过。可是这次却大不相同,只觉得一个娇躯如温玉般偎在怀,一双乳峰紧紧贴在身上,那娇躯发热,显是已甚动情,耳畔娇喘细细,一股体香透入鼻中,几缕柔发拂在面上,不觉情欲大动,想匡胤已十九岁了,血气方刚,几时又和一个女人如此接近了?一时按捺不住,双手一紧,侧头便欲向京娘唇上吻去。忽地灵光一闪,一个声音在心中响道:“匡胤,你要做个大丈夫,怎能欺侮弱女?你定须把持得定才是!”匡胤清醒过来,把头偏开,柔声道:“妹子,你端庄些!”京娘双手仍搂住他不放,闭了眼道:“嗯!这里又没有人……”匡胤道:“没有人?你和我不是人么?妹子,咱们行事,须当无愧于良心。”京娘听他口气生硬,煞时脸色苍白,道:“哥哥,我可不是不要脸的荡妇。只缘感念深恩大德,这才决心委身于你。如今哥哥既是嫌弃我,我也不要活了!”说着放开手用力挣扎下地。匡胤道:“贤妹,休得如此,你听我说……”京娘出力挣扎,两行清泪便流下脸来。匡胤慌了,用力拖住不放,忙道:“妹子一番情意,匡胤身非木石岂能不知?只是匡胤初涉江湖,一开始就和你好了,岂不让人笑话?道是匡胤救了你,全是为了私心,不是好汉行径。况且值此乱世,就算能送得你平安到家,又怎么保得定日后定能相聚?这时坏了你的身体,日后一生又怎得安宁?所以非我不愿,实不敢行此败德之事耳!”京娘听他说得恳切,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哥哥的话虽然不错,只是你我两人千里相伴,孤男寡女,即使两人问心无愧,又有谁肯信来?你道我这生还能嫁别人么?”匡胤一怔,暗道:“她这话确是不错。”大声道:“京娘,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但教我赵匡胤日后能有寸进,必当谴媒前来蒲城访你,如有违誓,天诛地灭。”京娘听了大喜,一跃而起,说道:“哥哥设此重誓,小妹信了。这一路仍是兄妹相称可好?大哥,这就走吧!”匡胤握住京娘双手,恳切言道:“妹子,愿我俩人终生勿忘了今日之事。”京娘想到适才亲昵行为,满脸羞得绯红,挣脱了手,向马匹奔去。 第五回 陌路相逢 不辞千里送京娘(3) 此后数日,一路平安。或行七十里,或行八十里,过陕县,经灵宝,至潼关,过了黄河,折而向北,看看路已不远。一路上,虽然互相尊重,绝无非礼之行,却也风光旖旎,无限温情。只嫌路短了,竟盼无休无止,就此长行下去。在路上,京娘买了各色丝线、丝绦,晚上关门刺绣,见匡胤进来,总是慌慌忙忙塞在枕头底下,不让他看,匡胤也就不问——原也是嘛,这些女人家针头线脑的事,匡胤怎会多问? 这一日终于走到解州地界,解州属蒲州管辖,匡胤喜道:“妹子,再过得一日,就到你的家乡了。”京娘一听,怔了半天,玉容惨然,忽然滚下马,就道边树下坐了,掩住了面,轻轻啜泣起来。匡胤慌得手脚无措,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京娘摇头,匡胤道:“是想起你父母来了?”京娘又是摇头;半晌,拭干了泪,抬起头来,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怕!”匡胤笑道:“傻妹子,一路太太平平,这就到了家乡,还有什么可怕的?”京娘又流下泪来,幽幽地道:“就是……就是快到了,你也要走了。”匡胤黯然,说不出安慰的话来。相对无语。半晌,说道:“你放心,我会时时来看你的!”京娘道:“时时?能够么?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匡胤无法回答。京娘道:“大哥把我送到后,去哪里呢?”匡胤道:“父亲要我或是西去凤翔,或是南去随州,图个出身。”京娘问道:“凤翔、随州远么?”匡胤道:“远的,都在千里以外呢!”京娘不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唱起歌来,道是: 燕草如碧丝, 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 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 何事入罗帏? 匡胤读书不多,自不知这是唐诗人李白作的《春思》,然而京娘吐辞字字清楚,加以这首诗明白如话,如何不懂?听京娘歌声低婉,如泣如诉,不觉痴了。“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一种思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无可奈何情意,这时刻,他懂了:懂了京娘怕什么,懂了京娘不是个男人,此后长日漫漫,又如何打发苦楚。一句“京娘,咱们成亲吧”的话差点冲口而出。然而,父亲母亲怎么说?他们不正在水深火热中么?自己一事未成,难道就被儿女柔情紧紧缚住,弃了豪情壮志么? 京娘见匡胤不语,慢慢站起身来,掠一掠头发,说道:“大哥,我想送一件东西给你。”匡胤道:“好啊,是什么?”京娘从怀中掏出一帕子东西,递到匡胤手里。解开看时,登时眼前一亮,只见一条黑色丝绦束腰鸾带上,绣着一条飞龙,一只翔凤,飞龙是金丝绣就,金色灿烂,形态威猛;飞凤却是五彩丝线绣成,形态娇媚,都像活的一样。针线细密,不知她费了多少心力,倾注了多少情意。匡胤心下感动,柔声道:“妹子,一路行道辛苦,你晚晚迟睡,原来给我绣了这个。”京娘道:“你来束上瞧瞧。”匡胤解下旧腰带,将它束上了。立时,显得那身灰色葛袍也富丽了起来。喝彩道:“好,真好!”京娘道:“那你就束上吧,就算妹子伴在你身边一样。”匡胤摇头,解了下来,仍着帕子包了,珍重放入怀中,说道:“这是妹子送我的定情物呢!留待成亲时再束岂不是好?”京娘一听,满面飞红,把头一低,钻入匡胤怀里,昵声唤道:“哥哥!”心里甚是甜蜜。次日,到了蒲州小祥庄,这庄子也不大,只三十来户人家,寻到京娘叔叔家,却也是小门小户,不甚富裕,待得见了京娘叔叔,京娘却又不识,原来京娘乃是在开封生的,所以取名叫“京娘”,从来就未回过家乡。叔叔见京娘只身回来,又没带甚行李箱笼,却有一个陌生红面汉子,牵了匹大马,提了根杆棒跟在身后,不觉生疑,细细询问,才知兄嫂双亡,不觉放声大哭,立时惊动得村里几十口人围了拢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叔叔唤出婶母、堂兄嫂厮见了,哭成一团,把匡胤凉在一边,甚是尴尬。只听得众乡民议道:“他们是京城里回来的?那有多远?”一个男声回道:“总怕有上千里吧!”一个女人说道:“这小娘子生得好标致,雪白粉嫩的,花朵儿一般,真逗人怜爱!”“父母都遭强盗杀了?”“是呢!是这红脸汉子救了她,千里相送,这才回得来呢!”“可怜,可怜!”“不知京娘许过人没有?”仍是那汉子笑道:“用得着你操心!”那女人道:“怎地?问不得?”那汉子笑道:“你也不长眼睛,人家孤男寡女,千里相伴,还有不好了的?”另一个青年大声笑道:“只怕肚里娃儿都快两个月了。”接着一阵哄笑。 第五回 陌路相逢 不辞千里送京娘(4) 匡胤听了大怒,霍地站起身来,瞪视那口出污言之人,眼里直欲冒出火来,众人见他威风凛凛,都不禁害怕,讪讪地陆续散了,却仍是时时迸发一阵阵哄笑,污言秽语隐约传来。 那叔婶两人哭了一阵,安顿了两人行李、马匹,摆下夜餐,不过是豆腐白菜,杀了只鸡,算是招待了,连酒浆也无。显是家中贫穷,因此礼数也薄。这晚,匡胤和她堂兄在堂屋里一起睡,京娘和堂嫂、小侄儿在后房歇下,和叔婶卧室仅隔一层薄板墙。 京娘不惯与人一起睡,又为匡胤明日即将离去发愁,想想孤身一人寄居在这刚刚晤面的叔婶处,今后不知如何生活?心如刀割,掩被偷泣,直至深夜,又哪里睡得着了?直是睁着双眼,熬至三更。忽听得婶婶低声唤道:“喂,醒醒,醒醒!”只听叔叔呵欠道:“怎么了?深更半夜的,还不睡?”婶婶道:“我问你,这姪女是不是真的?你又从未见过,她又没带甚凭证来。”叔叔道:“胡说,怎的不真?她一个女孩儿家,水灵灵的,若不是真的,投到咱这穷家来,又贪图什么了?”婶婶不语,隔了一会儿,又道:“就算是真的,咱家又怎生供养得起?她又不小了,明儿嫁人,你拿什么发送?”叔叔道:“这也不用咱的钱,咱哥哥自有几亩田,虽然不多,也够她一人花销了!”婶婶道:“话是这样讲,只是这些年来,那田咱家种了,一家五口还是紧巴巴的,如今把田还她,咱一家又怎么过活?”叔叔不答,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婶婶又道:“伴她来家的那红脸汉子又是什么路道?”叔叔道:“不知,只知他也姓赵,千里迢迢地送京娘来,也不图什么,听说他明早就走,也算难得,是个侠义汉子。”那婶婶冷笑道:“不图什么?嘿嘿,两个人,孤男寡女的,干柴烈火,岂有不睡到一处之理?这样水灵的姑娘,他玩够了,明日撒手就走,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叔叔道:“噤声,小心京娘没睡着。”婶婶偏偏大声道:“又怕什么了?你不见她一双眼睛总是勾魂似的,盯着那汉子?她做得,咱说不得?你不听左邻右舍说: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了呢!”叔叔劝道:“别声张,说出去又是什么光彩事?”婶婶道:“什么光彩不光彩了?咱就是气忿不过,占了人家黄花闺女的身子,说走就走,没那么便宜,明日咱便声张起来,叫乡亲们评评这个理看!他若不留下几十两银子、马匹,看他走得成走不成!”叔叔急道:“你这泼妇,这样的事,怎做得出来?咱对得起去世的哥嫂么?”婶婶道:“怎地对不起了?是京娘自己做出来的,又不是咱家拉的马,牵的线!不敲那汉子一杠子,白不敲。”只听叔叔唉声叹气,不再言语了。 京娘听得手脚冰冷,欲哭无泪,忖道:“这便如何是好?这怎对得起匡胤哥哥?便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楚了。”想到那乡邻们的污言秽语,想到当时匡胤愤怒的神色,心中便如刀戳般疼痛!明天怎么办?这往后的日子又怎么活得下去?想到明天婶婶若是翻脸一闹,立时惊动四邻,传了开去,岂不大损匡胤名声?想到匡胤的话:“匡胤初涉江湖,一开始就和你好了,岂不让人笑话,道是我救了你,全是为了私心,不是好汉行径。这又和那些匪徒有甚区别了?”再想到婶婶明日一闹,匡胤的尴尬处境,自己又怎么对得住他?却又怎生分说得明白?此后人人见了自己,背后点点戳戳,一张脸往哪里搁去?再想到来日茫茫,叔婶无情,生活大难,无依无靠,又想到此后长日漫漫无限相思之苦;更想到世道如此,匡胤孤身远行,虽说他重义重情,却又相见何日?能保得平安无事么?……真是愁肠千结。一个念头忽地闪上心来:“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既全了匡胤名声,又免了明日尴尬局面,更免了日久无限相思苦处,也护了自己清白名声,是的,不如死了的好。”她性本刚烈,一咬牙,翻身起来,点灯写下几行字,在梁上结了根带子,便投环自尽了。 次晨,堂嫂醒来,见了京娘尸身,吓得大叫起来,众人七手八脚解得下来,早已香消玉殒,不得活了。只见她胸前别了一张纸,上面写道:“京娘不幸,身遭大难,得赵公子手刃匪徒,报我父仇,全我贞洁,千里护送还乡,一路以礼相待,如此高义,没齿难报。今日谣言丛生,无以自明,唯有一死,以示无他。呜呼!幽明永诀,宁不自伤!倘若一灵不泯,定当佑我恩兄终生平安吉祥也。京娘绝笔。” 京娘一死,事关人命,怎不惊官动府?官家仵作检明尸体,果然冰清玉洁,仍是处女之身。一时间沸沸扬扬,传遍江湖,尽皆钦佩匡胤高义,京娘贞烈,留得千古香艳佳话,诸般剧种多有话本演传。 【注】宋太祖千里送京娘一事,见《警世通言》、《今古奇观》,及川、汉、徽、楚、滇、鄂、秦、豫、桂诸剧种,然正史无此记载。此事很能表现赵匡胤青年时的性格,故保留之。但《飞龙传》中,说京娘是在华山遇上赵匡胤的,华山距蒲州连五百里也没有,更别说千里了。蒲州,在今山西闻喜、万莱一带。 第六回 凤翔冷遇 落魄英雄傲骨存(1) 话说赵匡胤默默地看着人们解下京娘尸体,看着仵作验尸,看着人们敛尸入棺,又默默地随着众人去小山边葬了京娘,待得一切纷扰完毕,天也黑了。匡胤辞了京娘的叔婶,独自一人走向归路。待得走出众人视线,又悄悄折了回来,走到京娘墓前跪下,抚着冰凉的墓土,喃喃呼道:“京娘,京娘!匡胤粗鲁,实是辜负了你一片深情厚谊。”喉头一热,一口鲜血直喷出来,喷在那冰冷的坟头上,此时冷月当头,夜风劲吹,谁又能看到两行英雄泪热辣辣地流在赵匡胤的脸上……良久,良久,匡胤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取出那京娘绣的龙凤腰带,贴身系了,又缓缓跨上马去,凝视京娘坟墓,斩钉截铁地说道:“京娘,你等着,匡胤若有寸进,定当遣媒回来迎娶你……” 此时乃三月天气,桃红柳绿,风光宜人,但在匡胤眼里望去,只觉无一不增添相思,处处令人增愁,说不尽的凄凉寂寞,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脑中空空的,只是沿着那来时的旧路走去,住的是两人住过的店,歇的是那两人歇过的树下、石上,京娘的娇语娇态,京娘的每一句深情倾吐的话,都一一回到心上。他一路慢慢走、慢慢走,沉入回忆中,不知饥饱,不知疲劳,只是回忆来时的一切,其他什么也不想。不知不觉,又到了黄河边,过了风陵渡,到了潼关。过关后,仍找了那家住过的客栈住了下来,洗了脸,回到店堂里,还是找了那个坐过的位子坐了,要了两杯茶,隔座放下一盏,便慢慢独个儿一口一口喝了,细细地沉思……忽听得隔座几个客人说道:“……京师……”蓦地一惊,不觉竖起耳朵,听那几个人说话。好一会儿,才听清楚:原来契丹大军元月初就进了汴梁,契丹主恨张彦泽未等他到来,抢先就洗劫了京师和皇宫,使得他无可再掠,于是一刀将这大汉奸杀了,尽取了他掠来的财物;契丹军在四乡大“打草谷”,从开封直至洛阳城郊被焚掠一空,死人无数;契丹主并没让降军主帅杜威做成“儿皇帝”,而是自己入驻皇宫,自称“大辽皇帝”,正了位;契丹主放逐后晋王朝的皇帝、皇后、皇太后等一干百余人去山海关外的黄龙府去居住,一路上吃尽苦头,满朝文武百官只一个刺史名叫李谷的恭谨迎送,供应了不少应用财物;契丹主又下诏令,征召各大节度使来京,凡是应诏去了开封的,都被契丹扣住了,不让他们再回任所;二月,太原节度使刘知远在部将郭威等一力劝告下,高举义旗,自立为皇帝,国号为“汉”,各地军民纷纷响应,誓死驱逐契丹胡骑出境;契丹主下令各道搜刮百姓钱粮,百姓苦于苛政,纷纷聚众自保,或上山为盗,天下大乱;契丹主派自己的亲属、亲信等契丹人为各州节度使,这些胡人大都凶残虐民,不知为政之道,更是引发骚乱,各地往往杀契丹人起义……赵匡胤越听越是投入,越听越是心惊,原来自己千里送京娘之时,天下已发生了如此巨大动荡。心中惭愧,自责道:“匡胤,匡胤,你怎地恁般丧魂失魄,忘了天下大事?这岂是英雄行为?”又为父母兄妹的处境忧愁,不知一家人如今怎么样了?便把思念京娘的柔情撇到一边,忖道:“现下开封是回不去了,此去凤翔路途较近,不如投奔王彦超去。” 主意一定,次日便折而向西。这潼关去凤翔约七百余里,须得经长安、道扶风、过岐山才到凤翔,一路全是山道,崎岖上下很是难行,但因远离开封,契丹兵力未至,故所经城镇商贸依旧,人心安定,只是人烟稀少,田地荒凉,处处仍显出乱世景象。赵匡胤因所带盘缠不多,用了许多时,花费了不少为京娘治病,这时所剩无几,一路只得拣小店住,吃粗粝饭菜,也不敢饮酒,一路苦捱,只盼早早到达凤翔。这一日将近扶风,只见田亩一片荒芜,竟没一亩种下庄稼的,人烟更是稀少,偶或撞见几个过路人,也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脸苦相。匡胤一路行来,见得多了,知是年成不好,赋税太重,民众甚苦,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各地穷是穷,却不像扶风这般田亩中不种庄稼,人烟这般稀少,略略感到奇怪。暗叹道:“古人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如今我才懂得,当然不是指游山玩水,便可长出学问来。实指亲身见得多,听得多,可以多知民意社情,多知民间疾苦,这些,却不是书本上读得到的。我若不是这次出门,又怎知百姓一苦至斯?”他这一日早早赶路,肚子早饿了,便于道旁小店中买了一碗素面吃,吃得半饱不饱,店家竟开口要了他一钱银子,匡胤怒道:“哪有这么贵的?”那店家苦笑道:“客官嫌贵么?便小人也知太贵,只是粮食进价太高,这里闹饥荒呢!客官如再向西行,只怕一钱银子,半碗也买不到呢!”匡胤不再言语,付了钱出门,愁道:“手上这点钱,也不知到得凤翔不?”经过一个村庄,忽见一家门前,围着一些村民,哭声从人群中隐隐传了出来,匡胤走近一看,只见一块门板上躺着个死人,死者四十几岁,一头乱发,胡须杂乱沾着些血渍,双脚青紫肿胀,衣衫破碎,两个妇女一个口中唤儿,一个口中唤夫,哭得声嘶力竭,绕膝两个小儿女伏在母亲身上哭,极是凄惨。围观的众人或是不住劝慰,或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满脸都是不忍和愤怒之色。匡胤下马,向一老者问道:“怎么了?”那老者头也不回,说道:“怎么了?是欠了粮款,被官府捉了去,站了两天站笼,站死了!”匡胤道:“站笼?站笼是什么东西?站得死人?”那老者回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匡胤一阵,说道:“相公不知站笼是什么?去武功县衙门前看看就明白了。”匡胤不再多问,一直向武功县走去。到了县衙门前,只见衙门口一字排开八个笼子,个个笼中关得有人,五个衙役手执藤鞭,乱打走近的人,一群老弱人等,想是笼中囚犯的亲人,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地乱喊乱哭,声音嘈杂,掩盖了笼中囚徒的呻吟声。匡胤细看那站笼,却原来是些粗木条钉成的方形笼子,比人略高,顶上一孔刚刚可以露出犯人脑袋,那孔箍住了犯人的头颈,一动也动不得。犯人脚下垫几块砖头,恰恰只够踮了脚尖站着。试想:脚尖又怎能长久支持身子的重量,若是一放下脚尖,颈项便拉着身子,摩擦得满颈是血。匡胤看那笼中犯人,只见一个个都是面目紫胀,汗下如雨,颈项尽是血污,呻吟不止。匡胤看了,心中大是不忍,怒气渐升,强自按捺,见衙门对面有个茶馆,便进去喝茶。 第六回 凤翔冷遇 落魄英雄傲骨存(2) 这时已近巳时,茶馆里喝茶的人已散了,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独个儿坐了喝茶,见匡胤入来,生得英武雄壮,心生好感,起来点头招呼。匡胤见这书生多礼,便走近拱手道:“相公请了。小弟便搭座,喝碗茶使得么?”那书生满脸堆下笑来。说道:“好极,好极,我正一个人喝闷茶,足下能一块儿坐坐聊聊正好。”便招呼茶博士泡了碗龙井茶来。匡胤谢了,询问姓名,那书生道:“小弟宋州楚昭辅是也,来此探亲未遇,再住得一两天也就去了。敢问壮士大名?”匡胤道:“小弟涿郡赵匡胤是也。”楚昭辅惊道:“赵匡胤?便是近日千里义送京娘的赵义士么?”匡胤奇道:“仁兄如何知道?”楚昭辅呵呵笑道:“近日江湖上沸沸扬扬,交口赞誉赵兄高义,小弟心仪已久,今日一见,果然英雄,真是大慰生平。”忙揖匡胤上坐,神情极是亲热,动问匡胤去向,说道:“此去凤翔,不过两三日马程,不远了。”探知匡胤未吃午饭,立命茶博士去左近买了不少酒菜来,两人喝了几杯。匡胤便动问道:“不知楚兄可清楚,这衙门站笼里囚的是些甚么人?”楚昭辅叹道:“可怜,可怜,他们都是些农民,只不过欠了些租赋罢了,又有什么罪了?”匡胤怒道:“只是欠了租赋,县官便这般虐待?”昭辅道:“赵兄岂不闻:‘苛政猛于虎’乎?今年是石晋开远四年,也算是刘汉无年罢!话得从前年说起:前年那场大旱赵兄曾听说么?”匡胤点头道:“听说过。”昭辅道:“端的是百年难见的大灾,春夏大旱,秋冬水涝,蝗虫四起,东到海滨,西迄甘陇,南逾江淮,北抵幽燕,所有平原、山谷连树叶子都让蝗虫吃光了,还有什么收成?平民饿死数十万,唉,当真是大灾大难。”匡胤道:“如此大灾,官府定当开仓赈济了!”昭辅冷笑道:“赈济?哪有此事!那狗皇帝石重贵说是‘国用不足’,派六十二个使者普天下搜刮民财,催逼严急。那稍有良心的县官见饿尸遍地,无可搜刮,往往纳印自劾,不做官了。偏偏这武功县县太爷马一清心肠硬,派胥吏入村来催逼,连谷糠都搜了去,把水矶、石磨都封钉一死,不交清租赋不准动用,县中囚狱皆满,八个站笼站死一个,拖开去,再站一个,更无虚时。这不,再过得两三个时辰,个个都是一死。”言罢,摇首长叹。匡胤怒道:“如此残民贪官,上司怎不管管?”昭辅道:“上司?上司是泾州永兴节度使,马一清恰是节度使亲信,他这般搜刮,节度使好不欢喜,给他的考语是‘能吏’呢!百姓都道:‘一清、一清,乃是清仓清库,清家清室,清田清地,清牛清马,一县都给他清光了’呢!”匡胤听得气冲斗牛,血脉贲张,腾地站起身来,说道:“我倒要去看看,这马一清是甚模样。”昭辅急道:“赵兄,鲁莽不得。”匡胤不答,摆摆手,拖了铁棒,大踏步便投县衙前来。守门的四个衙役见赵匡胤闯衙门,齐声喝道:“站住!”作势拦阻,匡胤更不停步,双臂一振,四人齐跌开几步,匡胤直闯进去,一进门便听得一片棒击声、吆喝声、哀号声,定睛一看,只见数个衙役正按住一个穷汉行刑,打得那人血肉横飞。公案后坐着一名官吏,喝着茶、闭着眼,仿佛听得甚是舒心。匡胤更不打话,几步跨上堂去,隔座一把把那狗官揪了出来,两个耳光击去,喝道:“你便是马一清?”那马一清吓得慌了,拼命挣扎,喊道:“来人哪!”众衙役这才反应过来,呐声喊,便欲拥上。匡胤圆睁双目,大喝一声:“不许动!”返手一棒,把那公案击得粉碎,把棒虚悬在马一清头上道:“你要死要活?”马一清被匡胤镇住,吓得直抖,挣扎不脱,颤声道:“好汉饶命!”众衙役见县官命悬人手,个个呆住了,谁也不敢上来。赵匡胤喝道:“快下令放了站笼里的人!”马一清道:“是,是……”匡胤喝道:“什么是,是?”转身用铁棒往他背心一戳,马一清痛得大叫起来:“啊哟!快,你们快把站笼里的人放了!”众衙役见县太爷命危,无奈只得奔出去开锁,放了那八个人出去。可怜一个个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早有那旁边的亲人扶着,哭天嚎地抬了回去。匡胤待那些人去远,问道:“狱里还关着多少人?”马一清道:“不多,也只百十来人!”匡胤喝道:“统统放了!”马一清不敢不依,流水般传下令去,着狱吏放人。匡胤不放心,监着马一清逐狱看去,只见监狱挤满了人,臭气熏天,肮脏遍地,人人骨瘦如柴,铁镣缠身。赵匡胤心中愈加愤怒,待得放完了人,扭住马一清再回大堂。只见大堂大门紧闭,几十个士兵在两个都头率领下,举刀执枪,黑压压站满一堂,见匡胤出来,齐声呐喊,便欲扑上堂来。匡胤嘿嘿冷笑,放开马一清,斥道:“你奉朝廷委派,为一县父母官,竟如此不顾百姓死活,敲骨吸髓,盘剥勒索,竟致村村都有哭声,遍地都是饿死的人,像你这样穷凶极恶的敲诈勒索,还有人活的余地么?”马一清辩道:“这不干下官的事,实是上面催逼严急,不得不尔。”匡胤喝道:“不关你的事?上官叫你设这站笼?叫你天天站死人?上官叫你发地毁屋、封住水矶?”马一清嗫嚅道:“是下官催逼得急了些。”匡胤道:“只是急了些?你罪该万死,今日报应,已是迟了!”举起铁棒去那赃官头上一击,顿时脑袋迸裂,已是了账。堂上堂下齐声惊呼起来。赵匡胤喝道:“众人听了,咱涿郡赵匡胤是也!今日为百姓鸣不平,杀了这赃官,此事咱一身承担,不与别人相干。有种的冲我来好了。”大吼一声,犹如半天里响起一个霹雳,把铁棒舞得旋风似的,便往外闯。那些士兵都是本地人,土生土长,谁在农村没个三亲六眷?平日早对马一清恨得牙痒痒地,见他被匡胤杀了,心中大快,谁愿出头来拦阻?那两个都头本领低微,见匡胤来得凶猛,发声喊早就慌忙避开,被匡胤打到门边,击碎了锁,开门跑出,早见楚昭辅满面忧色在茶馆前探头探脑呢!匡胤翻身上了白云飞,扬手道:“楚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泼喇喇放马奔去。待得那两都头虚张声势出来追时,早已跑得不见影子了。当下只好收敛马一清尸体,备了文案,报到泾州去。赵匡胤杀官闹府,出了一大口恶气,多少天来的积郁一扫而空,独自奔凤翔府来。一路无事,那马又跑得快,第二日过了岐山就到凤翔。这凤翔自唐至德二年升格为府以来,至今一百八十八年,向为节度使驻地,唐僖宗曾因避兵乱,逃到此地住了些时,因此城市构建颇具规模。此处乃南御后蜀、西防吐蕃之边防冲要。因此驻兵很多。 第六回 凤翔冷遇 落魄英雄傲骨存(3) 赵匡胤在武功杀官劫狱,闹得惊天动地,若在承平时节,必当发下海捕文书,图画形象,立下赏金,于各水陆要冲严加查访凶手。那府、县两级捕快自然是三日一追、五日一比,限期缉拿,匡胤岂能安然无事?然而此刻,汴京连皇帝也没有了,全国乱哄哄的,谁来管了?况且这武功属泾州节度使管辖,匡胤来到的凤翔乃是凤翔节度使防地,两不相属,是以武功杀官之事,凤翔却没人过问。赵匡胤进得城来,已近午时,心中迟疑:“此刻去见王彦超,正值午饭时节,颇为不便,不如就街上吃了饭去为是。”当下牵了马,行至节度使帅府切近,寻得一处酒家,店名“太白楼”,倒也干干净净,甚是宽敞。匡胤系了马,提了行囊,走上楼临窗坐了,楼上别无客人,店小二便上来布下筷子,殷勤问道:“客官是喝酒?吃饭?”匡胤道:“吃饭,酒便先打两角来。”店小二道:“咱凤翔府出名的是‘西凤酒’,下酒菜便是本府特产腌驴肉了。”匡胤道:“便切一盘来。”店小二去厨下吩咐了,少停,烫上一壶热酒,托一盘驴肉来。那酒壶取近便扑鼻香,匡胤已多日没沾酒,早喉急了,试饮一口,入口柔爽润滑,清香满嘴,烈而不辣,回味无穷,匡胤喝一声彩,道:“好酒!”店小二笑道:“原道是好酒么!这西凤酒往常是贡品呢!相公再试试这驴肉看。”匡胤夹起一片肉看时,见那肉切得很薄,色泽作深红,竟是透亮似的,轻轻颤动,入口一嚼,肉质甚紧,不腻,不嵌牙,透鼻奇香,鲜美异常,不禁又大赞道:“有道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今日方知端的不谬。”店小二见匡胤吃得高兴,又去烫一壶酒,切一盘驴肉来。随即添上些菜蔬、汤水,十来个白面馒头。匡胤吃得酣畅,竟把一路上愤激不平之气暂且忘了。吃完,寄下马匹行囊,兴冲冲投节度使府来。这节度使府占地甚广,建构豪奢,乃原唐僖宗之行宫所在。门前七级台阶,两只大石狮子甚是威武。照壁前长旗杆上一面大旗随风吹得呼啦啦响,上书斗大一个“王”字。照壁两边便是下马石凳和系马木桩了。只见高大的府门前,朱漆两扇大门旁,立着四个执戈佩刀的军健,铠甲鲜亮,身材魁伟,兀立不动,犹如石像似的。赵匡胤见了这等架势,返顾自身,则衣裳敝旧,满身尘土,不由得脚下踟蹰,欲前不前。那几个军健见了,心下起疑,数中一个大声喝道:“兀那汉子,在帅府前探头探脑做甚?”匡胤一听大怒,大踏步直上台阶,大声回道:“咱远道而来,求见王节帅。”众军健横戈封住去路,喝道:“递上名帖来。”匡胤取出父亲书写的信函递过。兵士中一人接了,走向门房,余下数人仍不缩回长戈,拦着不令匡胤上前。等待多时,内里走出一个虞侯来,问道:“下书人何在?”匡胤趋前一步,拱手道:“便是在下。”那虞侯冷冷地上下打量一阵,道:“随我来。”一引,引入到前厅签押房,房里书案后一个文士站起身来。拱手微笑道:“赵公子远来不易,请坐,看茶!”仆役献上茶来,那文士道:“小生姓韩,乃掌书房管下值日书案。赵公子来得不巧,大帅应永兴节度使之邀,赴泾州去了。”匡胤一怔,忙问道:“不知几时回来?”韩生道:“这个却是不知道了!好在泾州不远,大帅又去了十余日,量来不久当回。”匡胤好生失望,只得道:“如此,在下便回客栈等候。”那韩生也不留住,只淡淡地道:“也好!公子带来的信函,自当登记保管,不须牵挂。如若大帅回来传见,定然遣人传唤。不知公子下榻何处?”匡胤道:“在下此处别无相识,又刚刚到此,还无落脚处。便拟在太白楼左近觅一客栈暂住。”韩生道:“是了,大帅一回自当禀知。”说着,便站起身来送客。 赵匡胤走一步懒一步回到酒店,就近的找了宿处,倒头便睡。自这日起,日日到帅府前打探,此时手里没了信函,那姓韩的书案又不曾告知他的名字,便进不得帅府。情知王彦超若是回来,必有动静,此时急也没用,只是他盘缠本就不多,用了这些日子,早就剩不下几文。客店房钱可以欠着,栈主见他那匹白马很是值钱,也就不甚催逼。只是一日两餐却是少不得的,他年轻力壮,饭量甚大,到得后来,渐渐地每餐只够吃一碗素面,半饱不饱地苦捱。赵匡胤发愁,暗叹道:“当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当年秦琼卖马的苦楚,这算是身受了。只是这凤翔府又哪有识英雄的单雄信呢?再说,便是饿死,这匹白云飞我是决计不卖的。”十来天后。这一日正在店堂上枯坐,忽听得大街上一阵喧哗,急出门看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急促奔来,一彪兵将簇拥着一员大将到帅府前下马,那员大将约摸四十五岁上下,微微发胖,上下马却甚是轻捷,白面微须,双目炯炯,甚是威武。想来必是王彦超了。赵匡胤只想拦住他厮见,却知不妥,强忍住了。下午,许多步卒押了箱笼进府去。此后便再无动静。 第六回 凤翔冷遇 落魄英雄傲骨存(4) 匡胤既知王彦超回来,日日企盼召见,却是杳无音信。这日客栈主人找了来,赔笑道:“相公,你已住此多日了,分文未付,小店上下七八口人开销,实是困难,便请相公赏些银子,如何?”赵匡胤红胀满面,却是付不出钱来,焦灼道:“你慌怎地?我便诓赖了你么?几两银子打什么紧,我那匹马怕不值几百两银子,你便来催逼?”那店主人放下了脸,发话道:“从来住店付钱,天经地义。咱又不曾多要了,相公日日要茶要水,点灯费蜡,小店何曾怠慢过了?欠钱不付,反而斥责于我,相公若是不满,清了账,另觅宿处便了。”匡胤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手起一拳,将那店主打翻在地,那店主杀猪般叫唤起来:“救命哪!这人欠了钱不还,还行凶打人哪!”店门前立时围了许多闲人、住店的客人,店小二也聚了拢来,七嘴八舌,尽皆斥匡胤不对。匡胤血红了脸,正没作理会处,只见一个虞侯打扮的官人,走进门来,问道:“可有个汴梁来的赵公子在此居住么?”匡胤忙道:“在下便是!”那虞侯拱手道:“大帅有请相公相见。”那店主听得,慌忙爬起,躲入店后去了,众闲人一哄而散。赵匡胤心中一喜,忙回房换了件整洁衣衫,跟着虞侯便走,这客栈离帅府不远,片刻便至。只见那韩生站在府门前相候,满面堆笑,说道:“大帅回来几天了,只缘公务繁忙,让公子久等了,请,请。”匡胤随着韩生入内,穿过几处回廊,经过几个庭院,到了一个厅堂,韩生让匡胤坐下,敲了几下云板,便坐下来,陪着匡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匡胤四下打量,只见满壁书画,四处放着些高彝周鼎,堂上点一炉檀香,匡胤思道:“这王彦超倒会附庸风雅,也很会享福啊!”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厅后靴声阵阵,有一人一声咳嗽,韩生立即恭谨站起,匡胤心知必是王彦超出来了,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只见厅后两个艳婢前导,两个艳婢跟随,簇拥着王彦超出来。王彦超此时轻袍绶带,步履从容,面带微笑,走到主位站定,匡胤趋前行礼。彦超把手一摆,呵呵笑道:“贤契远来不易,坐,坐。”匡胤坐下,那韩生退了出去,婢女便献上茶来,王彦超一双锐眼上上下下打量匡胤一番,缓缓言道:“昔日与尊翁京师一别,倏忽十年,贤契竟尔长成,真是令人感慨系之,尊翁还清健么?”匡胤道:“家严康健,还能骑得劣马,挽得硬弓。只缘公职在身,不能前来探望世伯,便派小侄来了。”彦超道:“不敢当!京师近况如何?”匡胤道:“小侄离京时,胡骑刚刚入城,京师残破,已是沦入地狱了!”彦超叹道:“日前也有探骑来报,皇上已经蒙尘。那契丹主也有伪诏到来,征召我去汴京呢!前些天去泾州与泾帅商议,觉得契丹势不能久,且观望一阵再说。”匡胤道:“世伯说的是,我大汉亿万军民,岂能久屈胡虏治下?谅他也呆不长。”彦超点头道:“定当如此。贤契来凤翔多久了?”匡胤道:“也不过十几二十天!”彦超道:“老夫忙些个,倒劳贤契久候了。”匡胤道:“小侄蒙世伯百忙中召见,甚是感激。”彦超道:“尊翁命贤契枉顾,有何见教?”匡胤道:“目前京师大乱,存身不得,家严之意,想命小侄在世伯麾下图个出身。世伯勤王之日,小侄定当奋勇向前,报效国家。”彦超不答,又上上下下打量匡胤,暗自忖道:“赵弘殷一身本领,却因鲁直,不识进退,是以久久不得升迁。这小子看来也是个莽撞之徒。他此来所望必奢,安置高了不宜,安置低了招怨。罢,罢,与其久后得怨,不如眼下就推脱了干净!”打定了主意,抬头笑道:“听说贤契前些时杀了武功县令,有这事么?”匡胤一惊,忙道:“确有其事,小侄撞见马一清那厮残害百姓,无恶不作,一时气愤,下手杀了。”彦超摆摆手,笑道:“这般贪赃枉法的县令,杀了就杀了,便是我也瞧他不过。只是马一清乃泾帅心腹,听说还沾了点亲,前日他接到申报,勃然大怒,把呈文给我看了,那上面连贤契的籍贯、姓名、年甲、面貌都说得一清二楚。我与泾帅虽没什么交情,但却是邻道,倘若被他得知我容留了你,定然交恶,却是不妥。这样罢,待我修书一封,将你推荐到刘词大帅军前或是潞州李筠大帅帐下谋个高职,贤契意下如何?”匡胤一听,心下冰凉。情知彦超不愿收留,便站起身来说道:“既是世伯处不便收留,小侄拜辞。转介之事,却也不必劳神了。”彦超道:“且慢!”去那艳婢耳边低嘱几句,那婢女入内,捧出一大堆钱来,彦超站起身来。笑道:“贤契远来,本当留在寒舍多住些时,只是贤契行色匆匆,那便不留了,区区十千钱,贤契收下,稍充旅途之用。”匡胤一听,一股无明火杂杂腾起,一张红脸更是涨得血也似的红,恨不得夺过钱来,劈面掷来,心中忖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是应付打秋风的?是打发叫花子?十两银子亏你拿得出手。”手一举,正待发言推托,蓦地想起母亲临别时叮嘱的话来,忖道:“匡胤,匡胤,小不忍则乱大谋,世态炎凉又何足道哉?今后也不知将遇上多少不顺心的事呢,怎地能如此雀儿肠肚?”立时心意大和,当下起身朝上一揖,和声说道:“多谢世伯厚赐!”取了十千钱,缓步走出。 王彦超先见赵匡胤面现怒色,倾刻间却又心平气和,不禁一惊,暗道:“此人如此定力,又哪里是鲁莽之辈了?倒是看错眼了。”怔怔地看着赵匡胤走出厅去,竟忘了该照例送至滴水檐下,心中大有悔意。唉!若是王彦超能预知赵匡胤以后会登帝位,他此刻岂能如此怠慢于他?这一辈子的后悔药也不知吃了多少。 【注】①据《宋史》称:赵匡胤21岁时漫游西北及湖广一带,是年当是公元947年。公元948年,郭威离京平“三叛”,赵匡胤于这年投入郭威军中,则其漫游生涯最多不过是一年半或两年,而不是各种史书所说的三年。 ②关于他去凤翔事,见宋·黄鉴《杨文公佚苑》,称:“太祖微时尝游凤翔,从王彦超,超以十千遣之。”按:947年凤翔节度使是侯益。948年2月,王景崇取代了侯益,王彦超实不在凤翔,而是在复州任防御使,那么赵匡胤到凤翔投奔谁呢?侯益、王景崇都不是好家伙,也许是史书为“为尊者讳”吧!今姑从黄鉴之说。 ③ 943年水、旱、蝗灾事,见《资治通鉴》283卷。 第二部分 第七回 潘原赌赖 张琼草莽识匡胤(1) 话说赵匡胤离了节度使府,回客店还了宿钱,牵了马便出凤翔北门,一路走一路寻思道:“去随州,当向西南行,路上怕要二三十天,只是去了那董宗本就必定比王彦超好些么?若是一般冷淡,去又何益?待不去罢,却又投何处?罢,罢,左右没事,还是去看一看,多走些地方也是好的。”主意一定,便不走原路东还,大宽转投泾州境而来,心想:“别去武功再惹麻烦了,此时定必查得正严呢!” 那马足程甚快,午时已过千阳、草碧,到了陇县地界,匡胤腹中大饥,此刻才想到那王彦超并未留饭,自己含忿出店,连早饭也不曾吃过呢。见道旁有一座茅草屋,檐下飘出一幅酒帘来。这店堂甚小,也没字号,摆几张素木桌子,几张条凳,却也还干净,店中一个客人也无。匡胤便下马入店,唤店家烙几张饼,切一盘牛肉,舀一大碗小米稀粥,便吃喝起来。那白马便放在店前草坪上,由它啃吃嫩草。须臾,吃罢、喝罢,他却不立即起身,懒懒地坐着沉思。匡胤平素读书不多,于那些吟风、赏月、谈请、说爱的诗词是决计不读的,却偶尔也看些古人豪情的诗文。此刻忽地想起几句东晋刘昆的诗来:“……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觉得刘昆当时,正是五胡乱华之际,一样的去家千里,一样的报国无门,竟和自己的心境一般,只是自己不会写诗,写不出心中郁结罢了,不觉以箸击节,出声微吟,怆然泪下。此时,忽听得道上一骑急奔而来,到店门外戛然而止,一人翻身下马。见了匡胤的马,大声赞道:“好马,好马!”围着马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不住发出“啧、啧”艳羡之声,然后闯入店来。赵匡胤一看,心中喝彩道:“好一个威猛汉子!”只见那汉子七尺以上身材,黑脸上刚须戟张。方脸阔口,浓眉虎目,臂上肌肉鼓起。他咚咚地走入店来,去条凳上一坐,坐得那板凳格格直响,店小二见他猛恶,心中害怕,战战兢兢地远远站定问道:“爷吃甚么?”那汉子不答,只上上下下打量赵匡胤,半晌,回头道:“去,提一桶凉水来!”水来后,他一手提了,去檐上兜头就泼,一双手在头上、脸上一阵猛搓,猛地摆头,水花四溅,也不擦干,便至桌边坐下,一叠声唤酒、唤肉、唤饼,幸好这些酒肉是店中现成的,酒至,他杯也不要,就壶口咕噜噜灌下去,左手取饼,右手取肉,狼吞虎咽,须臾吃个罄尽,站起身来,大大地打个哈欠,拖过两张长凳,倒头就睡,只一忽,鼾声大作。赵匡胤看得有趣,心想:“古来燕赵本多慷慨悲歌之士,但似这般威猛的汉子,却也少见,多半是个江湖豪客了!”于是站起身来,跨马上路。陇北黄土高原,看出去一片黄色,黄得又单调、又寂寞、又荒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雄浑的美。天上偶或可见一两只盘旋着的鹰,总是飞得又高又慢,一点也不灵动,道上没有行人,原上不见牛羊马匹,云也东一块西一块凝住不动,就像停在那里几千年了似的。赵匡胤匹马独行,马蹄击起的灰在后面扬起,也懒洋洋地浮动着,并不立即沉落。他走着走着,忽地忆起,昨日正是自己二十一岁生日,怎生忘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臂上肌肉鼓鼓地,皮肤也紧绷绷的,血色充盈,仿佛精力要胀出来似的。这是充满活力的手,是大好身手,可是二十一年来,他又做了什么?他又能做些什么?刹那间,他回忆起看过了的《三国志》来,那刘备寄于刘表处时,见髀肉复生,曾经怆然泣下,赵匡胤原先读时是不懂的,可是现在他懂了,这是真正的英雄泪,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而苦无成就的英雄泪,是一个很看重自己,很珍惜青春,却又未能遭逢机遇的英雄泪,这是多么艰涩、沉重的眼泪啊!…… 匡胤正想得痴迷,猛听得身后一阵蹄声急骤,回头望去,只见一道黄龙似的飞尘,卷一匹马疾奔而来,那蹄声如擂鼓似的猛急,倏忽追至,嗖地一声从身畔掠过。那骑者一勒,那马“须聿聿”一声长鸣,人立起来,拦在赵匡胤马前,看那乘客,正是酒店中所遇的虬须汉子。只见他圆睁双目,戟指喝道:“兀那汉子,待去何处?”匡胤见他来得无礼,问得无礼,心中微怒,冷冷地道:“你我素不相识,你管我去哪里?”那汉子喝道:“滚下马来!把马留下,饶你不死!”匡胤这才知道,他看中自己的白云飞,打劫来了!便嘿嘿冷笑道:“你要这马?可也得我情愿啊!”那汉子喝道:“谁管你情愿不情愿,下来!”劈面就是一鞭。匡胤低头躲过,哈哈大笑道:“你要动武?好啊!你我下马,斗几个回合试试,你赢了,把马牵去就是。”说罢掣出齐眉铁棍来。那汉子笑道:“哈哈,原来你也是个会家子。好,便与你斗几回合,叫你输得心甘。”便也跳下马来,扯出杆棒,施个旗鼓,沉声叫道:“来!来!”匡胤见他双手握住棒端,侧身斜步,双膝微弓,含胸曲背,把棒微微向后,便从这姿势上料知,定是河北大名家张家棒法。张家也是世传拳棒名家,与赵家棒法齐名,走的是威猛力攻的路子,看他态势,心知此人力大,心中却也不惧。当下一手执棒端,一手执棒中部,摆了个可攻可守的架势,也喝道:“来!来!”那汉子一探身,呼地一棒着地扫来,好个匡胤,当真是艺高胆大,也不闪避,抬起右脚,一脚踩下,不偏不倚,恰恰将来棒踩个正着,那汉子手中一震,棒便脱手落地,看也没有看清楚,胡里胡涂已是输了,那汉子大怒,一声虎吼,“嗖”的一声便已拔剑在手。匡胤跳开一步看时,见那剑光在日光中一闪,光芒奇特,定眼再看,那剑宛如一片坚冰,透明似的,知是一柄宝剑,不敢怠慢,口中却呵呵笑道:“比棒输了,又待比剑?好啊!”弃棒于地,也从腰中拔出剑来。这却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那汉子回过味来,满面通红,他自出道以来,一根杆棒不知会过多少敌手,从来多赢少输,从不曾会面一招便失手弃棒的,心中如何不忿?怒道:“好!今日便拼个你死我活。”匡胤笑道:“那也不必,咱们不是赌马么?”那汉子不答,左脚一挺,右脚一个大跨步,劈面一剑,快如闪电般刺到。赵匡胤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他熟知张家武功路套,见他右手一动,便知是白蛇吐信,右脚后退半步,抡圆长剑,猛向来剑剑腰拍下,这一下正拍在对手不当力处,只听得“当”的一声那剑又落下地来。那汉虎口发麻,呆呆地凝望匡胤剑尖,惊得呆了。匡胤喝道:“捡起剑来再打过!”那汉子道:“你为何还不进攻?”匡胤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你我又没深仇大恨,伤你做甚?”那汉子见匡胤全无恶意,神情大沮,大惭,低头拱手道:“足下神技如此,咱便连一招也抵挡不得,还斗什么?”匡胤道:“足下是大名馆陶张家的么?”那汉子奇道:“正是,你如何知道?在下姓张,名叫张琼,敢问壮士大名?”匡胤道:“小可乃涿郡赵匡胤是也!”李琼惊道:“阿也!怪道如此神技,赵家棒法,天下驰名,今日始得一见。”匡胤道:“赵家棒法和大名张家棒原也难分高下,只是咱新得高人指点,懂得后发制人之至理罢了!”张琼道:“什么后发制人?”匡胤道:“兄弟,你这张家棒法,原是很了不起的,只是兄弟使来,多了几分威猛,少了几分沉实,威猛当然是好的,只是遇到高手,回救便常不及,你又不仔细观察对手,适才打了半天,连我是赵家棍法也看不出来,焉得不败?”张琼道:“适才交手之时,两次都是我先出手,待得你一出手,我便输了,又如何能看出你的路数来?”匡胤道:“怎地看不出来?各家拳法、棒法都不相同,握棒、站位、抬手、举足,都是不同的,一望便知,逃不过会家子的眼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是以高手过招,极少一味蛮攻的,总是静以待动,乘瑕蹈隙,后发制人。” 第七回 潘原赌赖 张琼草莽识匡胤(2) 当下握住张琼的手,在路边坐下,就“后发制人”的精义,细细地与张琼说了。张琼听得如醉如痴,心中感激,对匡胤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人说了些拳理棒法,谈了些江湖经历,匡胤才知:原来张琼从小学了一身家传武艺,父亲过世后,只有一个老母,又无兄弟姐妹,他为人粗鲁,别无谋生之道,亲友又不肯接济,没奈何,只得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在湖北积案多了,存留不得,便远道来投义兄马仁瑀。他从张琼口中知道:张、马两家乃是世交,那马仁瑀也是个奇人。十余岁时,始就村塾读书,学不进去,动辄逃学,那老学究又是教不得法,只知着力鞭笞,一日打得马仁瑀急了,半夜放一把火,把学堂烧了。从此流落街头,成了孩子王,自称将军,每日弄枪舞棒,排阵打架,好不快活。逐渐长大后,能挽二百斤硬弓,骑得劣马,如今聚众在泾州南石窟寺中落草,这次张琼西来,便是想去马仁瑀处入伙的。路上见赵匡胤马好,便欲夺来献给马仁瑀。两人说了,哈哈大笑。赵匡胤也把自己投靠王彦超不着之事说了。张琼劝道:“大哥,如今天下大乱,官兵也和强盗差不多,只怕比强盗还不如,何况等级森严,纪律拘人,何不跟兄弟一道,去马仁瑀处落草,每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无拘无束,岂不快活?” 匡胤笑而不答,抬头看看日色,已是天地苍茫,归鸦鸣急,早是黄昏时分,站起身来道:“这且慢说,咱且找个地方住下细谈。”两人上马,缓缓西行。不久,到了一个名叫潘原的地方。这潘原是陇东一个小县,坐落在崆峒山之东,一县也不过只一千多户人家,也有城墙,却又薄又矮,一年四季都不关城门的,这倒不是因为天下太平,而是因为它并非兵家必争之地,而且此县又太穷之故。城内自然也没驻兵。两人下马入城,只见一条从南贯北的大街,两里来长,沿街住户早已关门熄灯了,只街上几家勾栏、瓦舍、客栈、酒楼还开着门,有些卖凉糕、驴肉、豆粥的小贩还吆喝着,倒也不算冷寂。两人寻了一家客栈住下。这客栈虽不大,却也还干净,招呼殷勤,饭菜可口,连吃带住,只要了两人六钱银子。匡胤、张琼吃罢饭,洗沐了躺上床去,以为奔波了一天定然可以很快睡着,却听张琼翻来覆去,喃喃骂个不停,匡胤奇怪,问道:“兄弟,你怎么了?”张琼道:“他妈的,不知是蝨子,还是臭虫,这么多,咬得咱睡不着。”听张琼一说,匡胤顿觉浑身痒得不行,忙点灯起来找时,却又一个也找不着,此时睡意却也消了。张琼道:“咱俩去赌场博一宵如何?也强似这般躺着喂臭虫。”匡胤素来喜赌,况又久不赌了,一听正合心意,两人提了钱褡子,走出房门问店小二道:“街上可有赌场?”那店小二道:“有,有,出门往东只隔几十家店面,便是赌场了,那是通宵不散的。二位客官赢了钱回来,别忘了赏小人几文。”匡胤等依言寻去,只见两盏红灯笼照着好大一处宅院,门口列着石鼓、石狮,一个横额写着“三槐堂”三字。这宅院甚旧,油漆都剥落了,砖地残破,显是姓王的旧主人败落了,房子让人做了赌场。大门进去是个轿厅,两条大汉坐着闲聊,斜着眼打量赵、张二人,却不询问拦阻。轿厅后是个大天井,种了两棵大树,浓荫遮满天井,不见天光。天井后便是正厅了,此刻几十个人围着六张桌子赌,满厅点着明晃晃的灯烛,照得大厅一片光亮。匡胤、张琼在人缝里一看,见是赌骰子,押的钱都不多,一钱、两钱的,看了一阵,才知是赌大小:即四粒骰子掷下去,必须有两粒点数相同,余下两粒点数之和大的算赢。如果掷不出二粒相同的点数,便需再掷过。如果四粒点数都是一样,有个名目,叫做“豹子”,便是最大了。看官,在下也曾想过:如果比大小,一粒骰子就可以了,掷出六点最大,掷出一点最小,何必这么麻烦,用四粒骰子?用四粒骰子也行,四六二十四点最大,一四得四最小,岂不简单,又何必定须两粒点数相同,再去计另两粒点数之和?原来中国人喜欢偶数,图个吉利,天下只有赌两粒、四粒骰子的,却没有赌一粒、三粒骰子的。而赌徒心理又与常人不同,他们就喜欢多掷几把,掷不出两粒相同点数,再掷,骰子在碗里“的铃铃”的声音胜似仙乐,多掷一把岂不多一些希冀?多一些欢乐?何况“豹子”难得,一粒两粒又有什么“豹子”了?张琼看了一阵,赌兴大发,伸手把两个挡在前面的人一拨,两人都一个趄趔,他便靠向桌面,抓出五两银子,“铛”的一声掷在桌面,大喝一声:“押了!”众人见他猛恶,出手大方,都收手不赌了,看他和庄家对赌。 第七回 潘原赌赖 张琼草莽识匡胤(3) 匡胤却不下注,只凝视庄家,见他三十七八岁年纪,一脸大麻子,歪戴顶毡帽,大敞着衣襟,一脚踩在凳上,面前堆几十两银子,再细看那骰子,是牛骨雕就,打磨得十分光洁,掷在碗里滴溜溜转。匡胤来自京师,多经赌场,什么鬼名堂瞧不出来?听那骰子落碗声,不需手拈,便知这骰子倒没灌铅、灌水银。只是见那庄家骰子入手,便暗暗微拨,掷骰时,反手向下,抖手,转腕,便知那庄家乃是赌精。看官有所不知,这骰子六点的反面是一点,五点的反面是二点,久赌的精怪往往先把手中骰子小点拨向上,反手一掷,则大点都朝上了,加之手法熟练,一抖一转,骰子落下后便只滴溜溜打转,绝少翻滚的。匡胤看了,微微冷笑,也不叫破。 那庄家见张琼押下银子,暂不掷骰,问道:“这五两银子赌几把?”张琼道:“便是一把!打甚么鸟问?”庄家道:“好!”一把掷下,骰子一定,两粒相同,另两粒合起来只有三点。张琼大喜,掷了两次,掷成个七点,轻轻易易赢了五两银子,回头向匡胤道:“大哥不押么?”匡胤笑着摇头道:“我不押。”张琼就手一推,把十两银子一齐推出,道:“一起赌了!”这一次又轻轻易易赢了。张琼越发高兴,把二十两银子一起押了,道:“再赢你二十两!”此刻赌得大了,那五桌赌客听见热闹就不赌了,围拢来看,站在后面的端了长凳、桌子站高,匡胤见那庄家小指微拨骰子,心知这次张琼必定要糟,果见那庄家向手心呵了口气(其实是看清骰子点数),大喝一声,一把掷下,只见骰子转个不停,待得停稳,点数粒粒相同,是个“二豹”。众人齐声喝彩。想那张琼是头肥羊(外行),又怎能依样掷出豹子来?这一局自是输了。当下不语,去怀中一探,取出只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来,向桌上一掷,道:“押了!”庄家满面喜色,也喝道:“受了!”推出五十两银子,端过青瓷碗。张琼劈手夺过,说道:“这一把我先掷!”庄家只好由他。张琼向手中也呵一口气,喝道:“豹子。”却没相同点子,连掷两把,掷出个十点来。十点乃是大点子,赢面甚高,张琼大喜,斜睨着庄家道:“瞧你的!”那庄家接了碗,却不就掷,口中喃喃念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爷爷显显灵。”一把掷下,不多不少,恰恰十一点,便伸手把元宝抓过,笑道:“还赌么?”众人喝彩声中,张琼大沮,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个金钏来。这金钏很粗,怕没半斤重,做工又极精细,上面还嵌着颗绿宝石,熠熠生光。众人看得呆了,此时天下不太平,金价极贵,加上宝石,总值七、八百银子,庄家摇头道:“不赌。”张琼怒道:“为什么?”庄家道:“我若输了,没金子赔你。”张琼道:“谁要你赔金子来?折银子赔来便是。你又怎知会输?”庄家道:“输赢谁又定得准?我若赢了,这金钏向何处出脱去?我若输了,白花花银子输给你,我又不愿。不赌,不赌。”张琼怒道:“非赌不可,我只赌你四百两银子。”匡胤看了,暗笑:“这金钏也不知张琼从何处抢来的,他竟毫不肉痛。这庄家假意推搪,自是不怀好意。”又不点破,由得他们争去。旁观众人作好作歹,打个圆场,议定折抵三百两银子,一把定输赢。那庄家吩咐,去后厅搬出三百两银子来,堆在桌上,光泽耀眼,众赌徒个个看得直吞口水。庄家道:“这回你先掷,我先掷?”张琼也不答言,抢过碗,看也不看,一把掷下,掷得力大了,一粒骰子跳出碗,滚到地下。张琼拣起:“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道:“晦气!”重新又掷过,骰子未停前着手捂着,待得声停,提开了手,登时目瞪口呆,众人震天价哄堂大笑,声震屋瓦:原来是个两点,小到不能再小,那庄家就算也只掷个两点,庄家吃平家,自是不用再掷了。张琼垂头丧气,双手去怀里乱摸,只余下几钱银子,更无值钱之物,此时哄笑声、诧异声、惋叹声、艳羡声、顿足声甚是嘈杂,一时静不下来。张琼三摸两摸,摸着腰间宝剑,心头一喜,解下剑来,向桌上一掷,喝道:“赌五百两!”人声一下子静了,看那剑时,鲨鱼皮鞘,白金吞口,金丝缠柄,嵌了几块碧玉,只这剑鞘已是所值不菲。张琼把暗簧一按,“哧”的一声,半截剑身弹将出来,只见一泓清光流转,寒气逼人,匡胤早见过,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张琼道:“这是宝剑,能截金斩铁,要不要试试?”那宝倌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正眼也不去瞧剑,说道:“不赌,不赌。我三槐堂向来连珠宝也不赌,何况凶器?我又不习武、不当兵,要这把剑做甚么?”张琼抬头四面一瞧,道:“谁要?三百两银子,卖了!”满厅直没一个吭声。张琼焦躁,骂道:“这潘原,一个识货的也无。”赵匡胤心知,再熬片刻,这把剑定然又会被宝倌诓去,便开口道:“兄弟,剑便先收进,待咱也赌一把试试。”将腰缠钱褡子解下,把王彦超所赠十千钱都抖在桌上,道:“我也只赌一把。”那些旁观的,见又有热闹可看,无不兴高采烈。那庄家打量匡胤,见他衣虽敝旧,却出手大方,料定他身上必仍有财物,当下“欲擒故纵”,第一把,让匡胤赢了。匡胤不动声色,又悉数押上,庄家又让匡胤赢了。此时台面上已有四十两银子,数字很是不小了,只见那庄家抖擞精神,手施暗劲,四粒骰子骨碌碌转动,停下来却是十一点,顿时喝彩声大起。赵匡胤仍是不动声色,却也手施暗劲,也不呵气,也不祝祷,手一旋,骰子停了,恰恰是个十二点,又自赢了。张琼大喜,喝道:“赔来!”众人大笑声中,庄家一怔,知是遇见行家了。把脚从凳上移下,站直了身。此时博的是八十两银子,安敢大意?口中喃喃言道:“只怕碰见鬼了,赢得这么巧法!”匡胤也不接钱,喝道:“再押!”那宝倌这次经了心,把骰子在手中拨准,连呵两口气,轻轻掷下,那骰子一粒粒停下,乃是五点、五点、五点,第四粒骰子如果仍是五,就是豹子了,谁知它刚刚要停,蓦地翻了个身,乃是两点,总共只算七点之数,匡胤又轻轻易易地赢了。那宝倌心中大疑:怎地这次手法不灵了?他却不知道,原来那第四粒骰子正要在五点停下时,匡胤气凝一线,从唇间轻轻嘘出,吹翻转了。 第七回 潘原赌赖 张琼草莽识匡胤(4) 此时张琼赌博输的银子又全翻回,只剩下那金镯子了。匡胤道:“兄弟,把剑给我!”张琼依言把剑解下,匡胤把剑压在银子堆上,仰面向那宝倌道:“今晚咱俩赌最后一把,你赢了,把这剑和银钱全拿去;你输了,把金钏和你的钱全拿来,你赌不赌?”众人齐声嘈道:“赌了!赌了!”那庄家恨声道:“赌就赌了,不信老子会在阴沟里翻船。”匡胤笑道:“还是你先来!”那庄家把瓷碗移近身前护住,打起精神,施出浑身解数来,凝神吸气,稳稳掷出骰子,匡胤索性由他捣鬼,并不干扰,待得掷定,果然是个“三豹”,众人喝彩如雷,庄家满心欢喜,喝道:“你服了么?”匡胤微微一笑,把碗移近,潜运暗劲,一把掷下,只见三粒骰子略一盘旋,便是三个四,第四粒仍是滚动不休。匡胤大喝一声:“四!”果然应声停下,是个“四”字,“四豹”赢“三豹”。那宝倌急了眼,想乘众人未看清前把骰子搅乱,举手一拳便待击下。匡胤何等眼疾手快?手一翻便把宝倌拳头握住,喝道:“你找死!”宝倌只觉拳头被铁钳夹住似的,半点也移动不得。旁观赌徒个个目瞪口呆,本来赌桌上掷出“豹子”并不少见,却从未见过“四豹”吃“三豹”的——列位看官听了,今日中国的骰子,凡是“四点”,都染作红色,这是因为赵匡胤在潘原,靠四点大赢,心里记得,因此日后登基做了皇帝,下旨给四点“赐绯”,以示恩宠。遗风流俗,迄今不变,不知确实与否,只有留待史家考证了。 那庄家大怒,一脚把桌踢翻,口里骂道:“哪里来的野种,到咱潘原来撒野。”匡胤怒他口出不逊之言,一巴掌打去,宝倌顿时半边脸肿,粒粒牙齿松动,满口是血。全场大乱,胆小的见要打架,吓得跌跌撞撞,一哄都散了,守场的汉子都提了棍赶来。张琼刷地一声,拔出宝剑,喝道:“谁动一动,吃咱一剑!”双方正僵持间,忽见后堂转出七八个人来,当头一人洪声喝道:“作甚么鸟乱?”众打手一听这人说话,忙退后垂手申诺。那宝倌见了大喜,急声喊道:“禀二爷,这两个野种来此搅局!出‘老千’,又打人。”匡胤知道:赌场的正主儿出来了,且看他怎么说,也不分辩。 那二爷四十来岁,身穿一件紫缎圆花锦袍,头戴方巾,面圆圆的,像个富家员外,却不凶恶。那二爷也打量赵、张二人,见他们俩气宇轩昂,手中宝剑闪闪发光。知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便回头喝道:“胡说,怎地是出‘老千’了?”那宝倌道:“他掷几把骰子,竟是要什么有什么,都恰恰赢了我,不是弄鬼哪有这般巧事?”二爷道:“那骰子是他的还是我们的?”庄家低头道:“是我们的!”二爷又问:“骰子灌铅、灌水银没有?”庄家声音更低,嗫嚅道:“没有。”二爷勃然大怒,吼道:“那你怎地说人家出老千?输狠了耍赖不是?没出息的东西。”回过头来,满面堆笑,抱拳对赵、张两人道:“两位不必见气,在下这厢赔礼了。”匡胤见二爷并不护短,说话在理,气早消了。撒手把那庄家放开。张琼也插剑回鞘,道:“罢了,把钱拿来,咱俩走路。”二爷道:“是!一共欠人家多少?还不打点给二位爷送上?”当下过来几人,把桌子扶起,捡拾满地银钱,收拾赌具,吹灭多余灯烛。二爷道:“奉茶!”一个小童端个盘子,献上三杯茶来。二爷举杯道:“请,请。”见二人举杯就口,目光四下一扫,“当”的一声掷杯在地。只听“呼”的一声,四下灯烛全灭,大厅登时一片漆黑,匡胤正错愕间,忽听脑后风声锐急,忙一偏首,“膨”有一声,左肩早着一棒,立时痛得蹲下身来,百忙里听张琼痛哼一声,想是也着了道儿。心念电转:“黑地里怎生还手?”一个扫堂腿向后扫去,扫倒一人,伸手一拉张琼,喝道:“出去!”回身一跃,跃至天井,奔出大门,那张琼也跟着逃出,两人得脱险地,心中稍定,只听背后大门“砰”的一声,回头看时,两扇大门紧紧闭了。张琼一摸头顶,早已鼓起一大块。心中大怒,骂道:“这贼子恁地奸猾。”举足向大门猛踢。那大门虽然油漆剥落,却极牢实,想是加栓之外,又上了斜撑,几脚踢去,纹丝不动。张琼一口气无处可出,一弯腰,把门前百十斤重石鼓端了起来,大喝一声,隔墙掷去。只听“碰”的一声大响,穿瓦堕落,门内惊呼声,稍停,又是鸦雀无声。张琼破口大骂道:“做缩头乌龟么?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贼窝,怕你不出来?”匡胤一把拉住,说道:“休得鲁莽。”言犹未了,忽听“呼”的一声,似有重物堕落,忙一拉张琼跃开,一个粪桶着地迸裂,粪便四溅,臭不可闻。墙垣上笑骂声起。赵匡胤动了真怒,一张脸涨得血红,但只是片刻,忽地纵声大笑。张琼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他怎生笑得出来。匡胤扯了张琼转身就走。回店铺算了房钱,买了几斤酒、肉,上马径出南门,向大路驰去。驰出二十来里,在一小山冈息下,匡胤笑道:“兄弟休怒,坐下喝酒。”张琼气忿忿地,扭头不理,不肯吃喝。匡胤劝道:“兄弟,你且听我说,那二爷坐地开赌!必是交通官府,广有徒众,我俩孤身却是无援,岂不闻‘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张琼道:“难道给他们打了,骗了,就此罢休?咱却咽不下这口气。”匡胤道:“难道你敲得门开?”张琼忿道:“你又不让我放火。”匡胤道:“放火不行,左右街坊须是平常百姓,怎能殃及无辜?”张琼道:“那就这么怕了他,连夜逃走?”匡胤道:“他这大门关得一世么?咱俩连夜出走,一则让他们以为咱俩怯了,不再防备;二则防他勾结官府,再来啰嗦。此刻那二爷定是遣人打探了,正安心睡大觉呢!咱俩且养足精神,天亮了再去理会。”张琼大喜,道:“我的爷,你怎不早说?”当下两人吃喝了,倚树而睡,直睡到日高三竿,两人相视一笑,牵了马缓缓步回潘原城来,去城外人家寄顿了马匹。匡胤道:“兄弟,你这把剑也休带去,打他们一顿也就是了,莫伤人命。”两人各提一条杆棒,径投三槐堂来,远远望见,大门已是大开,紧走几步,进去后,也没见人守门,天井、大厅也悄无人影。两人蹑步转入后堂,听见传来阵阵笑声,隐身照壁后探头一看,却见后厅里二三十人或站或坐,正围着二爷说笑呢!那宝倌手舞足蹈,正说得唾沫横飞,只听他道:“……可恨那桶大粪没淋在两人头上,却也吓得两个撮鸟魂飞魄散。”一人道:“此刻怕不逃出四五十里路了!”宝倌道:“只可惜没留下那口宝剑。”二爷冷冷地道:“昨夜下手慢了一点,否则结束了两个异乡蛮子,拖去后园里埋了,永无后患!”宝倌急道:“你说他俩还敢来?”二爷道:“谁知道?那胡子大汉一副强盗像,不定几时引了帮手来报复。”宝倌道:“哼,量他也没这个胆子!”二爷道:“再来也不怕,一条索子捆了,交县里去,打他个死去活来。”张琼早听得七窍生烟,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大吼,抡棒便向大厅闯去,那二爷见二人来得凶猛,叫声:“啊也!”跳将起来,厅上一阵大乱。张、赵两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登时倒下一片,赵匡胤一回头见那二爷正闪出厅门,纵过去一把扭住,甩在地下,一脚踏了,喝道:“兄弟,首恶已抓住,便饶了这干狗奴才吧!”张琼道:“余人可饶,这宝倌须饶他不得。”一把抓住了,下手着力向肉厚处打去,直打得两人皮开肉绽,翻身不得,余人一哄而散。张琼仍不解气,去茅房里提一桶粪来,劈头淋得两人满身,匡胤笑道:“也消遣得两人够了,不如去休!”张琼哈哈大笑,举棒把满厅家什击得粉碎,这才随匡胤摆手出门,去那家取了马匹,飞奔而去,一路笑声不绝。奔出五十来里,忽听张琼叫声:“啊也!”勒住了马。匡胤愕然道:“什么?”张琼苦着脸说:“适才打得痛快,却忘了掳掠些银子,如今我两人分文也无,如何是好?”匡胤呵呵笑道:“便是我也忘了,现下回头已是不及。兄弟,你如今待投何处去?”张琼道:“便是投马仁瑀处,此去不过一日马程,大哥,你便也去住些时,可好?”说毕,满脸希冀地望着匡胤,盼他点头。 匡胤跳下马来,握住张琼的手,说道:“兄弟,咱出身将门,怎能去山寨落草,玷污了祖上清名?此言休提!便是兄弟,也还是劝马仁瑀及早归正为好,百姓正处水深火热之中,咱们又怎忍打劫掳掠,雪上加霜?兄弟,你一身武艺,切不可自误一生。咱俩这就别过,今后或当有相见之期。”张琼满眼是泪,伏身叩了几个响头,说道:“大哥金石之言,小弟决不敢忘!大哥你自己保重!”转身上马,一步一回头慢慢离去,匡胤凝望张琼身影,直至他被山头遮没,这才按辔徐行,心中既为结识这个兄弟欢喜,又甚感别离的惆怅。 【注】①赵匡胤性喜赌博事,多有记载。宋·张舜民《画墁录》载:长武城寺曾图有赵匡胤青巾衫据地六博的画像。潘原赌赖事亦见该书。 ②马仁、张琼,《宋史》均各有传。 第八回 寄人篱下 匡胤吞声让遵晦(1) 话说赵匡胤直瞧着张琼身影不见,这才缓缓策马东行,太阳下山时,到了长武镇。 长武镇地处甘陕交界处,虽则是个镇,却较一般小县为大,市面也颇为热闹。赵匡胤自清晨至此时水米不曾打牙,早就饿得慌了,一摸身上只余下百十个铜钱,只得去道边小摊上买一碗素面吃了,只是不饱。又不敢去客栈投宿,怅怅惘惘走出镇来,见道旁有个破山神庙,门也没有,屋顶尽是破洞,地上灰尘厚积,倒也勉强可避风寒,便捡些长草来席地铺了,解下马鞍倚着睡觉,只是蚊蚋甚多,嗡嗡哼着听了不能入寐,只觉浑身又痒又冷,很不好过,几番爬起来、睡下去,朦朦胧胧,好容易才挨到天明,起来在溪水中洗个脸,上马又行。心下发愁:似这般苦挨,如何到得了随州? 行不得六七里,忽听得背后奔马嘶鸣,蹄声繁急,好几匹马急奔而来,还没回头,听得一人欢声叫道:“匡胤大哥,等一等我们。”正是张琼的声音。匡胤回头看时,数人已奔近下马,张琼握住了他的手直摇,满面喜色。瞧他身边站着一人,带两个随从,也是满面笑容瞧着自己呢。匡胤抽出手来,拱手道:“这位想是马仁瑀兄了!”那人也拱手笑道:“正是马仁瑀!昨日张琼来投,盛赞大哥仁义豪杰,小弟仰慕得紧,立逼着张琼连夜赶来厮见。大哥缘何过寨不入,如此悭步?莫非是瞧不起咱么?”匡胤见他爽直、亲热,心中一热,忙道:“马兄休如此说。小弟只缘道远,贪赶些路程,并无他意,马兄原谅则个。”张琼道:“大哥怎地此时才走到这里?昨晚在长武镇歇的么?”匡胤含糊应了。马仁瑀道:“在这道旁怎地打话?咱们回长武去,找一家酒店吃酒,咱也饿了。”说毕当先上马,向长武镇驰去。 赵匡胤见张琼满眼红丝,知他为追赶自己彻夜未睡,心下感动,再仔细打量马仁瑀,见他粗眉大目虎背熊腰,极是雄壮,心中欢喜。数人片刻便回到长武镇上,拣一家最大酒楼——“崆峒酒家”进去,马仁瑀喝道:“有清静的座儿没?”掌柜的忙亲自出来,连声领喏,领了众人上楼。楼上只四张桌子,此时甚早,更无别客。马仁瑀命两个随从去楼下吃喝,守住楼梯,吩咐道:“一个撮鸟都不许放上楼来,扰了咱兄弟说话。”掌柜的问道:“客官,想吃些什么?”马仁瑀不耐烦,喝道:“问什么?拣好酒好肉送上来,馒头先上十几个。”掌柜的怕他凶恶,忙下去吩咐了,叫店小二送上楼去,自己躲入后堂,再也不敢出来。 三人大吃大喝了一阵,酒酣耳热,便拍桌打椅,痛骂朝廷昏庸,官吏贪婪,契丹凶残,百姓困苦。马仁瑀眼中似欲喷出火来。张琼望望匡胤,又望望仁瑀,见两人谈得投机,满心欢喜,一大碗、一大碗只管喝酒。匡胤问起山寨情况,马仁瑀道:“这泾州石窟寺乃北魏时所建,十分宽大,佛像庄严,原是一处名胜古迹。年来荒乱,没甚香火,被几个不成器的小贼赶了和尚,占作山寨,每日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小弟前年在山东杀了个恶霸,存身不住,途经此山,这伙贼囚瞎了眼睛,竟来犯我,被我杀了为首的,招抚余众,做了头领。这两年逐渐整顿,眼下也有二百余人,二三十匹马,数十副盔甲,地方官兵,等闲也不敢来捻虎须。”匡胤道:“二百来人也不算少了,要养活这些人也不容易呢!”马仁瑀一拍桌子道:“正是,邻近并没多少大户,过往也没多少肥羊,咱常为粮食不足发愁呢!”他说着便站了起来,斟满三人面前的酒杯,看着赵匡胤道:“赵大哥,咱是个粗人,只会放火,却没经济之才,管不好这个山寨。你若不弃,便请为山寨之主。三兄弟在一起岂不快活?也不用千里去随州,辛苦奔波了。你如答应,咱们就干了这一杯。”说罢,一拉张琼,两人站了起来,望着匡胤,一脸希冀之色。赵匡胤并不举杯,缓缓说道:“两位兄弟且坐下,听咱一言。”只听匡胤叹道:“马兄弟!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草莽之中,尽多豪杰之士。两位暂住山寨,事出无奈,原无不可。只是两位想过没有?芸芸众生,尽在水深火热之中,咱们又怎忍再去打劫掳掠,冰上加霜?是以咱虽日暮途穷,身无分文,又不想和张琼兄弟分享,却也不愿去打扰马兄弟,便是这个缘故。马兄弟邀我入伙之事再也休提。”马仁瑀道:“赵大哥说的是。你来山寨为主,咱们不打劫便了。”匡胤呵呵笑道:“不打劫吃什么?难道让二百来人饿死么?”张琼道:“依大哥之见,咱俩该当如何为是?”赵匡胤站了起来,大声言道:“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乱世,便当以卫国安民,澄清宇内为己任,即使肝脑涂地,也不可负此大好身手,难道一生只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做个鼠目寸光的自了汉么?”马仁瑀一拳击在桌上,满桌碗筷叮叮当当乱响,也站起身来,举碗一饮而尽,大声道:“赵大哥责备得是,咱立地回去,今日便遣散众人,烧了衣甲器械,孤身随赵大哥去闯天下便了。”匡胤听了大喜,也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两位且坐,咱们从长计较。聚众不易,遣散也非长策。这伙盗众为盗久了,一旦遣散,岂能改恶向善?你教他去做什么?”张琼道:“这倒也是。”匡胤道:“依咱之见,不如遣去老弱,招募丁壮,闭寨练兵,以兵法部勒严整,使之习熟弓马器械,习熟阵法,一则可防官兵进剿,二则倘有机遇,有这一支亲兵在手,未必便不能做一番事业,马兄以为如何?”马仁瑀踟蹰道:“这样怕是不好?只是不再打劫,正如赵兄说的,咱吃什么?”匡胤道:“这个嘛,咱们只须广派哨探,远处打劫豪门、巨宅、土豪、劣绅、仓库官库,要抢就抢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有何不可?还怕没了粮草?”马仁瑀大喜,跳将起来,笑道:“赵兄一言,令我顿开茅塞。便依赵兄之言,从此勤练兵马,一旦赵兄见召,小弟立马奔赴麾下是了。”三人锵然碰杯,满怀高兴。马仁瑀道:“兄弟这就送赵兄一程。” 第八回 寄人篱下 匡胤吞声让遵晦(2) 随从牵过马来,此时已是正午,三人缓缓走了一程,甚是依依不舍。大路沿山道盘旋,一路不见行旅之人。一只山鸡被蹄声惊起,扑翅便飞。马仁瑀要在赵匡胤前卖弄箭法,解下弓来,搭箭觑个真切,却不发箭,直待那山鸡飞行渐远,将近飞出射程,大喝一声:“着。”箭去如流星,声止鸟落。众人大声喝彩。从者奔去拾了,马仁瑀拿来拴在赵匡胤鞍上,说是到前面下酒吃最好。又解下一包银子,纳入赵匡胤鞍袋之中,问道:“不知兄长何以不佩弓矢?”匡胤道:“小弟嫌累赘,一刀一棒,料也护得身住。”马仁瑀道:“不可大意。兄长且看这张弓如何?”匡胤接过,见那弓铜胎银镶,做工考究,且又沉重。试一张弦,竟是二石硬弓,颇为称手,夸道:“好弓!”马仁瑀将弓并一壶箭送了匡胤,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我两人日日在山寨静候佳音!”三人洒泪而别。 匡胤西来无功,却结识了两个义气深重的兄弟,埋伏下一支兵马,甚是高兴。一路无事。长武至随州,须经长安,过商州,道商南,至南阳再抵随州,山道崎岖,匡胤虽然强壮,却也极感辛苦。二十余日,直晒得面目黝黑,皮肤破裂,身体消瘦,须发甚长,自觉狼狈,先去理了个发,洗了个澡,换了身齐楚衣衫,这才投刺史府来。 五代时,刺史是一州军政长官,权势很重。董宗本已任刺史多年,他不在刺史公廨居住,另有府邸,其府邸一问便知。那私邸宽敞华丽自不待言。赵匡胤投书府内,只一会儿,董宗本便亲自迎出大门来,握住赵匡胤手,呵呵笑道:“贤契远来不易,快进去坐。”竟不容他拜将下去,携手径入内堂,大声命道:“快请夫人来。”便让匡胤坐了,侍婢献上茶来。还没来得及寒暄,内堂便走出一个中年贵妇,欢声道:“什么好风,把贤契吹送来了?姆姆身体可清健么?倒有七、八年没见面了,我日日记惦着呢!”匡胤料知必是董夫人,见两人接待情重,也是欢喜,便拜了下去,回道:“家慈甚是康健,也时时念着伯母呢!”董夫人道:“当年在洛阳,咱们两家比邻而居,与姆姆是日日相会的。谁知今日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再也见不着了。贤契当年还小,我也曾抱过你呢!今日竟长得如此高大雄壮了,当真岁月不饶人。”宗本笑道:“坐下说话。”匡胤向下手坐了,董夫人道:“快打盆水来,给赵公子洗面;吩咐厨下备筵,做精致些,给赵公子接风;叫小福子去收拾客房,便专门侍候赵公子;吩咐马夫好好洗刷公子马匹,它走得疲了,喂些好饲料。”一叠声吩咐下去,侍婢一一应了,自去料理。董夫人絮絮问起赵家情况,又是笑,又是流泪叹息,显是动了真情。董宗本只是拈须微笑,一味倾听,也不插话。移时,筵席已备下了。董宗本站起身来,道:“这些话一时也说不完,边吃边说吧!”匡胤随两人进入内厅,只见摆满了一桌精致酒菜,只有董氏夫妇相陪,更无外人。酒过三巡,董宗本才问沿途见闻,渐渐地询及来意。匡胤如实禀告,递上父亲的书函。宗本看了笑道:“贤契离家将近一年,数千里奔波,如今已是七月末了。这几个月来,时局大变贤契可知道么?”匡胤道:“还盼伯父示知。”董宗本道:“契丹入京称帝;二月,河东北平王刘知远高举义旗,号令举国驱逐胡虏;月底自立为帝,国号曰‘汉’;二月底,契丹主因汉人不服,义兵四起,存身不住,弃了开封全师北归;四月,契丹主在归途中病死于杀胡林;五月,刘知远挥师南下;六月进入开封。如今天下有主,指日天下便可大定。贤契今日初到,且从容住些时,若是思念父母,便可北归定省;若是愿在随州图个出身,则固是易事,老夫定当妥善安置,不须挂怀。”匡胤听了大喜。董夫人不住地夹菜劝酒。正饮间,小福儿报道:“公子回来了!”赵匡胤站起身来,向厅外看去,只见进来个军官装束的青年,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举止敏捷,满脸英气,虽则瘦削,却双目炯炯有神。只见他大步上厅,向上施礼道:“孩儿拜见两位大人。”董宗本冷冷瞪视他道:“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董公子道:“前几天淮南敌情颇有异动,孩儿不放心,去安陆查探来着。”宗本道:“谁叫你去的?”董公子大言道:“父亲是随州刺史,孩儿是随州牙校,敌情有变,怎能不去问个明白?是孩儿自己去的。”董宗本冷冷地道:“怎么事先不禀告我知道?”董公子嗫嚅道:“孩子怕父亲不放心,不让我去。”董宗本厉声道:“胡说!于公,我是你长官;于私,我是你父亲。如此大事,你怎么能不禀而行?况且如是必需,再凶险的事,为父岂能徇私庇护,不让你上前?前沿官吏职分所在,若有紧急军情,必当告我知道,用得着你去打探?你又探听些什么新情况回来了?你就是少年好事,还敢狡辩?”公子不敢回言,斜睨了赵匡胤一眼,觉得父亲在生人前如此斥骂,甚是难堪,满面通红,低下头来。董夫人劝道:“好了,好了,孩儿刚回来,有话便慢慢说不迟。遵晦,你过来见了赵家兄弟,他是你弘殷伯伯的公子,今日刚刚来到的。”董遵晦依言上来施了一礼,道:“赵兄容我换过衣服再来相陪说话。”匡胤连忙道:“董兄请便。”遵晦向父母告了罪,自回房去换衣服盥洗,竟恼了没再出来陪客。 第八回 寄人篱下 匡胤吞声让遵晦(3) 董宗本叹了一口气,向匡胤道:“老夫只有这个独子,自幼颇读了些兵书,弓马武艺也还可以,只是太过骄纵,行事鲁莽了些,倒教贤契见笑了。”匡胤忙道:“遵晦大哥热心边事,勇于负重,实堪为小侄楷模,缓日自当慢慢向他求教。”从此,赵匡胤就在董家安顿下来。董夫人对他十分爱重,三餐都请他入内堂共食,唤裁缝给匡胤做了内外许多新衣,并时时送瓜送果,连自家吃的燕窝粥也天天让匡胤喝一碗,又付了些银子给小福儿,让他陪匡胤出外游玩。她知匡胤离家久了,便叫匡胤写了家书,着得力家将拿了,送往汴京去,匡胤自是十分感激。董宗本公余常找赵匡胤谈话,考究他胸中才学,也考究他的弓马武艺,渐知匡胤识见卓越,武艺高强,心胸宽阔,器宇非常,所有种种,远非儿子董遵晦所能企及,不禁暗叹,也日益对匡胤看重起来。刺史位尊,所有朝廷政令措置、四方军情,他都拿来给匡胤看过,军政等大事也与匡胤商量,竟当他是左右手一般,匡胤也悉心辅佐,出谋划策;淘汰冗员、委任廉吏、驱除贪官、安置流民、垦荒、禁止贩卖人口、解放奴隶、大减农民租赋、增加商贸税收……董公言听计从,未及一年,随州大治,仓库充实,人心安定。匡胤牛刀小试,自觉于州府庶政渐谙,治理得失稍懂,也便心安理得,不思回去。只是董公数月以来,却不具体安置匡胤职分。匡胤虽略感诧异,却也不便询问,好在深知董公器重,而对时政所知渐丰,也就十分安心了。 唯独董遵晦那日在匡胤面前被父责骂,失了面子,心中恚怒。又探知赵弘殷职位不高,匡胤至今仍是白丁,住在自己家中,亲戚不是亲戚,清客不是清客,很是瞧他不起。赵匡胤见他架子甚大,也不去招惹他,只是瞧在他父母份上,也没往心里去。 如此数月,渐渐已是次年夏季,这董家后园极大,名花甚多,绿荫满地。匡胤这日没事,便想去后园乘凉。刚一入园,便闻得花园深处笑语喧哗,仔细听听,声音来自演武厅中,一时好奇心起,循声觅去,果见演武厅里摆了四席酒,董遵晦正陪伴着许多青年锦衫公子在喝酒赏花呢!赵匡胤原不在被邀请之列,突然撞见,甚是尴尬。急待缩步,已被厅中诸人瞧见,一个宾客不知匡胤是何许人,见他衣饰光鲜,只道是迟到的宾客,纵声笑道:“又来了一个嘉宾,怎地这时才来?罚酒,罚酒。”董遵晦也见到赵匡胤了,不得不招呼道:“赵兄,便进来共饮一杯如何?”匡胤此时也不便就走,硬了头皮入厅,作了个罗圈揖,笑道:“如此,打扰了!”便去末座坐下,那董遵晦不再睬他,殷勤向其他人敬酒。这些公子的父辈,都是随州高级官员,乃是董宗本的属下,他们平素都追随董遵晦左右,当他是个首领,又颇谙官场诸陋习,很会吹牛拍马一套。此时见董遵晦对匡胤甚是冷淡,便知不是甚奢遮人物,也都不来睬他,一时众人猜拳行令,很是热闹,把个匡胤冷在一边,如坐针毡,几番要去,又觉太过显形,只得自顾自低头喝闷酒。不多时,遵晦道:“列位好友,我辈武人,弓矢骑射,是头等事。今日何不较射一场,赢了的大家共贺三杯如何?”众人哄然答应。立刻便有家丁去箭道上六十步远近摆下箭垛,放了十几张弓,几袋箭,众人一哄都离席出厅,一个个揎臂擦掌,依次较射。赵匡胤原来拟乘机悄悄离去,只是习武之人见猎心喜,也想瞧瞧遵晦武艺高低,便也就不急于走开,闪在人群后观看。看官须知:这些公子哥儿们平素娇生惯养,又怎会每日早起晚睡打熬身体?又怎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平素也请两个教头,练些花拳绣腿,只求好看,不讲实用,讲到射箭,连硬些的弓也拉不开,又有几个是有真本事的?三箭之中,有一箭及垛已算不错的了。匡胤看得没趣,正待走开,只听董遵晦喝道:“待我射来!”匡胤便站住不走。只见董遵晦挥手命军士将垛移至八十步左右,他斜身站定,左手托弓如擎泰山;右手拉弦如拽满月,“嗖、嗖、嗖”三箭连珠射去,一箭中在红心边上,两箭也离红心不远。众人喝彩声便如轰雷也似的,顿时谀词潮涌,董遵晦弃弓哈哈大笑,傲然四顾,一眼看见赵匡胤站在众人后边,正自点头微笑呢!遵晦恼他只是微笑,却不喝彩,此时已有几分酒意,招手道:“赵兄也识射技么?何不上来一试?”众人回头瞧着匡胤,面上都带揶揄笑意。赵匡胤一则恼他问得无理,再则早已闷了一肚子气,三则年轻,岂不好胜?当下大踏步向前,提起一张弓来,在手上掂了掂,冷笑道:“这般软弓,济得甚事?”当下奋起神力,大喝一声,一连拽断三张弓;丢在地上,喝道:“去我房里壁上,摘我的弓来!”便有左右的仆从奔去拿弓。众人见匡胤如此神力,尽皆骇然。少顷,弓到。董遵晦接过,入手便觉异常沉重,试一拉弦,竟是不能全张,顿时轻视之意全去,说道:“领教赵兄神技。”口气很是恭敬了。赵匡胤退步至一百步左右,微一打量,站定马步,一拉弓弦,弓弦全满,也不见他如何瞄准,一箭便出,端的是弓发箭至,疾如流星,只见箭垛乱晃,箭已透入没羽,正中红心。众人惊愕,还没会过神来,第二、三箭陆续射出,一一插在红心,箭箭力透靶心。众人方始齐声喝彩,比适才对董遵晦的喝彩声加倍响亮。 第八回 寄人篱下 匡胤吞声让遵晦(4) 董遵晦见了赵匡胤如此神力神技,心知技不如人,然而平时受众人呵捧惯了,心中对匡胤加倍忌恨,当下一语不发,退入演武厅中。众人也簇拥着匡胤入席坐定,个个交口称赞,献上贺酒,遵晦一言不发,只一口一口喝闷酒。有那乖巧的,见遵晦不乐,猜知他定是因比箭输了,心中不忿,便知趣止声,慢慢引开话题,从赌箭谈到赌博,又从赌博谈到打仗。谈得兴起,董遵晦渐渐把适才的不快淡忘了。数中一个少年道:“自唐室倾覆以来,迄今不过数十年,已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代,四代在位皇帝长的不过十数年,短的不过两三年,去年刘知远登基,今年就病死了,只做得一年皇帝。如今他儿子接位,听说也没甚本事,看来这后汉王朝也是长不了。”另一人反驳道:“这也不然。刘知远崛起并汾,兵强将广,承契丹残破之敝,顺天下思安之心,海内翕服,强藩拱手,此乃合乎天时、地利、人和。今本人虽死,遗爱在民,汉祚又怎会不长?”又有人反驳道:“这又不然,刘知远强煞,也是系出羌氏,非我大汉子孙,他又是武将出身,怎懂治道?如今他儿子刘承祐接位,更是无知少年,又怎能服得人心?我看这后汉一朝定不久长。”一时议论纷纷,互不相让,到后来都望着董遵晦道:“董兄高见如何?我等愿洗耳恭听。”董遵晦傲然一笑,说道:“诸兄之言,都是很高明的。其实南北朝以来,胡汉各族互通婚姻,种族之见早已日渐淡了,隋文帝又何尝是纯汉种?李渊还不是杂有异族血统?刘知远是否羌族后裔,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只是诸位不知:刘氏得天下后却有三桩大失,遗患无穷,这却注定了汉祚不能久长。”众人齐声道:“愿闻其详。”董遵晦道:“杜威、李守贞这两个大汉奸拥数十万众不战而降于契丹,引狼入室,人人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刘知远登基后,不但不加显戮,反而予以殊赏,授以大郡,赐以高爵,以至大大地失了人望,此其第一大失也!”众人不住点头。遵晦又道:“登基之后专务绥抚。诸大藩镇于驱逐契丹并无寸功,却下旨各个兼了使相,封官之滥,于此为最;窃地、杀帅之凶徒,非但不严加惩处,反而蒙诏实授,如此统驭四方,如何不使藩镇坐大,今后又如何号令得动?此其大失之二也。”赵匡胤听他剖析入理,见解深刻,也不禁为之点头。董遵晦一眼瞧见了,心头暗喜,继续说道:“契丹退出汴京之时,实已处于四面楚歌之境,刘知远不乘此时遣兵截击,眼睁睁地瞧着他全师而退,这不是养痈遗患是什么?今后契丹还有不再来犯的?此其大失之三也。有此三失,诸兄试想,这后汉王朝岂不是注定了不会久长么?”各公子听了,打心眼儿里钦服,更是齐声称赞。董遵晦得意之极,揎袖大言道:“当时若使遵晦有五千铁骑在手,居险扼契丹归路,誓令胡骑匹马无还。”众人见遵晦说得慷慨豪壮,全都喝彩鼓掌。匡胤听了,却微微哂笑不语,却又被董遵晦一眼瞥见,心中不快。倾身问道:“难道赵兄另有高见?”此时匡胤也有了七分酒意,见问便道:“小弟见识浅陋,高见是没有的。董兄忧国忧民,豪气干云,小弟心折。所举后汉三失,剖析精微,更是难得,想刘知远不杀杜威、李守贞,不截契丹归师,一味只务绥靖,说明他只是个乘时而起的枭雄,绝非拯世救民的英主,小弟确有同感,岂能另有他见?只是董兄说:能凭五千兵马,教胡虏匹马无还,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过容易了。”董遵晦强抑怒气,沉声道:“倒要请教。”匡胤道:“须知契丹北归时,并非败亡,实乃迫于形势,全师而退。试想:彼挟十万思归的强兵悍将,岂是区区五千人阻扼得了的?兵法有云:‘归师勿遏。’董兄难道不知?”董遵晦脸上一红,说道:“设若赵兄手握五千兵力,难道便不战而放过不成?”匡胤慨然道:“若是小弟有五千兵力在手,便当缓缓率师缀其后,截其辎重,捕杀滞后散敌,多张旗帜以惑之,多置金鼓以惊之,如此,敌军定当仓皇溃散,虽不能尽数歼灭,亦可截其大部,此大汉冯公破羌之策也,董兄如何不知?”董遵晦自幼饱读兵书,自负博学,平素目无余子,几曾落过下风?此时说错了话,被匡胤捉住痛脚,明知匡胤有理,却被他一再说:“董兄如何不知?”不禁火冒三丈,站起身来,嘿嘿冷笑:“你一个白丁,能有多少见识,辄敢妄言兵法,太也不识进退。”拂袖径起,头也不回地去了,众宾客见主人盛怒离席,个个觉得没趣,都怨匡胤“太也不识进退”,纷纷不快而散,把个匡胤僵在当地,忖道:“这里是再也住不得了!”忿一口气,回房收拾行李,再入后堂,向宗本夫妇言道:“小侄自到尊府,蒙两位尊长错爱,便如亲生父母般照顾,实是感激不尽。只是厚扰久了,心中不安。况又思念父母得紧,便此辞别北归。”说了拜将下去。董夫人大惊,道:“贤侄怎地如此匆忙?昨日还不曾听说你有去意,今日怎么说走便走?莫非遵晦有甚得罪你处了?”匡胤笑道:“遵晦大哥乃豪杰之士,小侄钦佩还来不及呢,有甚得罪不得罪的了?实是大乱之后,想念父母,便一刻也宁耐不得。”宗本道:“贤侄莫非怪罪老夫半年有余,竟未安排贤侄一职么?”匡胤道:“伯父待我亲如家人,军备机密无一相瞒,未安排职务,定是有甚为难处,小侄如何会怨怪?”宗本道:“贤侄坐下,且听我说。老夫迩来探询贤侄学问才干,处处过人。实乃国士无双,确乃拨乱济民不世出的良才。这随州当面,乃是南唐。如今李璟为主,这人优抚百姓有余,经略天下则才智不足。前年该国用兵福建,落得大败而归,李璟愧悔之余,立誓终生不再言兵。是以随州虽是边防重镇,数年之内必无战火。贤侄处此,不得边功,如何腾达?若是随意安置,不过和遵晦一般得个牙校,岂不屈才?是以踟蹰未决,贤侄恐难见谅。今日贤侄言归,老夫不便挽留。想中原逐鹿之地,尽多建功立业良机,岂能阻碍贤侄前程?只是老夫有一事相托,不知贤侄肯答应不?”匡胤忙起身道:“伯父有甚驱策之处,尽管吩咐就是,小侄定当全力为之,不敢有负雅望。”宗本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向匡胤纳头便拜。匡胤慌得手脚无措,赶快答拜,扶起宗本道:“伯父怎么了?”只见宗本双目蕴泪,长叹一声道:“老夫不德,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平日观他也颇知上进。只是为人骄慢,不知自抑,日后必当生祸。老夫近日体衰,只怕活不长了,贤侄胸襟宽大,识见宏远,前程无量,老夫愿以小儿为托。贤侄能答应么?”董夫人早哭了出来,执住匡胤双手道:“日后你要多照顾你遵晦兄弟呢!”匡胤见宗本夫妇如此重托,心下感动,竭诚言道:“老伯厚意,小侄感铭五内,日后若有寸进,必不忘伯父、伯母今日之言。”宗本大喜,老泪便流将下来。 当下宗本夫妇盛筵为匡胤送行,此番与接风不同,却是广邀随州高官作陪。宴毕,厚赠金帛,亲自策马送出北门外,看着匡胤去远,方始回衙。 看官须知,董宗本今日一托一拜,竟换得董遵晦日后长远富贵,这董宗本的知人之明,实是大可敬佩的呢! 【注】 赵匡胤在随州为董遵晦所辱事,见宋·司马光《涑水纪闻》,亦见《宋史·董遵晦传》、《续资治通鉴长编》。 第九回 襄阳漫游 奇僧慷慨致千金(1) 话说赵匡胤离了随州,急返京师,此时是七月中旬,天气却不算太热,道上骑行,也不甚辛苦,他离家日久,怎不思念父母兄弟?然而二年多来数千里跋涉,却一事无成,心中有愧,于是走一步,懒一步。自随州至襄阳只一日马程,他却在次日未时,才进入襄阳城关。此前大量中原难民涌入襄阳避难,不敢相信时势已靖,兀自在此地观望逗留,是以襄阳人口繁多。襄阳扼汉水上流,乃中原入鄂之孔道,城坚地广,未经兵灾,是山南东道节度使驻扎之地,颇称繁华。赵匡胤牵着白马入城,东顾西盼,觉得比起随州来,大不相同,他久闻堕泪碑及檀溪等古迹之名,渴欲一观,问明路径,便向岘山走去。忽闻不远处梵唱阵阵,钟磬之声不绝于耳,抬头一看,只见好大一个寺庙隐现,一带红墙围绕,无数殿堂栉比,心中一动,忖道:“咱如今投靠无着,前途渺茫,何不去礼拜神佛,一求明示?”遂移步下道,向寺院走去。那庙匾额上书着“大佛寺”三个金字,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到寺前一个广场,广场上有几个乞丐坐着乞讨,摆了几个卖香烛的摊子。匡胤下了马,寄顿了行李,便向大雄宝殿行来。大殿前列四大天王塑像,天井中有个巨大的焚香烛的铜鼎,有数十级台阶直伸上去,跨过极高的门坎,便见一尊高大的如来佛像,端坐莲花宝座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低眉垂目,确是妙象庄严。匡胤肃然起敬。便焚香烛插了,叩下头去。自有旁立的和尚,敲了几下清磬。待叩罢站起身来,见香案上有副杯筊,便取在手中,默祷道:“信男赵匡胤,虔敬礼佛,还望佛祖垂佑。今向佛祖叩询终身名位事,如若此生得为指挥使、观察使,便赐圣筊!”——看官须知:这筊乃竹木所制,形似蚌壳,两片合为一副,一掷之下,如二片皆仰或二片皆俯,则所求不遂;若是一仰一俯,则称“圣筊”,所求必遂。赵匡胤一掷,二片皆仰。心中忖道:“莫非我将来职位不止于此?”拾将起来,又祷问道:“佛祖以为信男职位可至防御使、团练使、刺史么?”又复掷下,竟然二片皆俯。心中暗喜,便又祝道:“难道信男有福,乃可得为使、相么?”使、相,指的是节度使、枢密使、宰相,这自是位极人臣了。谁知一掷之下,又非圣筊。匡胤目瞪口呆,心下一片冰凉,沉思半晌,祷念道:“然则佛祖以为匡胤将一生潦倒,一无所成么?”狠命一掷,却又作怪,仍然不是圣筊,匡胤一咬牙,祝道:“佛祖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过了使相,便是皇帝了。难道信男这辈子有位登九五之份?”双手皆颤,一闭眼掷下,当当两声落定,匡胤睁目一看,不但是一个圣筊,而且两片竟然合在一起,比摆的还要整齐。只听那和尚连声贺道:“施主大喜,小僧几十年在此,从没见圣筊竟有覆合者,这当真是大吉大利啊!”匡胤狂喜,头目昏晕,一定神复向佛祖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九个响头,赞道:“承佛祖许我天子之位,信男果有一日登基,定当更光宝殿,再饰金身。”给了和尚五两银子。那和尚大喜,便陪同匡胤四下随喜。看官听了:那赵匡胤做了皇帝后,果然派了钦差前来修广佛寺,以践微时诺言,并酬佛恩;更宣天命。这是后话,就此表过不赘。 这佛寺确实甚大,除大雄宝殿外,还有观音阁、罗汉堂、普贤殿、藏经阁、地藏堂等多处大殿,配房无数,收拾得很是齐楚。后园古木参天,花草遍地,匡胤看一处,赞一处,转过一个月洞门,只见四面回廊,一座假山。几处喷泉喷珠溅玉,那回廊四壁却淋淋漓漓,题着许多游客写的诗词。赵匡胤此时兴致甚高,便仰面逐次看去,见有的文字都写得甚好,有的文字也只平平。那第一道录的是曹操的《蒿里行》:白骨暴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 匡胤点头道:“汉末天下大乱,酷似今日,此人录此四句,自不是为了怀古,乃是伤今了!”再看第二首,也是录的前人之作,乃是陈子昂的《感遇》,只录得两句,道是:七雄方龙斗,天下乱无君。 赵匡胤读诗虽不多,但多少也读过一些,陈子昂他是知道的,《感遇》也曾看过,其时并不觉得好。此刻读了这两句,忖道:“龙斗,自是抢皇帝做了,原来唐初天下未定,陈子昂只用十个字便道出了天下大乱的原因,真是个才子。”他读出味道来,便不肯离去,往下读去,却是一首即兴之作,题为《天涯沦落人醉后一哭》。文曰:爷耶,娘耶,于今安在? 第九回 襄阳漫游 奇僧慷慨致千金(2) 妻耶,儿耶,于今安在? 逆旅孤灯,孑然一块! 匡胤心中凄然,点头道:“这不是诗,的确是哭!”停目良久,再移步前看,是一首五言绝句,写道:故国五千里,辽水复悠悠;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 匡胤忖道:“这岂非说的契丹入侵之事?定是近人之作了。”——岂不知这恰恰是首古诗,胡骑入侵自古有之,“为汉国羞”者又何代没有? 匡胤再往前看,只见一笔草书,写得龙飞凤舞,辨认良久,才知是:剥我身上衣,夺我口中栗;虐人害物即豺狼,    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匡胤一拳击在墙上,大声道:“骂得好,骂得痛快,百姓一苦至此,这批贪官污吏个个该杀!”——却不知是前人名作。再往前看去,却又是一篇近作了,题为《问天》:八千里故国,数百年江山;有几寸宁土?待何时靖安? 文字虽不甚佳,却透出一片孤愤之情。匡胤细细咀嚼那“有几寸宁土,待何时靖安”十个字,站了许久,再斜目向前看却,却是两句七言:于今腐草无萤火,    终古垂杨有暮鸦。 觉得一腔激情涌将上来,再也按捺不住,回头大声道:“取笔墨来!”那和尚一旁候久了,匡胤又不和他打话,正无聊间,听得要觅笔墨,便颠颠地去取出一大碗墨汁,一支大笔来。匡胤将笔沾饱了墨,去壁上大书道:《咏日出》 涿郡赵匡胤题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 刚刚写毕,便听得身后一人大声赞道:“好!好胸襟,好气派。”匡胤回头,只见那人疏眉朗目,三绺长须,着一身道装,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态,于是谦道:“小弟一时兴起,胡乱涂鸦,倒教道长见笑了!”那道人笑道:“赵兄休得过谦!这诗气势磅礴,让读书人写,一千人写上一千年也写不出来。”匡胤笑道:“惭愧,惭愧,兄弟又懂什么诗了?不敢请教首长法讳?”那人笑道:“小弟东京苗训便是,虽穿着这身道装,却是个假道士。便因流落此间,读书人又没本事谋生,只得摆个摊个算命测字鬼混。现下便在此寺寄寓。赵兄可否移步荒斋一叙?”匡胤见他言语爽利,又得他夸奖诗好,心中欢喜,便跟着苗训去他下处,那和尚径自去了。苗训开了房门,请客入座,递过茶来。匡胤见房中只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此外再无别物,问道:“苗兄测字算命也能糊口么?”苗训道:“如今兵荒马乱,人命危浅,因此来找我算命测字的甚多,倒还不愁衣食。”匡胤笑道:“你测字灵是不灵?”苗训道:“诚则灵。小弟在此年余,倒也不曾让人砸了招牌。赵兄是否想试一试?”匡胤笑道:“好啊,怎地测法?”苗训道:“赵兄先虔诚默祷一番,思定所问何事,却不必说出来,然后随意说一个字,且看小弟测得准也不准。”匡胤略一沉吟,说道:“便测贱名这个匡字如何?”苗训道:“好!”取过纸笔写道:“这个‘匡’字,中间是个‘王’字,‘匚’,便是疆界了,东面虚着,我国东面是大海,这字应着赵兄合当海内为王,恭喜,恭喜,赵兄,尊造贵不可言。”说罢,起身一揖。匡胤听了,大奇:“怎地这人也说我合当为王,和圣筊所示一般无二?”便道:“岂有此理?苗兄恐怕测错了!”苗训道:“赵兄不信?那便再测一字如何?”匡胤道:“那便再测这个胤字吧!”苗训写了这个胤字,略一端详,便道:“这个胤字更好,左边‘撇’,右边‘弯钩’,便是左丞右相了。中门一个‘幺’,恰似一人盘膝而坐,却是坐在月亮上,赵兄,恭喜,恭喜,遵造确是贵不可言。”匡胤听了,半晌作声不得。苗训道:“赵兄还是不信?要不要再测一个?”匡胤肃然道:“苗兄神卜,小弟怎敢不信?只是这太也过甚,叫小弟不敢相信耳。”苗训忽地纵声大笑。半晌不绝。匡胤诧道:“怎么?”苗训道:“赵兄信了,小弟自己却是不信。”匡胤愕然,道:“这话怎说?”苗训端容道:“赵兄请想:小弟每日要给数十人测定算命,不知要费多少心思,编排多少言语,才能哄得人家信了,混口饭吃。你想,小弟自己又怎能相信自己编的谎言?这些测字算命都是假的,信不得的。说穿了,不过察言观色,投人所好而已,又怎么当得真?”匡胤怫然变色,怒声道:“然则苗兄是消遣小弟来着?”苗训忙站起,拱手正色说道:“小弟岂敢?赵兄容禀:适才小弟见赵兄的题诗,有道是:‘诗言志’,‘诗为心声’。赵兄诗中以天下为心,以‘赶却残星赶却月’为志,雄心大志,令人钦敬,是以小弟以测字来试探,果然不错。”匡胤甚感愧恧,道:“小弟狂妄……”苗训连连摇手,道:“不然,不然!岂不闻:有志者事竟成?小弟见赵兄乃仁者也!试观今日纵横天下的武夫悍将,有几个是顾念生民的?那些穿了官服的豺狼,吃人肉、喝人血,又能成什么气候了?赵兄,帝王将相是没有‘种’的,有道是:‘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想那项羽、刘邦也是布衣出身,看了秦始皇出巡,便道:‘彼可取而代之也。’近代朱温、李存敢、石敬瑭、刘知远,哪一个不是靠自己打出一个天下来的?赵兄又有什么狂妄了?”匡胤听了,一想,这话辛文悦师父也曾说过,心下释然,遂笑道:“苗兄当真能说会道,适才测字,差一点骗得我信了!”苗训仰天大笑,道:“骗人就要骗得到家,自古以来,为帝为王者,没一个不骗人的。刘邦斩了一条大蛇,当真便是什么白帝子、黑帝子了?那是撒的弥天大谎。”匡胤道:“信不得的?”苗训道:“自然是假的,他‘成则为王’,载入史册,便成信史了。当日陈胜起义,为了骗人,剖鱼腹塞进帛书,曰:‘陈胜王’,又让人装狐鸣,也叫‘陈胜王’。只因他后来失败了,史书才直书他装神弄鬼。假如当时陈胜成功了呢?那还不是说是真的了?我敢断言,史书决不会戳穿鬼把戏。”匡胤哈哈大笑道:“荒唐,荒唐,当时怎地有人会信?”苗训笑道:“怎么不信?信的人多着呢,如若不信,小弟这口测字饭吃得成么?”两人相对大笑。苗训道:“其实做皇帝的自称‘奉天承运’。天又几时叫他做皇帝了?天道悠远,天复何言?赵兄,有一句话我是信的,叫做‘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有老百姓支撑,皇帝位子就坐得稳了,这比什么天呀、运呀实在得多。”赵匡胤笑道:“老百姓支撑有这么要紧?我看当世僭伪之主,没一个得老百姓支撑的,不也过得好好地?”苗训摇头道:“混不长久的,混不长久的。就算他有千军万马,那些兵卒哪一个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个个都是老百姓的子弟,百姓过得好了,皇帝位子就坐得牢了。”匡胤正色道:“苗兄金石之言,小弟决不敢忘。只是苗兄如此人才,为何不仕?”苗训笑道:“小弟给自己算了命,此时官星未动,还不到时候。”匡胤哈哈大笑,说道:“然则以兄之神算,还得几时方能出山?”苗训道:“快了,快了!赵兄,咱俩订个密约:有一日赵兄得志了,那些有关的符瑞、吉兆、天命等骗人的鬼话,统统交由小弟一力编排,总教骗得天下人人相信,赵兄以为如何?”匡胤又复纵声大笑,半真半假地说道:“好啊,小弟全都托给你了。”苗训道:“一言为定?”匡胤道:“伸过掌来!”两人击过一掌,俱各欢喜。 第九回 襄阳漫游 奇僧慷慨致千金(3) 匡胤道:“小弟来到襄阳,想起两个古人,颇欲一瞻遗容。”苗训道:“是哪两个奢遮人物?”匡胤道:“一个是刘备,一个是羊祜。”苗训道:“不错,岘山上有个堕泪碑,那是襄阳人怀念羊祜的。北门外有个檀溪,那是刘备逃命时,乘的卢马飞越过的,只是赵兄何以对这两个人如此钦佩?”匡胤道:“刘备寄身刘表处,正是他最不得意的时候;那羊祜也因建言一统江山,却得不到支持,因此叹道:‘天下事不如意十常八九。’小弟二十二岁了,至今一事无成,虚度年华,是以想去凭吊这两位英雄呢!”苗训道:“赵兄休要感伤。时机未到,急也无用;时机一到,门板也挡不住。眼下却是时机到了呢!”匡胤笑问道:“莫非又是苗兄测算到的?”苗训道:“这倒不是……”正待说明,忽听门上有剥啄之声,开门一看,只见那个和尚探头进来,问道:“赵施主眼下得闲么?”匡胤道:“什么事?”那和尚道:“本寺方丈有言,如蒙不弃,请到方丈奉茶。”匡胤笑着站了起来道:“方丈如此多礼。”暂别了苗训,随了那和尚投方丈来。远远便瞧见方丈门口立着一个老僧。这老僧实在老得很了,眉毛全白,长长地覆在眼上,一脸皱纹深刻,微微佝偻着身子,拿着一根木禅仗。他穿一件灰色旧袈裟,白布櫗子,双梁布鞋,颤巍巍地站着,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呢!匡胤忙趋前拱手道:“怎敢劳长老等候?”那老僧合什道:“阿弥陀佛,今日赵公子光临,大是有缘,请入方丈坐地。”两人待小和尚献上了茶,匡胤四下打量,见窗明几净,墙上挂一张寒山疏竹图,几上列一尊弥勒佛瓷像,地上光净,看上去令人身心一爽。老和尚只是上上下下打量匡胤,并不发话,匡胤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心中微嗔道:“这老秃驴好生无礼。”半晌,老和尚徐徐言道:“适才老衲去廊下拜读了公子佳作,见公子发大宏愿,欲驱残去秽,涤荡宇内,如此居心,佛祖必佑,阿弥陀佛。”匡胤一怔,躬身道:“小子狂妄,一时兴起,既污洁壁,复渎清听,惶愧,惶愧。”那老和尚呵呵笑道:“说什么一时兴起?既有此意,便已种下善因,岂无善果?公子此诗,老衲定当妥善守护,以为他日之验。”匡胤道:“那更不敢当了。”老和尚道:“老衲今年九十二岁了。一生阅人多矣,公子英气逼人,却知谦抑,既无文人酸腐之气,又无武夫跋扈之常态,难得难得。”匡胤道:“长老如此盛誉,小子何以克当?承教良久,敢问长老法讳?”老和尚笑道:“老僧守严。实不相瞒,年轻时,乃唐末大盗明马儿是也。只缘杀的人多了,罪孽深重,深自愧悔。四十岁上出家,至今已五十二年了,尚且尘心未泯,良深惭愧,阿弥陀佛!”匡胤一听,肃然起敬,忙欠身道:“不知长老乃前辈高人,适才失敬了!”守严笑道:“不敢当。公子是住在襄阳呢?还是路过?”匡胤道:“小子是去汴京省亲,便拟在京师求个出身,长老妙悟禅机,不敢动问:小子一生祸福如何?”守严微笑道:“佛家只讲因果、缘法,不识预测凶吉福祸,公子即欲如此,何不去问那苗道人呢?”匡胤笑道:“他这道人是假的,他的测字算命也是假的。”守严呵呵笑道:“假的,假的。假未必假,真又何尝真?真真假假,公子何必顶真拘泥?”匡胤道:“长老妙言微旨,小子不甚懂,只是小子今后行止该当如何,长老可否指示一二?”守严沉吟道:“这个嘛!公子,以兵止兵,以杀止杀,这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公子懂么?”匡胤道:“还请长老示知。”守严道:“世道乱得狠了,就该止乱了。百姓苦得很了,就该安抚了。杀人杀得多了,就该止杀了。公子他日主兵,心中宜常存慈悲之念,只是有一个‘止’字,那就功德无量了!”匡胤肃然,躬身道:“小子记下了!”守严道:“不须记,不须记,随缘行止,一心向善也就是了。”匡胤又问道:“长老,这两年,小子仆仆风尘,四处奔波,一事无成,所投皆无着,却是为何?”守严笑道:“公子又来了。所投无着,便是没缘,安知非福?又何必执着?公子万里长行,多识民间疾苦,既广见识,复励壮志,怎说得一事无成?公子,老衲有一句良言相劝:公子须当谨择出处!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棲’么?”匡胤一凛,说道:“领教了!”守严微笑道:“公子行色匆匆,老衲不敢久留。老衲寄身空门,自然不事居积。历年四方施主布施些香火银子,随手放置,分文未用。前日检视,居然有千两银子之多,谨将此项财物奉献公子,以壮行色。还希公子勿却。”匡胤一惊,慌忙起身,双手乱摇,道:“小子如何敢领长老厚赐?实不相瞒,小子此番旅囊甚丰,并不匮乏。”守严不答,起身入内提出一口重重的旧箱子来,递与匡胤道:“此银不是我的,放在我手里与粪土何异?公子只管拿去。”匡胤无法推却,茫然接过,喃喃道:“如此却不知何以为报?”守严合什道:“老衲年近百岁,自然不能亲见公子大展宏图之日,盼什么回报?只盼公子日后偶或忆及老衲时,不忘‘惠民止杀’四字,便是大功德了。”当下送匡胤出了方丈室,自回内堂坐上蒲团,入定去了。 第九回 襄阳漫游 奇僧慷慨致千金(4) 赵匡胤提着一箱银子,心中肃穆沉重,又回苗训房里来。只见苗训正眯着眼睛喝酒吃菜呢!见匡胤入来,起身笑道:“赵兄也来喝两盅如何?”当上取过酒杯,给匡胤斟上酒。匡胤举杯一饮而尽,笑道:“适才方丈送了我一千两银子。”苗训道:“有意思,有意思,这老和尚真有意思。小弟居此一年多了,也不见他送一钱银子给我。”匡胤道:“苗兄若是缺银子使,便拿去如何?”苗训摇手道:“那是和尚送你的,又不是送我的,如何能要?我是说,这老和尚慧眼识英雄呢!他刚才跟你说些什么?”匡胤道:“他要我休得执着于一己的得失,常存慈悲之心,体念佛家好生之德,以生民疾苦为念呢!”苗训一拍大腿,道:“正是,这正是佛法精义。这老和尚好生了得。”匡胤道:“苗兄是道家,也识佛家精义么?”苗训道:“我这道士是假的,其实不论儒、释、道,总是以慈悲众生为念的,又何分泾、渭呢?”匡胤道:“正是,小弟原来最不喜欢和尚、道士,看见他们装神弄鬼就有气,这守严却是令人好生钦敬。”苗训道:“赵兄离随州时,可知朝廷近况么?”匡胤道:“也还略知一二。”苗训道:“愿闻其详。”匡胤道:“刘知远死了。儿子刘承祐接了帝位,杀了杜威,如今发生了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三叛’之乱呢!”苗训道:“赵兄可知朝廷派何人去平叛么?”匡胤道:“这个倒还没听说。”苗训道:“派了枢密使、同平章事郭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诏令诸军都受他节制呢!”匡胤道:“郭威?莫非便是江湖上驰名的‘郭雀儿’么?”苗训道:“正是,便是这个颈上绣着雀儿花纹,昔日在大街上杀了张屠户的郭雀儿了。赵兄,你休小视了这个江湖豪客出身的汉子,他如今是刘知远临死时三个顾命大臣之一,手握全国军权的奢遮人物呢!”匡胤道:“这个自然,‘英雄不问出身’么。只是这个人识见如何?”苗训道:“这个人识见是很了不起的,他善于抚恤将士,平日与士卒同饮食,共苦乐。将士小有功,必赏;有微伤,必亲为裹药;况且胸襟博大,违忤之,不怒;小有过,不罚,因此将士归心。更有一般难得处:他礼敬士大夫,帐下李谷、王溥都是一时人杰,这郭威很不了起呢!”匡胤道:“小弟也颇有耳闻,却不如苗兄讲的这般仔细。”苗训道:“小弟适才说道:‘如今机缘来了’,还未道出,被那和尚来打了岔。赵兄,如今郭威正奉命招兵买马,招纳贤士,这个机缘不可错过。”匡胤问道:“何以这是机缘?”苗训道:“‘良禽择木而栖’,这郭威便是可栖之木了。他知人善任,以赵兄之大才,他岂能不赏识?李守贞是和杜威一起卖国投敌的大汉奸,赵思绾是吃人肉、吞人胆的大禽兽,王景崇和他们联在一起造反,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讨伐这‘三叛’,是上合天意,下合民心的义战,赵兄就此立下军功,图个出身,岂非是大大的机遇?”匡胤一拍桌子,道:“好!小弟即日启程投军。苗兄,咱俩就此别过。他日小弟若有寸进,苗兄须得记着今日三击掌,万勿见弃。”苗训道:“是了,小弟只在此处端候,赵兄几时宠召,小弟闻命即行,不俟驾。”两人大笑而别,匡胤出寺回京去了。 【注】①据《宋史》载:“汉初,漫游无所遇,舍襄阳僧舍,老僧善术数,顾曰:吾厚赆汝,此往则有遇矣!”则匡胤曾到襄阳可知。 ②五代时,巨寇明马儿老来僧事,见清·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笔者因移植于此。 ③赵匡胤写过诗,见宋·陈郁《话瞍》:“宋太祖微时咏日诗云:‘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国史润色之云:‘未离海峤千山黑,才到天心万国明。’文气卑弱,不如原作辞气慷慨,规模远大。凛凛乎有千万世帝皇气象也。”陈郁的评价是对的,文如其人。我深信此诗是赵匡胤原作。 ④赵匡胤问卜事,见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太祖微时,尝被酒入南京高辛庙,香案有竹杯,因以占己之名位。俗以一俯一仰为圣,自小校而上至节度使,一一掷之皆不应。忽曰:‘过是,则为天子乎?’一掷而得圣,岂不天命素定哉?晏元献为留守,题庙中诗,所谓‘庚庚大横兆,謦咳如有闻’,盖记是也。”南京,今河南商丘市,匡胤微时容或过此,晏殊,宋真宗时人,去国初不远,赵匡胤问卜之事,当为事实。但叶梦得为文,重点在“天命素定”四字,这是古代迷信思想。 ⑤关于郭威善抚士卒事,见《资治通鉴》卷288之34。 第十回 河中城下 宝刀初试露霜刃(1) 话说赵匡胤离了襄阳,兼程回京。仗着马快,只两日便赶回开封。踏进家门时,已暮色四合了。匡胤略一扫视,见处处如昔,心中略定,便快步趋上房而来。早有丫环一眼瞥见,欢声道:“二公子回来了!”此时正是家人每日定省之时,听得喊声,三弟两妹都迎将出来,执手牵衣,簇拥着匡胤进入上房,匡胤见父母皆站立起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便慌忙扑翻在地,顿首道:“不孝子匡胤叩候两位大人金安。”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见父母虽然鬓边多了几根白发,精神却是很好,气色也佳,心下欢喜,不觉满脸堆笑,热泪盈眶。赵弘殷见匡胤真情流露,心下也是甚喜,温言道:“你一路劳顿,坐下说话吧。”杜太夫人早流下泪来,哽咽道:“孩儿,娘想得你好苦。”执住匡胤的手,不住上下打量,见匡胤虽则满面征尘,晒得黝黑,却长得越发魁伟了,一颗心欢喜得直欲胀破胸膛。此刻大难后,合家团聚,她又怎舍得放开手?大妹秀凤道:“娘便是偏心疼着哥哥,平时一天也不知念叨多少遍。”匡胤回头瞧众弟妹,见匡义长得颇高了,便问道:“三弟也长成了,今年十四岁了吧?”匡义含笑说:“是,二哥记得恁地清楚。”(原来匡胤的哥哥虽早夭,弟妹们仍习惯称他为二哥的。)再看匡美时,也端正站着,瞧着他笑呢,十岁的孩子却甚是文静,匡胤眼中一热,回头道:“娘这几年太辛苦了。”杜太夫人兀自执着儿子的手笑,不说话。小妹妹牵着乳母的衣角,一个指头含在口里,眼睛骨碌碌直转,打量这个刚回来的哥哥,却不敢上前。弘殷笑道:“好了,回来就好,坐下,坐下。”众人纷纷坐下了。弘殷便问王彦超、董宗本接待他的状况,听说都未安置匡胤工作,乃微喟道:“总是为父运蹇,至今职位低微,连累你也被人看轻了,一再遭受冷遇,这也难怪。‘世情逐冷暖,人面看高低’嘛,也难为你了。”匡胤道:“董伯父、伯母对孩儿款待殷切,招待周全;便是王节使也赠了孩儿十千钱,又不曾被赶出来,何足父亲介怀?”弘殷不答。杜太夫人道:“好教孩儿欢喜,娘已替你订下一头亲事了。”匡胤一惊,忙道:“孩儿年纪还不大,眼下一事无成,结下亲来又添家中负累,便迟几年又何妨?”杜太夫人道:“孩儿,你也有二十二岁了,若非这几年兵荒马乱,早已成家有孩子了。娘给你订下的,是贺景思的长女,名叫小宛的,小时候你也见过,原来就甚聪慧伶俐,眼下长成了,一十七岁,真是德、容、言、工样样都好。你这次回来,便早早完了婚吧!”匡胤一听是贺小宛,心下甚是愿意,却不好意思说得,便道:“孩儿这次回家,只住得几天便要走的,现下结亲,似是太过匆忙,况且婚后撇下她出去,又不知几时回来,也似不甚妥当。”弘殷问道:“你又待去何处?”匡胤道:“孩儿正要禀过父母:听说枢密使郭公奉命平‘三叛’,眼下正在招兵买马。孩儿以为此乃义举,便欲径投军前,一刀一枪,图个出身。”弘殷略一思索,便点头道:“也好!我们武将家子弟,投军乃是正途。闻道郭公定于八月六日离京,今日已是七月二十四了,你此刻去,不会太仓促么?”匡胤道:“父亲,这倒不须虑得。孩儿还打算邀约几个朋友一起投军,也还要费几天日子。故打算赶在八月中旬,直至河中城下大营投到,来得及的。”杜太夫人道:“为娘曾与贺家约定:待你返京便行迎娶,也就了却一件心事。现下孩儿即将远行,这便早早办了事吧,也不请许多亲友了,一切从简便是。”弘殷笑道:“家中甚是拮据,便是不从简,又待如何?”匡胤道:“这个父亲倒不消虑得,孩儿身边颇有些银子。”弘殷问道:“哪里来的?”匡胤含糊答道:“董伯父送了一些,几个朋友也送了不少。”弘殷嗯了一声,也不深究。当下商定:立即去知会贺公,约定七月二十九日完娶。 赵匡胤探问诸好友下落,知李处耘已投刘词麾下效力;韩令坤、慕容延钊则已是刘知远军中骁将,官阶也已不低,想是倚仗父荫,走了什么门路。京中只有李谦溥、谦昇兄弟在。是晚,匡胤便去李宅,与故友相逢自有一番亲热。谈及参军一事,阎太夫人以为谦昇自幼习文,身体也不甚好,不宜从事行伍,却极赞同谦溥随匡胤一道去投军,一来可图个出身,二来与匡胤在一起也有个照应。匡胤便将日内完婚事说与他们知晓,重托谦溥代替自己去调动马仁瑀、张琼这支喽兵;又重托谦昇在婚期作为自己的知宾,照料一切。谦溥、谦昇允了。第二日清晨,谦溥兼程赴泾州南石窟寺去找马、张两人,约定在潼关会齐。 第十回 河中城下 宝刀初试露霜刃(2) 赵、贺两家因吉期迫近,便匆匆备办起来。此番有了些钱,虽则仓促,却也将屋内外修饰一新,购置下诸般家具及应用物事,装饰新房,打造首饰,杀翻几头猪、羊,抬回几罐美酒,请了厨师、礼生、吹鼓手,雇了喜轿,又向亲友处临时借了几个仆役、丫环,内内外外,忙忙碌碌,一片喜气洋洋。转过眼便到了二十九日吉期。一早起来,匡胤便梳洗打扮、戴花、披红,到了巳时,跨上骏马,率了伴郎,随着媒人,抬了箱笼等物,一路吹吹打打去贺府把新人接回家来。新娘自有喜娘扶着,与新郎拜了天地和父母,又对拜了。杜太夫人见了一双璧人,喜得合不拢口,喜娘便导新人入了洞房。匡胤出来陪众宾客饮酒,这接待宾朋之事,谦昇做得极是尽心周到。弘殷只是在书房中陪着一干尊长闲话。此刻酒宴已备,前厅不宽,几桌酒席摆得满腾腾的,连书房也摆了一桌酒,后堂两席是众内眷安坐,真是热闹非凡。匡胤一桌桌挨着敬酒,被灌了许多杯,酒入欢肠,竟不甚醉。反是谦昇怕他醉了,帮他挡了许多杯。后堂一应接待事务,以及新房布置、厨房照管、收受礼品、打赏仆役、购置百物……一切都是大妹秀凤承当,这几日把她忙得脚不点地,却是内外井井有条,齐楚入帖,不烦杜太夫人一毫心力,至此,方显出秀凤的精明干练来。酒后,便是闹洞房了,虽是武将门第,究属数代官宦人家,来往无白丁,倒也闹得颇有分寸,礼数不缺。这一日直至夜深,诸宾朋方陆续散去,这才稍稍宁定下来。匡胤由喜娘伴入洞房,饮了合卺酒,喜娘道了安置,掩上房门自去,直至此时,匡胤方得与新人独自相对,看新娘时,兀自红帕覆面,不见真面目呢!匡胤上前,取过用红纸裹了的称秆,轻轻挑下覆头帕来。新娘羞得连颈根都是红的,低下了头,心头鹿撞,更不敢看匡胤一眼。匡胤心头一热,便走过去,傍着新娘在床沿坐下,新娘吃了一惊,稍稍移开身子。匡胤柔声道:“小宛,你这些年,也还记得我么?”小宛不应,头垂得更低了。匡胤道:“这些年,我东奔西走,十余年不知你下落,却是常常念着你的,你也一样念着我么?”小宛微笑,声如蚊鸣地道:“不记得。”匡胤道:“前年我到过洛阳,还向人探听你的讯息呢!”小宛道:“真的?你骗人。”匡胤道:“怎地不真?你识得这东西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石马来。这小石马乃普通石块雕就,虽则粗糙,却也奋蹄昂首,颇有精神。人手揣摩得久了,很是光润。小宛斜眼一瞥,不觉心头一热,道:“这便是那年我们一起埋在柳树下的小石马么?”匡胤笑道:“好啊!你骗我,还说是不记得我了呢。”小宛噗嗤一笑,道:“我只记得小石马,谁记得你了?你才喜欢骗人呢!”匡胤道:“我又几时骗过你了?”小宛道:“那时你哄我,说是石马会长大的,还会飞上天呢!”匡胤握住小宛手道:“我没哄你,如今小马不是长大了么?我俩便一世骑着它,飞上天去,永不分离。”小宛取过小石马,略略举起,侧着头,瞧着匡胤道:“这小石马听着呢!可别再哄我。”匡胤道:“你怎地还不放心?今生今世,咱俩永不分离,便是这一句话。”小宛将头缓缓靠向他的肩上,柔声道:“怎知你的心日后变是不变?只是现下听了,我也欢喜。”那红烛哔剥一响,炸出几点火花,照得一室红亮,喜融融地。 转瞬,便过了三朝,匡胤须得打点启程了,说什么儿女情长?自古以来,天下男子都是把功名富贵摆在儿女私情之上,唯独女子痴心,她们认定:没什么珍贵物事能盖过情人的爱的,她们心目中,想得最多的,便是身边的情人。自婚后第一天起,贺小宛便着手缝纫,精心缝制了几套内衣裤,又缝了两套棉、夹袄,也不知缝进了多少深情蜜意,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直忙得两眼赤肿,(是累的?还是哭的?)兀自不肯住手,匡胤心下怜惜,几番下手去夺,小宛总是背转手在身后藏了,道是:“你别管我,我愿意。”匡胤拿她没法,心中深自感激。待得启程那天,小宛将衣物打成一个包袱,又剪下一绺头发,拔下一根玉簪,连同小石马一起,装在一个锦绣荷包内,与匡胤贴肉藏了,道是:“这就算我时时伴着你。家中自有大妹和我照管,不须惦记得……”说着说着哽咽住了,背转身道:“我这般红肿了眼睛,怪羞人的,便不送你出门了……”匡胤把她拥在胸前,亲了亲她,说道:“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硬下心肠,去拜别了双亲弟妹,便又奔上征途。 第十回 河中城下 宝刀初试露霜刃(3) 匡胤策马出了爱景门(当时开封的西城门),迤逦而行。毕竟新婚才数日,怎能不萦念爱妻?待得行出二十余里,心里便念及:“不知此时马仁瑀等已至潼关未?一行百余人沿途有阻碍否?此去投军,郭威会重用不?”心有悬念,便焦急起来,拍马急行,渐渐把思家之念抑下了。这“白云飞”端的了得,经匡胤一驱策,四蹄如飞,后来奔得兴发,路旁树木、民宅直似迎面扑来,往后倒去,耳畔呼呼风生。此时匡胤已为它配了一副新鞍,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与昔日出都之时的景象自是大不相同。此时秋高气爽,正是驶马大好季节。匡胤正自披襟当风,奔得高兴。忽见前面一人一骑正缓缓向前而行,此处道狭,马又奔得急了,收刹不住,白马一掠而过,便将那匹马挤下道旁地里去了。幸得晚秋庄稼已收,地里干燥,况又路面也不甚高,那人和马均未倾跌。那人怒火难抑,骂道:“走路不带眼睛的么?奔丧么?”匡胤心中歉然,勒住马转过身来。那人怒极,劈面便是一鞭。匡胤急闪,眼疾手快,翻起右手便捞住鞭梢,乘势着力一提,对方一人一骑便借力跳上路面。那人见匡胤如此身手,心中佩服,怒气便平。匡胤拱手道:“小弟不慎,惊了尊骑,这厢有礼了。”那人见匡胤出言道歉,更是发作不得,便也举手道:“罢了。好在人马未伤,只是道路不宽,足下前行,不宜太过急驶。”匡胤道:“仁兄说的是。只缘前程有人相候,小弟便性急了些。”那人见匡胤身躯魁伟,却又难得言辞谦和,心中起敬,便问道:“足下此番待去何处?”匡胤道:“便是去投枢密使郭公麾下效力。”那人喜道:“小弟恰恰也是去投军的。”匡胤问道:“足下可有当道大臣的函介?”那人道:“没有。”匡胤道:“小弟却也是没有。如此,便一路同行如何?”那人大喜,道:“好极。”两人互询了姓名,始知此人名叫王审琦,祖籍辽东人氏,世代武将。自石敬瑭将燕云诸州割与契丹后,不愿任职番邦,父辈乃迁居开封。匡胤见审琦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面貌俊雅,却一脸英气,言辞爽直,心中甚喜,便着意结纳起来,长途共语,相得甚欢。审琦听得匡胤言辞简洁,识见卓越,又有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折服人的威严,更是钦佩,便呼匡胤为兄,事之甚谨。不一日,已近潼关。远远地便见谦溥与张琼拍马迎来。众人相见大喜,将匡胤引向屯驻之地——则一废祠也。那马仁瑀大呼奔来,牵着匡胤手便道:“去,去,瞧瞧咱们训练之士卒也还中用么?”匡胤被他拉着急走,不禁微笑道:“你怎如此性急?”仁瑀道:“怎地不急?还靠他们打仗呢!”众人走近,远远便见一众士卒排列整齐,列的是方阵,众人尽是长枪大戟,红缨抖动,闪着寒光;衣着甚是划一,人人精神抖擞。马匹甚多,却另有人远远地控着。马仁瑀拔出佩刀,虚劈一下,那方阵便缓缓移来,步履沉重,人数虽然不过两百人上下,却直似一座小山缓缓压来,马仁瑀又举刀虚劈一下,众兵猛地大呼:“嗬!嗬!”喊声惊天动地。匡胤不禁大赞,道:“马兄弟,张兄弟,短短几个月,你等怎地练成如此劲旅?”马仁瑀得意非常,说道:“也没什么难。不过是士卒选得严些,训练勤些,喂得饱些,赏罚分明些而已。”匡胤大笑,道:“好一个喂得饱些!兄弟哪来这多粮食喂饱他们?”仁瑀道:“我每月率人远出,打劫些豪门巨宅,破些县城仓库,还愁粮食不够?”匡胤又复大笑。见喽卒尽皆官军打扮,衣甲鲜明,奇道:“这些衣服哪里来的?”仁瑀道:“前些时,我灭了彰义节度使一支扰民官军,把他们剥得赤条条的驱下山去。便著了他们衣甲来寻你。这一路打的是彰义节度使的旗号,沿途非但没人敢阻,官府还杀猪、宰羊犒军呢!”匡胤、审琦又是一阵大笑。审琦道:“这些官府也太煞糊涂。”匡胤道:“也不是糊涂,如今武夫横行,他们是吓得怕了。”于是引审琦与马、张厮见。有道是:“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都恨相识得晚了。众人进入大厅,大碗酒、大块肉说说笑笑,吃得欢畅。匡胤取出四百两银子犒军,众喽卒欢声雷动。他又将数百两余银,交付仁瑀,以充军用。次日清晨,众人便引兵出发。 第十回 河中城下 宝刀初试露霜刃(4) 这潼关渡过黄河,距河中不过六十余里地。河中即古之蒲城,今之永济是也。乃是三国时名将关羽之故里。匡胤在千里送京娘时走过了的。西去永兴(即今西安,五代时置永兴节度使于此,即叛逆赵思绾所在)数百里,再西去数百里便是凤翔了(即反叛王景崇所在)。三叛中以李守贞为首。朝廷中有人建议郭威,宜先攻赵思绾,永兴一破,河中、凤翔便相隔绝,各个击破便容易了。郭威却不以为然。道是永兴城坚难下,若是久攻无功,则李守贞、王景崇东西来援,便成腹背受敌之势,此危道也,是以亲督三军挖长壕、筑连城,列队伍以围河中。下令诸军不得攻城,说是:“河中城堞坚固,彼凭城而斗,吾仰而攻之,何异率士卒以投汤火乎?”他又命沿黄河遍设烽火台,连绵数百里,以步兵更番守之。并遣水军舣舟于岸,敌军有往来者无不被捉。须知黄河蜿蜒正过河中城西,如此设守,河中便与永兴、凤翔隔绝,李守贞如坐网中矣。 郭威招募新兵,悉由其妻侄柴荣统辖。郭威虽有二子,均甚年幼,因此他便认柴荣为义子,倚为心腹,柴荣此时官居左临门卫将军,也才二十多岁。郭威因城西防卫之任最重,便命宿将刘词设栅防守,使柴荣隶其麾下,自己则往来于永兴、凤翔间,三处督战。赵匡胤等投到时,郭威正往永兴去了。 匡胤等径投柴荣营递上投军状。此时柴荣正为所率士卒均系乌合之众而烦恼,闻报有如是等五个壮士率二百余人来投,大喜,亲自迎出辕门,便命轮值小校领了喽卒入营中安顿士卒,自陪众人入营坐定,问了来历,又略略考问众人才武,乃知个个都是一身武艺,便立委马仁瑀、张琼、王审琦、李谦溥四人为小校,委赵匡胤为军校,就率所领士卒为随营亲军。柴荣对众人甚是爱重,隔三差五便置酒款待,时日一久,便缔下亲厚情谊。 军中岁月甚是易过,倏忽已至汉乾佑二年(公元949年)正月,河中被围已是四个多月了,李守贞在城中孤立无援,派人去永兴、凤翔联络,未过黄河已尽数被擒。纵兵出城索战,往往被强弩硬弓射回,伤亡颇重。城中粮食渐竭,心中越发慌了。这日,聚齐城中诸将议道:“如此粮尽援绝,怎生是好?”众将面面相觑,提不出一条良策来。守贞心头火起,骂道:“平日里我如何善待你们?如今事急,一个个都闭口无计,须知一旦城陷,玉石俱焚,你们又谁能躲得过了?”正烦恼间,一将越众而出,躬身道:“小将倒有一条计策。”众人一看,乃大将王继勋是也。此人在军中号称“王三铁”,盖指其铁面无情、铁心残忍、铁枪无敌也。王继勋上前附守贞之耳,言道如此如此,守贞大喜,连称妙计,依计而行。这日是正月戊申日,河中城内从西门出来二十来个老汉,各挑两个罐子,躲躲闪闪而行,早被围城逻卒看见,四十余骑奔上去围住了盘查,却是一些平民,因粮食已尽,收拾了些好酒下乡换粮的。这些人身上并无武器,又没文件等夹带,况又个个年老,无甚可疑处,便欲放令回城,数中一卒最是精细,便命众人开启酒罐翻搅,数十酒坛中亦无异物。是时围城官军粮食无缺,酒却甚少,除将军可稍得外,士卒早就馋得慌了。那酒一搅,香气四逸,确是上好美酒。一个士卒便取一瓢酒向口中送去,道:“待我尝尝,有毒无毒。”那什长喝得一声:“住手,这怎喝得?”众老汉叫起撞天屈来,说道:“小民等饿得慌了,将些家酿酒去换粮,怎敢置毒害人?”那什长道:“如此,你便先喝。”立逼着众老汉各喝了一瓢,果然无事。什长吩咐:皆各取些银子出来,付与老汉,将酒留下,却不给粮食。众老汉委委屈屈回城去了。 众兵将把四十余坛酒带回营去,引起一片欢呼,一拥而上,须臾喝个罄尽,皆各醉倒,连逻骑也都醉了,无人巡守。二更,西城城头悄没声坠下千数黑衣大汉来,一声不吭,径奔黄河。冬日黄河水枯,河岸高约二丈。众人陆续滑下,循河急走,绕至刘词大营背后,取出短刀,砍岸为阶而登,悄悄掩至栅外,破栅而入,一声不吭,见人便杀,一面纵起火来。这千余人皆王三铁所率死士,勇不可当。官军不知敌自何来,况又风急火烈,一个个人不及衣、马不及鞍,东奔西窜,不敢抵抗,全营大乱,形势危殆。河中城内见到火起,西门大开,无数兵马杀出接应,喊杀声惊天动地,眼看西城之围将溃。 第十回 河中城下 宝刀初试露霜刃(5) 刘词从梦中醒来,赶快出帐,见无数敌兵已经杀至,亲将李处耘死命抵住,只见他满身是血,脸上插了一只箭,也不伸手拔去,大声吆喝,状若疯虎,一步不退。刘词拔剑砍了几个乱军,大声呼喝,将左右亲军制住,成列死战,稳住中军阵脚。这刘词乃有勇有谋的惯经征战之宿将,甚么风险不曾经过?此时立即派出亲军下令:“敢弃营而遁者,诛九族。有扰乱军伍者,斩。”于是众军稍定。然而此时大火已炽,河中城内出来的大军逼近,那王三铁往返冲突,挡者披靡。连刘词中军也被冲得动了。柴荣一营在中军之右,也被冲乱,柴荣拔剑死战不退,浑身血染,正自危急,黑暗中忽地闪出一彪军来,为首五条好汉率着,一声令下,一轮劲矢如雨向敌射去,登时数十名河中军饮矢噎毙。又一声令下,第二轮箭雨又至,此正是赵匡胤兄弟所率之劲卒也。人数虽不多,却弓劲箭急,其中,赵匡胤、王审琦、马仁瑀乃是神射,一箭箭只向率队头目瞄准,箭到人倒,顿时将柴荣一营护住,众军从营中奔出,于赵匡胤等身后列队,声势大壮,柴荣率着这两千余人便杀奔中军而来。那王三铁闻道此处攻势受阻,大怒,吼声如雷亲率数十死士杀来,黑暗中劈面遇见一条大汉手执铁棒轮动如飞,扫着处人仰马翻,锐不可当。王三铁知是劲敌,大吼一声,抖起一个斗大枪花,向那汉子劈胸刺去。岂料那汉子并不退让,略闪了一闪,避开枪头,反而一跃上前,王三铁这枪便使老,不及回防,被那汉子兜头一棒着头,只觉头盔上“邦”的一声大响,头疼如裂,铁枪失手落地。此乃王三铁从戎以来,第一次失枪落败,幸得头硬盔坚,骇得撒脚便逃。这使棒的大汉便是赵匡胤了。余众见首将伤逃,已无斗志,被柴荣麾众大杀一阵,冲至中军,与刘词会合。此时刘词方得有暇整顿军伍,百鼓齐鸣,与河中大军合战。须知河中被围四月有余,士卒饥疲,起先乘乱来袭颇占上风,此时首选死士千余人伤亡殆尽,夜色渐明,哪里还有斗志?挣扎了一阵,败回城中,关闭城门。其来不及撤入城中者,自是死伤殆尽。此一役河中军伤亡二千多人,王三铁仅以身免。刘词手下伤亡虽重,却已获胜,心中自是高兴,暗自庆幸。 五日后,即正月己酉日,郭威自凤翔、永兴巡视而归,刘词迎马请罪。郭威道:“我所忧者,正恐李守贞西突耳。如非刘公健斗,几为虏嗤,然守贞伎殚于此矣。”问起详情,刘词为人正直,乃详述河中兵夜袭之由,夜斗混乱濒危之势,柴荣一军挺身护住全军之实。郭威乃下令,斩掠酒豪饮之逻卒十余人;严令“非犒赏,不得私饮”;抚慰伤亡将士已毕,便投柴荣军中来。 柴荣率诸将迎候,奉入营中坐定。郭威心中欢喜,说道:“我儿首次迎敌,便建大功,甚慰我怀。”柴荣叩头道:“若非赵匡胤一行两百余人据营死战不退,又击伤敌骁将王三铁,则孩儿自保已是不暇,安能护持中军乎?”郭威诧道:“赵匡胤何人也?”柴荣便叙匡胤等五人投军始末。郭威立召赵等五人入见。赵匡胤等职位低微,自不能随同柴荣迎候郭威,闻得召唤,整衣入见。郭威见的人多了,一见赵匡胤伟岸英特,气概豪迈,顾盼有威,不禁大赞道:“真英雄也!能饮乎?”匡胤道:“有令禁饮。”郭威呵呵笑道:“不闻‘除犒赏外’乎?”命取酒来,各赐三杯,郭威也捧杯起立,说道:“我敬汝等一杯,还望日后善侍我儿,吾当不吝重赏也。”先自一饮而尽,下令赵匡胤以下五人各晋三阶。(看官记了,赵匡胤此日,正是崭露头角,脱颖而出深入帝心之时也。) 郭威去后,柴荣又置筵款待五人。席间,匡胤从容言道:“前夜之事,甚是凶险。依小将看来,刘词大帅临危镇定,力挽大局,实是帅才。只是手下军伍,一惊辄乱,却是打不得仗的。”柴荣停杯问道:“这是为何?”匡胤道:“无他,逻守不严,临阵酗酒,此纲纪不整也;仓猝闻警,溃无行伍,此蒐训不常也;临阵交锋,战斗不力,此士气不高也。有此三者,虽拥万千之众,岂能斗乎?”柴荣默然,久之,微喟道:“这也怪不得刘词,朝廷草创,仓廪空虚,将士食无鱼肉,衣衫败敝,斗志怎能高了?”匡胤道:“小将不是责过刘词大帅。然而郭相公位兼将相,却无一支得力亲军,倘有缓急,怎地应付?柴将军与郭相公系父子之亲,须得把此事放在心上。”柴荣瞿然一惊,起立拱手谢道:“赵兄金玉之言,小弟谨代家父谢了。不知从何处着手为是?”匡胤忙起立道:“不敢当将军之谢。将军若是有意,只此便是机遇。现下柴将军募集之兵众,不过三千人,内中身强力壮、稍知武艺的,不过半数。依小将之见,不如遣散老弱,以三千人之粮饷,养此一千五百人之精华,供给既丰,人心自附。然后律以军纪,教以阵法,勤习武艺,逐渐选购良弓良马,再以熊罴之士统之,便成劲旅。以此为根本,逐渐增扩之。柴将军率此劲旅,为郭相公驱除豺狼,宁有敌乎?”柴荣大喜,击桌赞赏,就席上商定,便委赵匡胤等五人专司此事,写下堂帖,交付施行,当晚尽欢而散。 第十回 河中城下 宝刀初试露霜刃(6) 此后数月,河中城下无战事,李守贞再也无力反击,郭威也不许众将攻城。有那立功心切的将士一再禀请攻城。郭威却道:“鸟穷则啄,兽急反噬,何况一军乎?我今涸水取鱼,何用心急?”只是不准,赵匡胤等乘此时机,全力整顿,训练军伍,日见成效。郭威自追随刘知远以来,十余年中自小校,已升至枢密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实已位极人臣,却是从来没有一支自己的亲军,此时见柴荣着力训练,颇有如虎添翼之感,心中自是大慰。 李守贞被围既入,河中城内居民饿死者已十有五、六,眼看日益危殆。四月癸卯日,守贞以五千人自将突围,攻西北隅,大败回城;五月丙午日,两次全力突围,又复大败。至此,部下人心涣散,骁将周光迪、王三铁、聂知遇等陆续乘夜缒城来降,士兵逾城降者日数十人,严禁不止。七月,永兴赵思绾力穷出城投降,“三叛”中去了一叛,李守贞更是孤危了。于是,在七月甲寅日,郭威下令:百道攻城。柴荣与赵匡胤率亲军冒矢石,奋勇当先。马仁瑀左手执铁链,右手执刀,首先登上城头;张琼连盔甲也不著,纵跳如飞,爬上云梯,与马仁瑀两人合力攻开西门,迎入大军;王审琦、李谦溥为先导,攻入城来,见人便杀,挡者披靡;赵匡胤护定柴荣率众蜂拥而入,城中杀声震天,李守贞所部怎能抵敌?看看大势已去,便慌忙收拾残众,奔入子城据守去了。 这一阵杀得敌军心胆皆寒,入夜,子城中呻吟、哀哭之声不绝。郭威勒众将子城团团围住,八日不攻,每日只把劝降书纷纷射入城中。七月壬戌日,城中火起,四门大开,残余兵众纷纷拥出投降,报道:“李守贞全家已闭门自焚死了。”柴荣率众便向李守贞府第而来,远远见余火未熄,府第焚去了十之六七,进入大厅,忽见一贵妇居中而坐,右手执剑,杏眼圆睁,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柴荣上前问道:“什么人?”那女子道:“妾乃魏王符彦卿之长女是也,愿将军怜我,送我归父所,则感激不尽。”原来符彦卿乃后汉大镇节度使,一代名将,拥重兵镇守一方,柴荣自是不敢得罪。这女子配与李守贞长子为妻,城破之际,李守贞父子仗剑先杀妻女然后自焚,符女匿帷幕下得免于死。柴荣谛视之,则花容月貌,楚楚可怜。柴荣心中顿生爱意,于是着意抚慰,着妥人先送回己营,过了几天,禀过郭威,将符女送回其父去了。在这期间,每日体贴照料,柔情蜜意,符女岂不感激?况且柴荣年轻风流,符女也是心喜。几年以后,柴荣丧妻,便求符女为续室,柴荣后来为帝,符氏便是皇后了。这一段风流佳话,表过不提。八月甲辰,郭威不俟平定凤翔王景崇,便率众班师回朝。(按:平安王景崇乃在次年元月,盖因王景崇势弱,平定只是时日间事耳,不足淹留大军也。)自乾佑元年八月六日郭威离京,至乾佑二年八月班师,前后恰恰一年,赵匡胤已为郭威、柴荣心腹,时年二十四岁。与昔年汲汲道上投奔无着状态相比,便如一在地下,一在天上。 【注】①贺氏,宋史有传,944年与匡胤结婚,958年去世,去世时年31岁,与匡胤共同生活14年。生有一子二女。初婚时,匡胤为白丁,去世时匡胤已为殿前都点检,去世之次年,匡胤登基为帝,贺氏是追封为皇后的。在此前未闻匡胤纳妾,则两人之恩爱可知,史未载贺后之名(宋史诸后妃传,均不载名),“小宛”之名是作者代取的。贺氏去世当年,匡胤续娶彰德节度使王饶之女为妻,则显是一种政治婚姻,不能据此便说匡胤薄情。至匡胤称帝后,颇重女色,如后蜀花蕊夫人便留侍后宫;南唐李后主小周后入宋后,匡胤常留之数日不放归。这是地位变了,情也变了。自古哪有一个皇帝是钟情专一的呢? ②《宋史·王审琦传》,及《资治通鉴》均载:王审琦是匡胤“布衣之交”,又同时隶郭威部,从平李守贞。 ③匡胤与柴荣相识事,《宋史·太祖本纪》只说是在军中相识,未详述何时、何地相识。 ④后汉派郭威平定三叛事,见《资治通鉴》卷288。本文中王三铁以计突围事,均是事实。 第十一回 周室代汉 郭雀儿做新天子(1) 公元951年,也就是郭威平定“三叛”之后的第三年,郭威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杀了汉隐帝刘承祐,登上皇位。 赵匡胤亲历了这一场改朝换代的风暴,他站在拥立郭威的行列中,立了功,因此被选入禁军,升为“东西班行首”,这个官只是个中下级军官,然而大家知道:古代皇帝上朝时是面向南方而坐的,他的东面、西面便有两列仪仗队或警卫队侍立着,这些卫士当然选的是皇帝信得过的人,又必是相貌堂堂、武艺高强的壮士。赵匡胤当上了这卫队的“行首”,也即是队长,自然是被新皇帝看中的人了,因此官虽不大,前途却无量,这一年他二十五岁。 这一年当真是赵家的吉年,赵弘殷也升了官,当上了马军都指挥使,当时朝廷共设十二个都指挥使(相当于今日之军长),已是皇帝直接指挥的高级指挥官了。这多少是沾了儿子的光,因为儿子是皇室的亲信啊。当了大官,薪俸自然高了起来,他们便搬了家,新住宅比起老房子来阔绰多了。这年,赵匡胤的贺氏夫人又生了第一个儿子,母子平安,这是赵家第一个孙子,当真是三喜临门。因此,赵匡胤便想庆贺一下。征得父母同意后,于是邀请了久别的慕容延钊、韩令坤和李谦昇、谦溥兄弟,以及王审琦、张琼、马仁瑀等人,只可惜李处耘远在刘词大帅军中,不在汴京,却喜苗训从襄阳赶来了,一算连自己一共有九个人,也算够热闹的了。他是在自己家里设宴的,当时的风气不兴在饭店、酒楼请客,认为那样显得寒伧,不气派,也不礼貌。 这一天不到巳时,客人都陆续到齐了,坐定之后,匡胤便指着苗训道:“这位苗道长苗训是兄弟在襄阳结识的好朋友,为人多智多闻,且又豪爽,他算命、测字是很灵的。”苗训站起身来,作了个四方揖,笑道:“小弟是个假道士,明天便脱了道袍讨老婆生儿子了,做道士又不能升官发财,没一点味道。”众人都哄笑起来,觉得这人说话很是风趣。 赵匡胤道:“咱们兄弟这几年多经患难,相聚很是不易,这次咱们随皇上攻打汴京,慕容大哥、令坤二哥却在汉隐帝军中,兄弟们差点兵戎相见,小弟很是担心呢!”韩令坤笑道:“谁会真心护卫那狗皇帝了?那天在战场上,一眼瞥见三弟和这几位王兄、张兄、马兄凶神恶煞般冲杀过来,我一把扯了慕容大哥就逃,一直逃回京城,连头都没回。”众人又齐声哄笑,张琼一口茶喷得马仁瑀一身,笑个不停,好容易住了笑,说道:“这狗皇帝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等顾命大臣,连郭太尉柴荣的妻室儿女也都杀了,太也没有道理,谁会为他卖命了?”匡胤道:“张琼兄弟,别老是太尉、太尉的,该当称皇上,谈他过去的事,应当称‘今上’。”张琼吐舌道:“该死、该死,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过去我还喊他做‘郭雀儿’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苗训等众人笑停,说道:“英雄不怕出身低么,如今市上纷传皇上脖子上刺的那雀儿和一穗麦子,原来相距半寸有余的,登基之后,忽然低头一啄,把那麦穗叼在嘴里了!”韩令坤道:“有这等奇事?”匡胤笑道:“你又来说这些鬼话了?”苗训笑道:“市上都这么说么,其实皇上穿上了龙袍,护住了脖子,又有谁看得见了?又有谁敢扒开他领子贴近细瞧了?只是一个新皇帝登基,没一点符瑞,又怎显得他是‘奉天承运’的真命天子呢?”众人一笑,一起点头称是。苗训见大家认真听他说话,很是高兴,便继续说道:“皇上出身本来也不显赫。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姨妈把他养大的,从小好勇斗狠,老爱打架生事,那脖子上纹的雀儿,便是那时纹下的。”马仁瑀笑道:“原来是个小流氓出身,跟我差不多。”苗训一笑,喝了口茶,续道:“他十八岁那年,杀了个人,一逃逃到壶关,在市上施拳弄棍混饭吃,恰恰被一个因年长无宠遣送出宫的宫女柴氏看到了,爱他雄壮魁伟,便下嫁了他。”韩令坤点头道:“她便是皇上追封的柴皇后了,可惜死的早了些,没福做一天皇后。”王审琦道:“死早了也不见得真的没福,若是她命长些,这次还不是和她的两个儿子一起,被汉隐帝杀了?”马仁瑀问道:“然则皇上现今没儿子了?”王审琦道:“没了!现下他只有个义子柴荣,便是咱们的顶头上司。”苗训道:“柴荣是柴皇后的亲侄儿,当年也很穷,流落在江湖上卖伞、卖布、卖茶叶,后来投奔皇上,便收他做了义子。”马仁瑀道:“难怪他没一点架子,很有江湖义气,原来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来的。”匡胤道:“如今皇上没了亲生儿子,将来柴荣还会继承皇位呢!”苗训点头称是,继道:“柴氏嫁来后,便把多年积蓄的钱给了今上,今上手头便宽裕了起来。这年投入潞州节度留后李继韬帐下当个牙兵。一日,今上在上党街头见了个屠户当街调戏妇女,盛怒之下,一刀杀了屠户,李继韬爱他武勇,不但没处分他,反而提升他当了马步军使。李继韬死后,便编入刘知远部下来了。今上有个好朋友,名叫李琼,是个很有见识的人。”马仁瑀插话道:“可别张冠李戴,他可不是张琼。”张琼笑道:“咱是草包一个,怎能和人家比?”苗训道:“这李琼有本书名叫《阃外春秋》,被今上看到了,拿去细细地读。这本书说的是‘以正守国,以奇用兵,较存亡治乱,记贤愚成败’,很能长人见识,今上读了后,从此便发愤读了许多兵书、史书,器质便渐渐凝重,变得深沉,识见也日益卓越了。” 第十一回 周室代汉 郭雀儿做新天子(2) 刚刚说到这里,管家便出来招呼大家入席。这天赵家的酒席很是丰盛,酒是多年的上等纷酒,菜是聘请京师名厨来家做的,众兄弟酒入欢畅,越发高兴,谈兴更浓,话题仍是围绕着当今皇上。这时,众人正留神听着慕容延钊讲郭威在刘知远帐下的事迹呢!慕容延钊在后汉皇朝中任职的时间比赵匡胤等人长久,对后汉王朝的事情知道的自然比众人多。延钊道:“刘知远在石晋王朝做的是‘北平王’,管辖的是太原潞州一带,这个地区虽然不小,却穷,因此兵不多,将不广。今上当时做的官叫‘蕃汉孔目’。他立下了三件大功劳,从此奠定了他在刘知远身边的崇高地位。”众人一听,都竖起了耳朵,慕容延钊道:“这第一件大功劳是‘聚财’。‘蕃汉孔目’是和境内外异族人打交道的官。境内吐谷浑族的大酋长白承福是个大富翁,他家中喂马的马槽也是用银子打的。今上便诬陷白承福谋反,发兵袭杀了白承福一家老小四百余口,籍没了他全部财产,这样,刘知远才有钱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你说这功劳大是不大?”李谦昇道:“功劳是大极了,可是心肠未免太狠毒了些。”韩令坤道:“这算什么狠毒?无毒不丈夫嘛!”苗训笑道:“韩兄错了,是无‘度’,不是无‘毒’,意思是说大丈夫要度量大,难道心肠狠毒才算大丈夫么?”韩令坤横了他一眼道:“谁跟你这酸秀才咬文嚼字了?”苗训笑笑,也不生气。 慕容延钊道:“这第二件大功劳是‘拒降’。当年契丹主占了汴京,严诏各大镇节度使即日进京晋见。刘知远害怕了,想应诏前去。今上和都押衙杨邠极力劝阻,说是‘契丹凶残无信,岂能自投虎口?此行必凶’。刘知远仍以为契丹势大难拒,已经束装就道,今上扣缰死谏道:‘大王此去就成了汉奸,必遭世人唾骂,从此部下离散,这一去还能回得来么。’刘知远大悟,为此回辔。果然不久,消息传来,进京的节度使个个都被契丹主扣留了,受尽屈辱,没一个有好下场。”从众人都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有见识,不愧为英雄好汉。”延钊道:“这第三件大功劳嘛,乃是‘劝进’。契丹占了汴京,自称辽帝,四海人心不服,各地纷纷起义,今上劝刘知远道:‘如今海内无主,大王宜立即正位,倡义师以号令群雄,则天下归心,大事必成!假如此时谦让不居,若另有人先此称帝,则人心且移,大王反受其咎矣!’刘知远帐下文武百官纷纷赞同今上创议,刘知远这才在太原自立,建立了后汉王朝,派史弘肇将兵出征,果然义兵所到之处,各地军民纷纷驱杀契丹官吏,将契丹主赶出境外,统一中原。兄弟们试想:皇上有了这聚财、拒降、劝进三大功劳,刘知远岂能不重用他?是以后汉建国之初,便封为枢密副使、检校太保。次年,刘知远病危,便指定他与史弘肇、杨邠、苏逢吉等四人为顾命大臣,嘱他们四人辅佐十七岁的儿子。到这时,他的地位已经是举足轻重的了。前年平了‘三叛’,更是晋级枢密使、邺都留守、天雄节度使、兼侍中,已握天下军权,位极人臣了。” 此时,大家已是酒足饭饱,都纷纷离席,但谈兴正浓,谁也不愿回去,于是都仍回到客厅里喝茶,都想听听赵匡胤的看法。 众人坐定之后,韩令坤道:“三弟,你见事比咱们都深些。有两件事我一直没有想清楚,很想听三弟给咱分说分说。”赵匡胤笑道:“二哥有什么事下问了?”令坤道:“我就是不懂,皇上和史弘肇等又没有造反,又都是顾命大臣,汉隐帝为什么定要杀了他们,这不是太也无情、无理,太也不自量力,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慕容延钊道:“还有什么不好懂的?自古以来,都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帝位子坐牢了,还要这些顾命大臣做什么?”赵匡胤道:“二哥,这君臣相处之间,学问深着呢,利害大着呢!特别是改朝换代之际,冲突更多。试想皇帝谁不想做?抢到皇位的,生怕被别人抢了,自是百般防范,咱们做臣子的,总觉得皇帝们个个心狠手辣,太也无情,却不知当皇帝的,个个提心吊胆,时时处处严密防范,日子也不好过呢!是以从古以来,每当皇帝感到皇位受到威胁时,没一个不是心狠手辣、断然处置的。战国时伍子胥、文种等人造反了么?汉朝韩信造反了么?都没有,却都被皇帝杀了,这叫做‘功高震主,权大招忌’呢!君王们也不是愿意杀功臣,只是势逼如此,真正顾全君臣义气,既保全了功臣,又巩固了皇位,能够全始全终,处理好君臣关系的,连一个也没有,我想千百年以后,也还会如此,实是可叹呢!然而做臣子的,深明此中利害,善于自处的,却有两个人。”令坤道:“那又是谁?”匡胤道:“一个是战国的范蠡,他协助越王打败吴国,奠定霸主地位后,立即弃了官不做,带了西施跑到西湖去享福去了。另一个是汉朝的张良,他协助刘邦平定天下后,只接受了个小小的封邑,当个‘留侯’,从此再不过问朝政,这两个人才真高明呢!”众人听了,都默默沉思。 第十一回 周室代汉 郭雀儿做新天子(3) 半晌,韩令坤又问道:“还有一点我也没想通。汉隐帝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夺回了军权、政权、财权,内有宰相等拥戴,外有近亲刘崇、刘斌、刘信、慕容彦超等大镇匡护,怎的这么不经打,只一仗便一败涂地,国破身亡了呢?”赵匡胤道:“其实汉隐帝布置也是相当周密的:十二月丙子日晨,乘史、杨、王入朝之机,伏兵突然杀三人于广政殿东庑之下。即日,关了城门把史、杨、王的党羽及家属杀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急诏天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永兴节度使、泰宁节度使、匡国节度使、郑州防御使、陈州刺史立即率兵入卫京师;接着分三批召集臣下,直诬史、杨、王等谋反,并已伏诛;同日派供奉官孟业赍诏星夜奔驰,密令在澶州的镇宁节度使李洪义杀史弘肇死党王殷,命在邺都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曹威杀郭威和王峻。这些措置都很周密、得当。只是汉隐帝的措置竟很不灵:众大臣听汉隐帝说史弘肇等人谋反,均觉毫无根据,又未经审讯,都为死者鸣不平,人心不服;他征召的诸路兵马一路也没派一兵一卒入卫京师;至于他派去杀王殷、郭威的孟业只一天(即于丁丑日)赶到澶州,澶州的李洪义权衡利害,不但不杀王殷,反而和王殷一起把孟业囚禁了,还派密使带着杀郭威的诏书当夜就赶到邺都,将诏书交给了郭威本人。众位兄弟,这叫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半点也不错的。”众人听了皆各点头,纷纷嗟叹。赵匡胤喝了口茶,继续说道:“皇上得知噩耗后,应变的措施十分恰当,他那几个谋士也当真了得,几条献策便奠定了胜局,真乃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呢!”众人兴味大增,齐道:“愿闻其详。”匡胤道:“我只需把当时实情说说,众兄弟便会明白了。皇上当时处变不惊,立即下令闭了四城,全城戒严;命众亲兵入卫,这时夜深,众兄弟都已睡了,匆匆忙忙披了甲胄,把个帅府围卫得铁桶似的,审琦兄弟和我佩剑入侍,寸步不离,然后皇上叫王峻、柴荣、王溥、魏仁浦入来,将诏书向他们宣读了。那诏书上写道:‘郭威、王峻伙同史弘肇等窃执朝柄,凌辱朕躬,阴谋叛逆,实属罪不可赦。兹着郭崇威、曹威两卿即日将两逆就地正法,善抚余众,事竣立即回奏,朕有厚赏焉。’魏仕浦等看了个个心惊。皇上冷冷问道:‘我等须当如何?’那王峻暴跳如雷,吼道:‘这昏君把我全家杀了,如此深仇大恨,岂能不报?咱们反了,这就杀向京城去,又议什么了。’王溥忙道:‘太尉,此事体大,却是鲁莽不得,朝廷根基不薄,四方藩镇是非未明,公然打出造反旗号,恐骇物听,依下官之见,太尉蒙冤,岂可束手待毙?皇上被左右蒙蔽住了,辩是辩不清楚的。须当发兵向京,以清君侧。’这‘清君侧’是说去掉皇帝左右的佞臣,不是造反,这就站住了理,免了各方疑虑,高明得很呢。魏仁浦道:‘太尉进兵必须从速,片刻也迟疑不得,定须抢在皇上集合各镇兵力之前,方可必胜。’这一计策又是高明之极。仁浦又道:太尉麾下众将官,家属都住在京师,必有顾虑,怎敢随着太尉卖力?依我之见不如将诏书中‘善抚余众’四字改了,写成‘清除余逆’,则必人人自危,定能听从指挥,奋勇向前。皇上听了,大为称赞。柴荣问道:‘这郭崇威、曹威手下兵力不弱,该当如何处置?’皇上向众人脸上一一瞧去。王溥提起手来,做个劈杀手式。皇上摇头道:‘不必’,吩咐左右道:‘去把郭、曹两将军立即请来!’回头向柴荣道:‘为父此去,凶吉未卜,邺都乃我根本之地,你领兵留守,万勿轻忽。’柴荣站了起来,指着我们道:‘大人,你把众亲将全都带去,一个不留,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又何必留退路?能有退路么?’”众人听到此处,齐声赞道:“柴荣端的好见识,好气概!就该破釜沉舟。”匡胤点头,继道:“此时郭崇威、曹威仍蒙在鼓里,半点不知京师生了大变。他们接到戒严令,还道是有边警呢。听得今上召唤,连从人也不带一个,急匆匆赶来。一路上只见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气象森严。走近帅府,见铁骑来去,门卫严紧,心中微异。及至进府,只见今上端坐厅上,也不起身让座,冷冷地说道:‘有旨,着两位将军取郭某性命,郭某便请两位下手。’将诏书递给两人看了。郭、曹两人惊出一身冷汗,知道此刻片言不合,便是一死。曹威颤声道:‘哪有此事?小将等日夜和太尉在一处,太尉公忠体国,几时有谋反了。待小将即日进京,为太尉辩诬。’今上道:‘将军高义,郭某深感,只是皇上会听你的话么?’郭崇威道:‘然则小将愿保太尉亲自进京分说明白如何?’今上道:‘我自己去也说不清楚的,皇上已把我全家老小都杀光了。’郭崇威聪明些,心念急转,已知今上心意,大声道:‘这太也没有道理,太尉,眼下只有领兵进京,以清君侧。小将二人愿率所部,为太尉前驱。’皇上始面露笑容,点头道:‘好!便是这样,请两将军立即出发,我率大军随后跟来。’郭、曹两人抹去额头冷汗,匆匆去了。魏仁浦道:‘要不要派监军?须防两人中途有变。’今上摇头道:‘不必!不需耽心。他两人违诏不杀我,便是死罪,又擅自率兵离了汛地,更是死罪难逃;况且我数万大军跟在后面,他又怎敢妄动?’王溥拜服道:‘太尉变敌为助,实在高明之极。’今上微笑,站了起来道:‘咱们也得聚众出发了!’此时天色才明。” 赵匡胤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缓缓喝茶。韩令坤性急,问道:“后来怎样?”赵匡胤笑道:“后来的事还不是明摆着的?皇上是戊寅日起兵的,距汉隐帝杀史弘肇等只隔了两天。邺都距澶州一百七十里。前锋两日即至,王殷、李洪义以所部相迎来会合,声势更壮;澶州至滑州一百二十里,大兵一日便至,滑州义成节度使宋廷渥尽取库物劳军;又两日军至开封城北刘子陂与汉隐帝军交锋,还未打,隐帝全军溃散,隐帝被杀,太尉便做成皇帝了——这些你不都知道了么?”众人都笑,见天色已晚,纷纷离座告辞。 韩令坤大声道:“慢点,慢点,那昏君是谁杀了的?怎么含糊是死于乱军之中?”马仁瑀大声道:“是我一箭把他射下马来,张琼兄弟赶上,一刀便割下首级。”韩令坤赞道:“好啊!两位立下如此大功,却瞒得恁紧。”张琼苦笑道:“还说什么大功呢,咱俩挨了赵大哥一顿臭骂,立地抛了首级,再也不敢提及此事。”令坤奇道:“可又古怪,这为什么了?”慕容延钊笑道:“这有什么难懂?皇上出兵打的是什么旗号啊?”令坤道:“是‘清君侧’。”延钊道:“可不是!皇上摆明了不愿得罪汉隐帝,更不是造反抢皇帝做,如今隐帝却被自己手下人杀了,尽管他心中暗喜,岂有不杀了凶手以撇清自己的道理?你献上隐帝首级,不是自己找死么?”韩令坤吐了吐舌头,笑道:“我的妈呀,我可长了见识,这些皇帝当真难以侍候。” 众人一笑而散。 【注】汉隐帝被杀及郭威代汉事,见《旧苏代史·周太祖本纪》。 第十二回 恃功傲主 王峻离人骨肉情(1) 郭威终于取代后汉,成为五代(梁、唐、晋、汉、周)的后周开国皇帝,后世称之为周太祖。 周太祖登位后的第一桩事,就是为汉隐帝举哀、成服,一切如天子礼。奉后汉李太后为“昭圣皇太后”,迁居西宫。对原宰相窦贞固、苏禹珪(苏逢吉已自杀)、冯道等均仍令居原职不动,这一措施使人心大定,朝廷安定如常。 他又下诏为史弘肇、杨邠、王章平反,访求他们的后人,归还被籍没的家产,杀了助汉隐帝诛杀史弘肇的帮凶刘铢、李洪建等,为史弘肇复仇。此外,照例将改朝换代的事诏告天下,并对各镇节度使一一封爵,升赏有差。 对于拥立有功之人,自然是一一升赏酬功了。王峻的功劳居首,封为枢密使、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宰相);王殷次之,封为天雄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叫他率侍卫亲军去守邺都,以为朝廷屏障。李洪义为宋州节度使,加同平章事(宰相衔);郭崇威为洋州节度使、检校太保、兼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其他如曹威、王彦超等人都个个加官晋爵,以酬大功。 至于他的亲信,虽都安排在要津之地,官职却不是很显的,例如郑仁诲被派为客省使,负责接待联络各地节度使和外邦使者;向训被派为宫苑使,负责专管后宫供应事务。 此时,周太祖的两个亲生儿子青哥、意哥已被汉隐帝杀了,连三个亲侄儿守筠、奉超、定哥也被汉隐帝同时杀了。郭家已无直系子弟,柴荣便是郭威的唯一继承人了。因此,周太祖登基后,封柴荣为镇宁节度使、检校太保、太原郡侯,要他带兵镇守澶州,以为朝廷屏障。女婿张永德、内侄李重进都有将才,就命他们掌管禁军,拱卫朝廷。 以上这些举措,凡是新得天下的皇帝,只要是明白人,那是个个都会这么干的。周太祖登基后最值得称道的却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减了历代酷刑。自唐朝末年以来,人民贫穷,盗贼也多,这些盗贼多半是穷得无法生活的人,梁、唐、晋、汉各代都采取了严刑惩办的方法,规定凡偷、盗赃款在三匹布以上的,一律判死刑。男女之间有奸情,不问通奸、强奸、有妻无妻、男女都判死刑。又文武臣子,即使犯的不是叛逆大罪,也往往举族并诛,籍没家产。这些严刑酷法,官民都很痛恨,周太祖接位后第一道诏令,就是针对罪情大小,明定律法,一一减轻,使天下少了许多冤死鬼。 他值得称道的第二件事是:废除了“称耗”、“斗余”。“称耗”是指在固定的租税之外,又多收一些,说是防备虫、鼠耗损;“斗余”也是在固定的租税之外,又多收一些,说是怕谷子干燥以后蚀称。这些额外增收的名目并无定额,胥吏因缘生事,敲诈勒索,弊端更多,周太祖即位之后,立即把这些巧立名目的额外剥削明令废除了,民心自然大快。 他值得称赞的第三件事是废止了各地的食品贡献。五代以来,各地方为了讨好皇帝,往往定期贡献四方美味食品,以供皇帝享受,这些贡献自然转嫁到百姓头上。当真是名目繁多,例如江浙的酒、海味,湖南的乳糖、橄榄,易定的板栗,河东的杜梨,永兴的红米,河中的五味子……有数百种之多。亏得周太祖一一查明,开列,不准进贡,说是:“朕起于寒微。备尝艰苦,遭时丧乱,一旦为帝,岂敢厚自奉养以病天下民乎?” 然而,周太祖最值得称道的是:能识人才,重用人才。他从历朝政治混乱中明白了一点,像史弘肇、杨邠这些人,虽然忠勤,却粗暴专横,不识大体,因此他如欲当好皇帝,必须有几个好宰相辅佐不可。他手下有个叫王溥的人,在郭威平“三叛”时,不过是个秘书郎。郭威平定李守贞后,从李守贞的档案中缴获了许多密信,都是朝廷大臣、各地藩镇和李守贞勾结的铁证。郭威打算把它们呈送汉隐帝,以揭发他们。这时王溥劝告道:“从前,东汉刘秀势弱,与王郎对峙,他手下许多人和王郎勾结。后来,刘秀打败王郎,缴获了他们写给王郎的信,刘秀没有把这些人一一揭发出来,却一把火把这些密信烧了,说是:‘让反侧子自安(让那些有心病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人安心)’,果然收到了安定部众的效果。三国时,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对峙,曹操势弱,他部下也有许多人写信向袁绍效忠,后来曹操打败了袁绍,也缴获了这些信件,曹操也一把火烧了,说是:‘当时我自己也难以自保,何况他们呢?’这样做,果然人心大定。盖天下尚未统一,英雄人物度量要大,能宽恕、团结的人越多越好,何必多树敌呢?愿太尉一切焚之,以安反侧。”郭威一想不错,便把这些密信当众烧了。从此就对王溥另眼看待,这次起兵,也首先和他商量。登位以后,提升王溥为谏议大夫,充枢密院直学士,不两年,由崇明殿学士直升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当了宰相。 第十二回 恃功傲主 王峻离人骨肉情(2) 郭威发现的第二个人才是李谷——就是那护送韩熙载去江南的人。征三叛时,李谷是工部侍郎充西面行营都转运使。他计划周详,供应丰足,协助郭威制订了长期围困敌人的正确战略,也为郭威与朝廷联络,解释战局动态,消除牵肘力量,使得郭威无后顾之忧。后来他又知道了:李谷当年曾是第一个发现杜威、李守贞叛变投降契丹的阴谋,并向后晋朝廷举报的人;还知道了:当后晋皇帝被契丹俘虏后,送往关外扣押,沿途常常挨饿,没一个人敢向他献食,而李谷是唯一的一个感念君臣旧情,敢于向皇帝送粮送衣的人,郭威对他的人品、才干便十分器重。因此,登基以后,立刻提升李谷为判三司使。“三司”是最高财政机构,指的是司“盐、度支、户部”三部所管的事,统筹全国财政,管冶矿,收取商、茶、盐税,修治河渠,制造兵器,制订全国预算、管理漕运,以及全国户口、上供、造酒等等,这是把他当做心腹了。不两年,也升他为宰相。 郭威在军中时,每次接到朝廷的公文,见文字通畅,意义深刻,思虑周详,措施妥当,心中十分佩服,便向人打听:这些公文是谁草拟的?人们告诉他:是翰林学士范质。郭威叹道:“这人是个宰相才啊!”因此,当他攻入开封后,便立即命人访求范质下落,终于在远郊觅得。当时天方大雪,范质仓促逃难,衣裳单薄,而且被雪打得透湿。郭威一见之下,立即脱下自己所服紫袍衣之,即日升为枢密副使,不一年,也升为宰相。 郭威在后汉时担任枢密使,属下有个官吏名叫魏仁浦,每当郭威问及有关全国兵丁人数,武器装备情况,各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才力,各处关隘地形要害,诸邻邦军势虚实,武库储备状况……魏仁浦随口便答,一无滞碍。郭威不信他便记得如此准确,急调簿籍核对,竟是一无差误。心下佩服,以为此人不仅记忆特强,而且勤于图事,有心天下,是个极难得的人才。当汉隐帝派人来诛杀郭威时,又是魏仁浦力劝郭威立即兴兵,抢时间、抢速度,攻向开封。所以郭威登基以后,也立加重用,甚至在短期内晋升他为宰相。当时有许多人认为:魏仁浦只是小吏出身,不是进士,没有文才,这种人怎么能担任宰相呢?郭威却力排众议,以为:只要是人才,管他出身是高是低? 这王溥、范质、李谷、魏仁浦在两年之内,便代替了后汉时的宰相窦贞固、苏禹珪、冯道等人,执掌了相权。他们各有所长。当时国家新造,四方多故,范质明敏强记,谨守法度;王溥多谋,颇识大体;李谷沉毅有器识,在周太祖前议论,辞气慷慨,善譬喻以开帝意;魏仁浦勤谨周密,且宽厚大度,有长者风。更难得的是:这四人都十分廉洁奉公,不谋私利,也不跋扈专横,彼此有商有量,亲密无间,诸人并力辅佐,去苛政,导民耕,减赋税,裁冗员,省烦费。加以郭威本人又极为俭朴,一时,国内粗安,法刑渐全,酷吏敛平,藩镇屏息,颇有一番中兴气象。 却说那个王峻,即是当年邺都的监军,力佐郭威起兵的。他又是那个允许士座入开封后可以大掠十天的人。此刻他自恃有三大功:第一,他是拥立郭威为帝最坚决,主张进兵开封最坚决,又是当时军中地位仅次于郭威的人,因此他功居首位;第二,他主持了杀掉手握兵权的刘氏宗室刘斌、刘信,为郭威清除了登基的最大障碍,这个功劳又有谁能及?第三,是他主张士卒入城后可以大掠十天,正因为如此,士卒才踊跃,既杀败了汉隐帝派来阻击的大军,又杀了汉隐帝,如此大功,又有谁能和他相比了?郭威也心知他功劳大,地位高,所以在登基后的第六天,即加王峻同平章事,兼枢密使,这是既掌军,又执政,实际上已成郭威之下第一重臣了。 这王峻是个乐户出身,自小便慧黠善歌,服侍过两个节度使,均甚蒙他们爱怜。最后跟了刘知远,逐渐升为典客(招待来宾的管家)。刘知远做了后汉开国皇帝,派他当了客省使,仍然是个招待宾客的大管家。由这个地位几经升迁,升到宣徽使,这宣徽使管的是祭祀、宴会供应、朝会、检视内外进贡财物、工匠管理及内侍供奉等事,还是个大管家职务,不过级别已与枢密副使等同了。此刻他位兼使、相,小人得志,安得不肆威福?他还嫌不足,在他一再请求下,给了他右仆射的荣衔,兼了“监修国史”这样崇高的荣誉职务。但他仍然不满足,要求兼领藩镇。周太祖不得已,让他兼领了青州节度使。他平时奏事,如果周太祖依了他的,就高高兴兴;如果稍不同意,则愠怒见于颜色,不逊之言脱口而出。周太祖顾念他的功劳大,每事优容,平素称他为“兄”,他就越发得意了,此时柴荣镇守澶州,因思念郭威,多次奏请回朝晋见,周太祖也很想念这个儿子,但王峻却每每借口:“澶州任重,未可暂离。”不断加以阻碍,这已是别有用心,狂妄到离阻皇帝父子之情了。 第十二回 恃功傲主 王峻离人骨肉情(3) 周太祖广顺三年(公元953年),王峻奉命去监修黄河堤防,不在开封。闰元月,柴荣又一次奏请入朝面圣,这一次周太祖欣然同意了。是月丙申日,柴荣回到开封,下榻在昔年旧宅,这旧宅就是汉隐帝诛杀郭威全家及柴荣妻、儿的地方。柴荣睹景生情,自是不免泪下涟涟。 当晚,赵匡胤求见。 柴荣自三年前和赵匡胤一别,再没有相见过。听得他来,自是欢喜。寒暄已毕,匡胤道:“请殿下屏退左右。”柴荣便携了他手,引入内书房坐下,此时左右更无一人了。匡胤开口便问:“殿下何以三年不朝?”柴荣道:“便是皇上以为澶州重地,不可暂离,是以屡请不许耳。”匡胤又问道:“然则皇上何以今日又许了?”柴荣道:“我也不知,想是皇上思念我之故。”匡胤道:“不然,此事大违人情!殿下亦知处境之危殆乎?”柴荣大惊,忙问道:“赵兄这话怎说?”匡胤道:“殿下!中外皆知皇上别无子嗣,只殿下一人而已,怎会不让殿下随侍左右?这必然是有奸人阻隔了。殿下试想:设若一旦皇上龙体违和,奸人乘机叛乱,派兵阻于滑州,却令邺都王殷出兵蹑澶州之后,如此则殿下腹背受敌,到了那时,则周室危矣!殿下岂能不防乎?”柴荣大惊,忙起立握住匡胤手道:“赵兄必有所闻!奸人是谁?幸希有以教我。”匡胤道:“殿下且坐:据闻殿下自广顺元年至今,已五次呈请入朝,均未获准,不知可有此事否?”柴荣道:“有之。”匡胤道:“那几次王峻都在汴梁,这次却是不在了。”柴荣道:“然则是王峻那厮蓄意阻隔么?”匡胤道:“这个,小将就不知道了!”柴荣凝思不语。匡胤道:“殿下试想,王峻位极人臣,军、政大权在握,设若是他阻隔,其用心如何,又何待言乎?殿下请恕小将直言:殿下并非皇上亲子,况又功业未显,虽然皇上视殿下若亲生,然此地位极易动摇。万一王峻以此为借口,声言皇上无子嗣,觊觎神座,殿下有力与之敌乎?”一席话说得柴荣背上全是冷汗,颤声道:“此事我与众谋臣私下已有过议论,多次呈请面圣,亦是为此耳,只是没赵兄说的透彻。依赵兄之见,眼下该当如何?”匡胤道:“是亦不难。殿下只需将利害向皇上剖析清楚,皇上英明,自必会设法防范也。”柴荣愁道:“只怕皇上亲信王峻,未必能听得进去。”匡胤笑道:“这却不然。自古道:‘功高震主’,王峻近来行为跋扈,渐至离间皇上骨肉,皇上岂能不觉?这两年来,朝堂已渐布忠良大臣,护驾亲军又为张永德、李重进等皇戚掌握,奸佞若有异动,只怕不是那么容易。还是适才说的:怕只怕皇上龙体欠泰,殿下又不在身边,奸人突然发难,那时群龙无首,就难说了!”柴荣道:“却是如何说得皇上相信才好!”匡胤道:“这个容易。殿下明日朝见皇上,只需说:王峻若是心中无鬼,则此次殿下回朝,彼便无甚动静;如果心中有鬼,彼必连夜从河上奔回汴京。以此卜其心,自必会促使皇上明白。”柴荣迟疑道:“他会回来么?”匡胤道:“他若心中有鬼,是必奔回的。一则阻皇上明旨立殿下为储君(太子);二则阻皇上召殿下入京任职;三则防殿下有甚举措于彼不利。以小将卜之,彼必奔回无疑。”柴荣道:“深感赵兄关怀!此事容我好好想想!”匡胤便辞去了。 次日早朝,柴荣随班进见。周太祖于众人中一眼瞥见,大喜,温颜道:“你是几时到京的?怎不立时觐见?”柴荣叩首道:“臣不敢越礼!”周太祖道:“朝后随朕入宫叙话。”早朝毕,柴荣随着太祖进入御书房,重行家人之礼。柴荣呜咽道:“父皇三年不见,怎地清减如此?”郭威叹道:“便是操心的事多了些,一刻不能舒心。”柴荣道:“孩儿在澶州,闻得百姓皆言:赋税轻省,徭役不兴,省刑奖农,朝政清明,都歌颂父皇圣德呢!”郭威微笑道:“朕出自行伍,未习为政之道,然而民间疾苦却是亲见亲闻,是以不敢扰耳,又诶得上什么圣德了?要想无大陨越,也就够烦心的了,你道这皇帝是容易做的么?”柴荣道:“闻道皇上物色的几个宰臣均很能干,又都公忠体国,皇上便放心让他们多做些事,无需过于劳累了。”太祖道:“国家新造,百事丛集,哪能放心呢?”柴荣道:“只是孩儿远在澶州,既不能为父皇稍分劳虑,又不能服侍父皇起居,日夜思念,恨不能插翅回来觐见。”说着,又流下泪来。郭威道:“你这次能回来看看,就大慰朕怀了。你现下住在哪里?”柴荣道:“便住在老屋。”郭威惨然道:“那老屋三年来朕不曾去得一次,实不忍见故居,不愿想见昔日屠戮之惨状也。”柴荣道:“孩儿便是忆念母后(指当日同时遇害的郭威继室李氏)及诸兄弟,这才住进去的。”郭威道:“有你去祭奠一番也好。”沉默一会,又道:“你这次回来,便多住些时,不必忙着回澶州。”柴荣道:“是!孩儿巴不得能多侍奉父皇些时,只是……”郭威诧道:“只是甚么?”柴荣不语,郭威道:“左右退下。”众侍监退至门外。郭威便道:“孩儿有甚言语,尽数道来。”柴荣道:“孩儿怕不愿长侍父皇左右?只是怕有人不愿意呢!”郭威道:“谁敢阻隔朕父子了?”柴荣道:“孩儿曾五次奏请归觐,悉未获准,是以有所疑耳。”郭威道:“那是王峻说,让你在外多历练些时,再则澶州重镇,实为京师屏障。他也是一番好意,休得多疑。”柴荣道:“澶州与契丹之间,还隔着镇定、邺都呢,暂离一时,晋见父皇,又为什么不能暂离了?间人父子亲情,又能是甚么好心了?”郭威道:“王峻与我共过患难,拥立之功不可没也,岂可轻疑?”柴荣起立,叩头道:“父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邺都王殷与彼交厚,使者来往时时经过澶州,孩儿在澶州如芒刺在背,一日也不敢安枕呢!设若一旦有变,孩儿腹背受敌,又怎能为京师藩篱了?”郭威道:“孩儿过虑了!”柴荣道:“但愿是孩儿过虑才好。只是皇上,孩儿不在父皇身边,一旦有警,却是鞭长难及呢!”郭威道:“朕便是也想调你回京,一则多个人帮我分忧,二则父子也得常聚。”柴荣冷笑道:“这个,王峻必定百般阻挠。孩儿今日得归暂见天颜,实因王峻不在京师之故,否则岂能回来?孩儿料想,那王峻听得孩儿归京,必当星夜驰回京师防范,如若不验,便是孩儿过虑了。”郭威疑道:“他怕不见得会回来吧?河工未竣,又未奉召,他回来做什么?”柴荣道:“他怕父皇留孩儿在京,碍他手脚呢!”郭威微笑道:“是么?咱们等着瞧瞧吧!” 第十二回 恃功傲主 王峻离人骨肉情(4) 果然不出匡胤所料,柴荣是闰元月丙申日入朝的,王峻于戊戌日赶回汴京,相距不过三天。周太祖见他果然回来,暗暗心惊,当下不动声色,笑道:“贤卿回来得正好,朕正有一事委决不下,待与贤卿商量。”王峻问道:“不知陛下有何事下问?”郭威道:“朕只一子,远戍澶州,时或系念。这次他回京觐见,朕便欲留他在京师任职,以为臂助,不知当否?”王峻一听大惊,暗自庆幸回得及时,否则大事糟了。当下禀道:“皇上,不可!皇子柴荣春秋正富,往后随侍之日还怕少了?正宜乘此时多历练,以利万世之基业,岂宜长居深宫,日近妇人内侍乎?况澶州控西北要道,非亲近重臣镇之不可,皇子岂宜远离?”周太祖道:“澶州之北,更有邺都王殷重兵镇守,朕复何忧?”王峻道:“王殷虽则能了事,然而契丹、北汉却是劲敌,岂可不设重防?”周太祖见他竭力反对,心中已是雪亮,然而还想再试他一试,便道:“朕召回柴荣,也不是要他居宫中,乃是打算让他担任开封尹,以固根本。澶州拟着张永德去替他,不亦可乎?”王峻急了,厉声道:“皇上只是顾念皇子。京师有甚不巩固的?有臣等在,皇上有什么不放心的?”郭威笑道:“还是贤卿思虑周详,说的甚是。过两日便着柴荣回澶州去吧!”王峻大喜退下。 次日,太祖把柴荣找来密议道:“这贼子当真阴毒。这样吧:孩儿稍住几天便先回澶州去,严密戒备王殷动静。京中之事,朕心中有数了,自有妥善安排,不必担心。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朕必召汝回归。”柴荣欢喜回家,与亲信吕庆余、王朴、李崇矩、王敏及赵匡胤等密商数日,于癸丑日(即入京后第十八天)辞了周太祖,回澶州去了。 王峻自周太祖与他言过有召柴荣回京之意,心知他两父子情深,此次虽经自己力阻,把这事放下了,迟早总会找柴荣回来的。因此,私下策划,把自己心腹一一安排到机要位置上;又贿赂内监,窥视太祖言行;复加强与各镇节度使交通。这些,周太祖一一看在眼里,却丝毫不动声色。二月庚申日,王峻赴阁,密奏:请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观两人,代范质、李谷为宰相。周太祖道:“进退宰辅,是何等大事,岂可仓促为之?俟朕更思之。”王峻道:“范质起自僚佐,不谙大体,自为相以来,未见有所建树;李谷坠马伤臂,至今肩舆视事,且数月不入朝。宰相日理万机,岂可以病夫任之?颜衎、陈观学术渊博,识见明达,固陛下所知也,夫复何疑?”周太祖道:“范质、李谷自任相以来,小心谨慎,公忠体国,事功克集,未有陨越。且于诸事伦列明白,勇于谏诤,于朕多所匡正。李谷判三司,年来厘革弊端,减民负担,仓廪日丰,国用以足,如此人才难得,更之颇难其选替。颜衎、陈观皆非善理财者,眼下似非更换宰辅之时。”王峻不悦,道:“陛下尚未任使,焉知陈观非理财能手?范质等不过善体陛下意耳,有何才能?似此闭塞贤路,岂不令天下有才之士心寒?”周太祖亦不悦,曰:“颜衎、陈规诚有才,然非宰相之器;李谷、范质、王溥等诚朕所识拔,然均非朕之亲故,朕如此用人,有何不公?”王峻冷笑道:“此陛下之见耳,恐朝臣、百姓不作如此观。”周太祖按下渐炽怒火,沉声道:“然而卿自己作何如观?”王峻大声道:“陛下自任聪明,听不进臣之逆耳良言,臣以为宰辅非选,朝政将日紊矣!”周太祖道:“卿以为颜衎、陈观贤于范质、李谷乎?”王峻大声道:“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周太祖道:“既然贤卿力保,便依卿奏。此时日已过午,朕犹未食,卿且退。明日寒食,群臣休沐五日,俟假开,朕再‘书麻’如何?”王峻见周太祖终于拗不过自己,心中满足,叩头退去。(按昔日重大诏令,均用麻布书之,谓之‘书麻’) 周太祖连连冷笑。癸亥日(即三日后,寒食休沐之期未满)亟召宰相,枢密使入宫议事。范质、王溥、李谷、冯道及枢密副使郑仁诲等陆续进宫。过了一阵,王峻施施然而来,甫入宫,数十名铁甲侍卫即拥之入别所,幽之。众人大惊。周太祖当即出殿接见诸臣,泣道:“王峻欺朕太甚。朕念其功,每每优容。近来竟欲尽逐大臣,剪朕羽翼。朕惟一子,彼专务间隔。前日暂令诣阙一见,彼亦心怀怨望。历朝岂有身典枢机,复兼宰相,又求兼大镇节度使者乎?观其志趣,殊未厌足。其居心叵测可知,无君如此,谁则能堪?故集诸卿议之,当何以惩处为妥?”冯道一言不发。李谷首先建言道:“王峻不臣之心昭然,此则不惩,社稷何安?今幸陛下早断,宜尽斥彼之党羽,宣诏布其罪行,专使晓谕王殷等,以杜后患。”王溥道:“陛下待王峻优容已久,今虽发其罪行,然亦不宜显戮,恐骇物听。只远贬边戍,严加监视即可。方今大周基业已固,四方安靖,无虑动乱也。”范质道:“陛下刚果勇决,去此心腹大患,实朝廷之大幸也。况彼于初入开封时,曾下令大掠十日,开封百姓恨之入骨。今日贬斥,实合人心。唯陛下适才言及‘皇子间阻’,此实大事,社稷至重,自宜召回京师,以固根本。”魏仁浦道:“王殷握重兵在外,恐其生狐兔之悲,宜加意防之勿使生变也。”周太祖听了,一一嘉纳。次日(即甲子日),下诏彰王峻罪行于天下,其中有两句话,说他“肉视群后,孩抚朕躬”(视朝臣如砧上肉,蔑视天子如抚婴儿),这确实宣泄了周太祖积压已久的愤恚之情。乃贬王峻为商州司马,严加管束。王峻到商州后不久,因愤恨怨毒,疽发于背而卒。 周太祖即日派王殷的儿子尚食使王承诲赶赴邺都,说明王峻得罪情由。王殷与王峻虽非亲戚,却内外勾结、互通声息,密谋已久,利害相同。但周太祖不杀王峻,又温旨抚慰自己,且着其子来言,显见对自己并无芥蒂,况澶州在前,严密戒备,所以也就不敢异动了。这年年底,周太祖举行郊祭大典,各外镇节度使都亲自入朝助祭,王殷也到了汴京,周太祖乘机寻罪把他杀了。一场密谋叛乱与镇压叛乱的斗争,始告结束。 三月甲申,调柴荣为开封府尹,封晋王,次年正月,加柴荣判中外兵马事(即总管禁军和全国兵马的大元帅),兼侍中(门下省长官,辅佐皇帝商议大政、审察中外出纳事宜),这样,柴荣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地位始巩固了。 柴荣入京之时,恰值赵匡胤升任滑州副指挥使。匡胤正待出京,柴荣立即挽留了他,禀告了周太祖,让他充任开封府马直军使。马直军使不算什么大官,比起滑州副指挥使来地位并不高些。然而能随侍在未来皇帝的身边,成了柴荣的亲信,就算只当亲兵,也远胜于外放的大官了。赵匡胤的政治生涯就此踏上坦途。【注】①王峻恃功傲主事,详见《旧五代史·周太祖本纪》第三,《列传》第十,《资治通鉴》卷291第十七。 ②周太祖杀王殷事,见《资治通鉴》卷291第40、42。 ③赵匡胤为开封马直军使事,见《宋史·太祖本纪》。 第三部分 第十三回 高平风云 军前力战立奇功(1) 周太祖郭威去除了王峻、王殷两大政敌,次年(后周显德元年,即公元954年)元月壬辰日就去世了,他一共只做了三年皇帝。死时才五十一岁。四天后,由宰相范质向百官宣读了遗诏:“晋王柴荣,可于柩前接皇帝位。”于是柴荣便做了后周的第二代皇帝,他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英君周世宗了。这时他年才三十三岁。柴荣来自民间,自幼贫穷困苦,无父无母,跟随姑母柴氏过活,贩过布,贩过茶。后来为郭威义子后,又为郭威主管家务,常往来于河东、江陵之间,千里跋涉,颇知民间疾苦,深谙处世事务。此后,随郭威征三叛,出入兵间,故亦颇知兵阵。郭威称帝后,升任澶州节度使;这便是独当一面的大任了,民政、军政事事要管,几年下来,经受了实际锻炼,管理能力又大大提高。他人既聪明,又肯折节下士,认真读书,左右有王朴等贤臣辅佐,见识已是不凡。这下子当了皇帝,他深深知道:满朝老臣、宿将,之所以敬服他,只是因为他是郭威的当然继承人,是皇帝,他是仗着郭威的威势才能够高踞群臣之上的。他们对于自己,则未必怎么敬重、佩服。这自然是因为自己年纪太轻,而且功业未显之故。他知道:范质、王溥、李谷、魏仁浦等使相都是郭威亲手提拔起来的贤良忠臣,是可靠、可信托的,但即使是这些心腹大臣,也未必敢轻信自己能把国家治理好,至于像冯道这种历五朝(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都身为宰辅重臣的人,像符彦卿、刘词、樊爱能、何徽等宿将,则更是瞧不起自己了。他又深知:自己初接位,这些老臣、宿将暂时是一个也动不得的。自己藩邸中的近臣也是不能立即任以要职的,否则这些老家伙们便会产生疑虑:以为‘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偏爱新进,而不信任他们了。现下只能一切仍旧,才能安定人心。 他暗暗下定决心:必须迅速树立起个人威信来,不然,光凭皇帝的威势,既不足以凝聚人心,又不能真正做到令行禁止。 二月,也就是柴荣即位的第二个月,北汉主刘崇听得郭威死了,心中大喜。这刘崇是后汉隐帝的叔父,原在太原任节度使,郭威杀了隐帝,又杀了他亲生儿子刘斌,灭了后汉王朝,当时便起兵讨伐郭威,偏偏又打了败仗,一怒之下,便自立为皇帝,国号仍是“汉”,史称“北汉”。他认为后周立国不久,新皇帝年轻望浅,而后汉的一些老臣俱在,一旦自己出兵,这些人能不响应?这正是天赐他克复中原、恢复后汉的良机。于是他一方面集中北汉全部兵力,一方面派使者去契丹,送了一笔厚厚的礼金,许诺灭了后周以后,自己将像后晋皇帝石敬瑭一样,尊契丹主为“父皇帝”,并且许诺将割让一大片土地给契丹,而且年年进贡。契丹主大喜,立即派大将杨袞带领一万胡骑来协助刘崇。刘崇得了如此强援,便决定亲自率兵南征。他任命手下猛将白从晖为行营都部署,张元徽为前锋都指挥,点起精兵三万,与契丹军会合,出团柏谷攻向潞州。后周潞州守将是昭义节度使李筠。听到北汉来犯,便出兵离州八十里阻击,在太平驿一战,大败,主将穆令均也被张元徽杀了,伤亡千余人,于是奔回上党,据城固守,向朝廷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来,举国震惊。 周世宗接奏后立即召集众大臣商议对策。 宰相范质言道:“北汉主刘崇深恨先帝取汉代立,又杀了其子刘斌,日夜苦谋如何才能恢复后汉,此死敌也。这次必倾国来战,况又得契丹之助乎?安能轻之?据臣之见,宜令善兵之宿将统重兵以御之。更令天雄节度使符彦卿引兵自磁州出北汉兵之后,令河中节度使王彦超引兵自晋州出北汉兵之左,三路合势,事必有济。”世宗颔首,道:“卿之策大佳,然此次刘崇势在必得,彼必亲自将兵前来,恐遣将亦不足以了事,万一有甚错失,则国势危矣!朕必自将以赴,灭此强寇。”宰相冯道曰:“陛下过虑。这刘崇自广顺元年晋州城下一败,势蹙气沮,岂敢自来?”世宗道:“刘崇幸先帝新逝,轻朕年少新立,有吞天下之心,怎会不亲自前来?朕不可不往。”枢密使魏仁浦道:“陛下,此事固宜慎重。今陛下新即位,大行皇帝未归山陵,人心易摇,且宜居中镇之。一旦轻出,不逞之徒窃发,则根本动摇矣!还是择亲信良将御之为妥。”此日李谷伤臂未赴会,宰相王溥却独持一词,他赞成周世宗亲征,说道:“不然。陛下不出,是示怯也。方今将骄兵惰,陛下若不自将,孰肯尽力?设或挫败,士气必堕,则悔已晚矣!此生死存亡之际,岂可不奋天威,御驾亲征?”周世宗听了,心下明白:这一战实是树立自己威望、震慑群臣的大好时机,他也知道:诸宿将均自恃旧功,互不相下,实无一人能驾驭群雄,倘或临战不能统一指挥,互不团结,甚或互相牵肘,则必败无疑。王溥之言,正是看清了这一现状而言的。他不禁看了王溥一眼,心下感激。他又明白:群臣虽未明言,其实心中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否有将兵的才能和勇气,王溥说“不可示怯”不仅是说对敌人不可示怯,也是说,对臣下也不可示怯呢!想到这点,一股青年的豪气腾将起来。他知道,这一战是拿自己的江山、自己的皇位做拼命的一搏。然而却也绝不是孤注一掷。诸大臣中范质、魏仁浦等虽未支持自己领兵亲征,却全是出于关怀、慎重,知道兹事体大,关系社稷存亡,他们是一片好心,他们的利害是和自己紧紧关联着的。有他们在朝中主持,实是坚强的后盾。如果他们不是这般谨慎,自己倒有些不放心离京了。他又知道:一班藩邸将士是可靠的支持自己的力量,一些近亲如张永德、李重进等,更是自己的心腹,想到这里,不禁信心大增,便大声道:“众卿休言,朕心意已决,王溥之言是也。想昔日唐太宗平定天下,每战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冯道应声驳道:“未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世宗道:“朕固不及唐太宗。然以中原百战之雄兵,敌太原、契丹区区一隅之敌,直如以山压卵耳。”那冯道又应声驳道:“未审陛下能为泰山否?”轻视之意,明显已极。这冯道历五朝为宰相,向来圆滑世故,自名“常乐老人”,其实是个无耻政客,若不是轻视周世宗已极,绝不会如此狂妄说话。世宗听了,一股无名火杂腾腾地升起,气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亲自一剑杀了这个老混蛋。强自抑制,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气逆了,一口喷了出来,咳嗽不止,半天,才定下心来,改颜强笑道:“贤卿持重直谏,朕年轻识浅,容再思之。”当下退朝,众臣皆散,唯独王溥直跟入内殿来。世宗回首停步道:“贤卿敢是尚有未尽之言?”王溥道:“陛下!周室存亡,在此一战;朝廷纲纪振否,在此一战;四方强藩服否,在此一战。胜负之数,系于陛下亲征一举,还盼陛下明决。”世宗心下感动,握住王溥手道:“朕知道了!先帝以贤卿付我,实社稷之大幸也。”王溥道:“臣不敢当此,然军政大事,李谷明敏卓识,陛下何不一问李谷?”世宗连声道:“好,好!”饭也不吃,立即启驾,赴李谷住处来。 第十三回 高平风云 军前力战立奇功(2) 李谷卧病在床,正为此事担忧,听得世宗驾到,慌忙起身著服,周世宗已进入卧室来了,按住李谷不令起床,便即慰问病况。李谷道:“微恙不足以动天听,臣所系念者,乃朝廷如何应变耳。”世宗道:“群臣均劝朕亲征太原。”李谷看了世宗一眼,摇头道:“必非如此。”世宗奇道:“卿何以知道?”李谷道:“此不难揣知也。须知兵者凶器也,征战之时,凶险难测,谁敢担保此去必胜?设若陛下有甚闪失,这劝陛下亲征之人,岂不难脱灭族罪责?诸臣谨慎,必不为此言。”世宗笑道:“然则贤卿,也劝我不亲征么?”李谷摇头道:“微臣却是劝陛下亲行的!”世宗道:“为什么?”李谷道:“陛下此去,有必胜之道三:刘崇挟契丹胡骑之势而来。全国军民受契丹之害极深,创痛未复,谁不愿力拒外敌?则必同仇敌忾,合力灭此朝食。人心如此,此必胜之道一也;陛下久驻澶州,习练之兵最精,从龙诸将深沐皇恩,均愿为陛下效死立功,兵力可恃,此必胜之道二也;太原弹丸之地,兵源、粮食有限,不耐久战,设若一败,后继无力。怎若我大周挟百川之财赋、兵源,即可偶挫,后援续至,又怕甚来?此必胜之道三也。既然有胜无败,陛下为什么不亲征?”世宗道:“设如卿言,那么派一重臣率兵去御敌便了,贤卿为什么说,朕还是亲征为好?”李谷道:“陛下,我大周虽经先帝全力缔造,然而不过才三年,这根基其实未固呢!试看几十个节度使中,有几个是我朝心腹?又有多少是前朝留下来的?朝廷政令能及远么?他们对陛下心服么?臣劝陛下亲征,树威是第一,巩固朝廷根基是其次,陛下难道不知?”世宗决心大定,于是问道:“贤卿以为此去该当把握的是什么?”李谷道:“是时机。陛下须当尽速赴敌,勿使刘崇深入河、洛,设若纵敌深入,则天下震恐,恐有他变。”世宗满心欢喜,执着李谷手道:“贤卿之见,与王溥如一,可谓英雄之见略同。”李谷在枕上顿首道:“陛下,臣病体支离,恨不能追随陛下前去。然定当勉力支应粮草,勤训士卒,定不教陛下兵食、兵源有缺也。”世宗叹道:“贤卿实朕之萧何、张良也。可恨冯道这老贼如此轻视于我,且留他瞧瞧,看朕能为唐太宗、能为泰山否。”高高兴兴地回朝去了。 辛巳,颁诏大赦天下;癸未,命冯道为山陵使,奉大行皇帝梓宫赴郑州山陵。命范质、王溥、李谷、魏仁浦、郑仁诲等大臣为京师留守。乙酉,亲率大军发大梁,庚寅抵怀州——四天大军行了三百二十五里。这天晚上,控鹤指挥使赵晁私下对通事舍人郑好谦说道:“贼势方盛,似此奔驰,士卒疲劳,兵法云:‘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该劝皇上慎重才好。”郑好谦听了,马上去见世宗,说了这个意思。世宗一听大怒道:“救兵如救火,焉能缓也?汝文士安知此言?必为人所使,沮我军心。汝说出何人唆使则生,否则必死!”郑好谦吓得魂飞魄散,忙说出是赵晁教他说的。世宗立命械系二人关在怀州监狱里,道是待战后发落。壬辰,大军过泽州,宿于州东北,这两日又行了一百八十里。 刘崇不知周帝率军来得如此之速,他久攻潞州不下,便置潞州不攻,引兵沿太行山南下,以图深入震撼天下。同一夜,宿兵于高平之南。这高平距泽州仅六十五里,不一时,两军前锋相遇。刘崇军大出意外,周世宗军却是寻战而来,万众踊跃大呼进击,北汉前锋如何抵敌得住?慌忙败退,与刘崇大军会合,列阵于巴公原。这时,刘词率领周后军一万余人,护着辎重距离巴公原还很远,世宗亲率的前军仅一万七千余人,与敌相比,众寡悬殊。世宗策马奔出军前观阵:只见黑压压四万余敌军排列整齐。西首列无数铁骑,穿着胡服,竖一杆大旗,大书一个“杨”书,这自是契丹政令使杨袞所率的一万胡骑了。东首是步兵,个个弯弓搭箭,箭尖寒光万点,衣甲鲜明,亦有万人之数,大旗招展,隐约是个“张”字,这自是刘崇麾下第一员虎将张元徽。居中却是旗帜如云,簇拥着一杆杏黄大旗,总数竟有两万以上,步、骑参半。这当是刘崇亲率的中军了。只见三军移动,缓缓逼近过来。 第十三回 高平风云 军前力战立奇功(3) 敌众我寡,众心危惧,世宗知道:此刻半点也慌乱不得。便立马阵前,大声传令:着宁江节度使樊爱能、清淮节度使何徽领五千兵马居东,抵挡张元徽;着李重进与义成节度使白重赞领兵五千居西,抵挡契丹杨袞;自率亲兵七千居中,以向训、史彦超为前锋,张永德率禁兵卫帝。不一时,布阵已定,两阵对峙。刘崇下令约住诸军,自与杨袞等出阵观敌。刘崇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彼只这么一点兵力,且不及我军之半,何足惧者?”那杨袞却是契丹宿将,累经阵战,知道利害,他默默观察久之,说道:“是劲敌也,不可轻之。”刘崇怪他说的“不可轻之”这句话,听了之后,哼了一声,大言道:“以我观之,此敌无须劳动贵军,将军但作壁上观可耳,今日看我独力破敌。”杨袞听了,心上也是不悦,默默退下,竟约退契丹铁骑二里,严阵不战,当真便作“壁上观”了。北汉枢密直学士王得中扣马谏道:“皇上,契丹兵劲,是良助也,何以不用?”刘崇:“契丹素有轻我之意,今日杨袞又出言不逊,今日之战,我自用汉军破敌,不惟自竟全功,亦使契丹心服也。”王得中道:“虽然如此,今日亦不可战。试看南风如此劲急,我方箭射不远,且飞沙迷目;而敌箭挟风势以来,分外厉害,此安可战乎?”刘崇大怒,叱道:“吾计已决,老书生若再妄言,便斩汝首。”立命擂鼓,麾东军先进。 张元徽是北汉第一骁将,手下兵将均百战之士,听到进军号令,策动万余大军,大呼向周阵扑来,片刻已及阵前。 后周骑将樊爱能素来胆怯、懦弱,人又奸猾,麾下骑卒又大半是贵胄子弟,靠父荫进入禁军,平素吃喝玩乐,挟势欺压平民,遇到练兵时能躲则称病躲过,樊爱能也不严加约束,今日见北汉兵凶神恶煞般杀来,个个慌了,哪有战志?五代时军官辈无论胜败,换个皇帝便加官晋爵,樊爱能便是这么爬上节度使高位的,他见张元徽来得凶猛,早就慌了,拨转马头,率先便逃。手下骑卒见主将逃了,谁又肯卖力?呐声喊,亦掉头狂奔。何徽掌步卒在后,被自家马军一冲,立即散乱,再也约束不住,只得随败军而逃。那张元徽来得劲急,冲入败军大砍大杀,势如猛虎,顷刻间,北周兵尸横遍地,血流如海。骑座有马逃得快,先自走了,步卒如何逃得及?一时纷纷解甲,放下刀枪,跑地大呼“万岁”,降于北汉了,这降卒总数约千余人。 周世宗一见东路大军溃败,三路兵马失了一路,右翼已虚,心知若张元徽挟得胜之军侧向攻来,则无法抵挡。此刻唯有趁张元徽未回军前,全力与刘崇中军决战或可转危为安。当下拔剑在手,引亲兵便出,大呼猛进,便欲自去陷阵。此时双方羽箭纷飞,便如蝗虫般满空啸鸣,雨点般落在周世宗马前马后。张永德急呼:“陛下不可犯险!”周世宗不顾,大呼道:“是好汉随我来!”脱下头盔掷地,一鞭便向马臀击去。背后伸过一只手来,死死勒住马缰,正是赵匡胤。他大声奏道:“陛下且住,于此生死存亡之际,皇上亲出,要我们这些武将何用?让臣等先进。若不效,陛下继进可也。”回头对张永德说:“贼东军先胜而骄,力战可破也。公麾下多能左射之士,请引兵径登左手高地为左翼;小将引兵为右翼以击之。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张永德不暇细思,大声应道:“好!便是这样!”赵匡胤挺枪狂呼道:“主危如此,敢不死战者,斩!”与永德各引两千军便出。这四千人抱住马颈,头也不抬,狂奔而前,哪理它如雨万箭?一时蹄声如雷,北汉兵呐起喊来,攒射如雨,却又怎阻得住?周军奔到中途,一声令下,分为两队,东西奔进。敌军一愕之际,便见马上诸军挺起身来,执弓便射。此时离得近了,北汉兵又密集,那马仁瑀此时已官居内殿直,他狂呼如雷,硬弓声如霹雳,箭去如电,又劲又准,顷刻间连毙数十人,士气益振,片刻间已冲入敌阵。赵匡胤、王审琦、张琼、李谦溥、马仁瑀五条枪如出水蛟龙,遇者辄死,率先破阵而入,左刺右击,威不可当。他手下两千精兵,素来训练严格,精于武艺,一个个跟在后面,狂呼猛冲,少时张永德率骑亦到,当真一夫拼命,万众莫当,登时北汉前军大乱。刘崇见敌军来得势猛,急令张元徽回军来援。张元徽此时正自命人捆缚降敌,杀散余兵,兴头十足呢!听得中军势急,率兵掉头,忙向赵匡胤等军后掩杀过来,来势极猛,匡胤后军便呐喊起来。赵匡胤听得呼唤,便勒马回头,转出军后,恰恰便迎见张元徽一马当先,已距后军仅数十步远近。便约住马,张弓搭箭,觑个亲切,只一箭嗖的一声,正中张元徽座马左眼。那马吃痛拼命跃起,把张元徽颠跌马下。那张元徽一身重铠,况那一跌又重,一时怎爬得起来?张琼大呼奔上,补了一枪,就下马一刀把头割了。周兵齐声欢呼,汉兵丧胆,世宗见汉兵军乱,挥剑大呼,跃马便冲向敌阵。向训、史彦超等大将如何能令世宗犯险?纷纷挥军向前,越过世宗,全军冲击,此时南风益劲,汉军中箭中枪者不计其数,全军乱窜,不成行伍。刘崇见势危,急遣使促契丹军进援。谁知杨袞一见势危,竟一箭不发,引军缓缓北向退去了。周西军李重进、白重赞见契丹已退,也麾军向中军杀来,汉兵大败。刘崇急得抢过杏黄大旗亲自挥动,厉声喊得嗓子也哑了,拼命约束诸军。然而兵败如山倒,此时又有谁听他指挥了?左右牵转刘崇马回头就跑。周兵直追至涧边,方鸣金收兵。刘崇检点余军,则死伤、投降及被涧水淹死者达两万余人,余众只一万多,便阻涧守住,裹伤做饭,重整队列,喘息初定,这时,周后军刘词率军到了。刘词的后军带着辎重,收容掉队士卒,万余人怎么也走不快,也不知前军消息。过泽州昨晚前军宿地,见灶火已冷透,知前军去得远了,便不埋锅做饭,急催军前进。忽见前头尘头乱起,数千马军败退下来,个个丢盔失甲,倒拖枪刀、旗旌,见了辎重便抢,紊乱不堪,约束不住,口口声声乱嘈:“周军已败,皇上不知下落。”又道:“北汉追兵即至,你们还不快跑?”声势汹汹,顿时刘词军人心大乱。刘词听得报说,率了李处耘等,领了刀斧手便出,喝令把乱说的败兵都绑了。几个倔强的还待不服,刘词一声令下,乱刀便将他们就地砍了。正纷扰间,奔过二员败将来,此乃樊爱能、何徽是也。刘词拱手问道:“樊、何两位将军为何如此狼狈?前方战况如何?”樊爱能道:“我军已败,余众降敌,事已不可为矣!”刘词忙问道:“皇上安在?”樊爱能道:“皇上现在恐怕已经危殆了。刘将军何不派人先行探一探,再定行止?”刘词心中踟蹰难决,回头问李处耘道:“为之奈何?”李处耘愤然道:“此刻皇上正亟盼援军,便是一刻也不能稽延,将军为国为民宜急速进兵为要。”刘词一凛,断然道:“正是!主危臣死,怎能只顾一己安危,停步不前?”便不理樊、何二人,大声下令道:“留一千人护辎重缓进!其余轻装随我急速赴援!”便下马卸了铠甲,跑步赶赴战场。行至巴公原,哨骑奔来报道:“将军大喜,我军已是大胜了!皇上大军便在前面驻扎。”李处耘问道:“北汉溃军安在?”哨骑道:“敌兵溃退,正阻涧拒守,整顿行伍呢!”李处耘抬头看看日色,见暮色苍茫,已过申时,对刘词言道:“皇上独力破贼,我等难道素手去见皇上么?这应援来迟之罪须是难逃,依小将之见,如容北汉整顿成军,又是大敌。不如连夜进军,破此残敌。”刘词点头道:“正当如此。”便不去见周世宗,催军赶到涧边。此时夜色四合,隔岸见北汉军营火光闪烁,喧声嘈杂,炊烟四起,正埋锅造饭呢!刘词下马,当先涉渡,九千余人跟着奋勇向前,此时三月,涧水不深,却寒彻肌骨。北汉败军发觉,大声鼓操起来,却又慌成一团,羽箭射来甚是凌乱,李处耘拖泥带水急跑几步,一跃上岸,呐喊一声,当先杀入敌阵,刘词挥众跟上。可怜北汉军大败之余,又不料周兵乘夜来攻,怎敌得住刘词生力军一击?立时大乱狂奔。刘词直追至高平,杀北汉大将王叔嗣,斩乱兵八千余,北汉军已被全歼了。 第十三回 高平风云 军前力战立奇功(4) 刘崇换穿一件士卒衣衫,戴一顶斗笠,伏在契丹所赠的良驹黄骝马上,帅着百余众亲信官佐,经鹰窠岭逃遁。这夜没有月光,山风劲急,端的是饥不及食,慌不择路,舍命狂奔,只恐被周兵追上。跑到半夜,竟迷失了方向,走到一个村庄,把村民从睡梦中打起,见锅里有什么便抢了吃,随从乱剥村民衣衫套在自己身上,捉了个年轻村民便命他做向导。这村民挨了一顿打,家什又被掳掠一空,心中忿怒已极,见刘崇等不识路,便心生一计,一引把他们引到晋州城下来。这晋州属后周管辖,守军见这伙人骑马挺刀,衣衫破敝,疑是土匪犯境,闭了城门乱箭射下,刘崇又慌又气,杀了向导,回头又奔。此时天色已明,刘崇一夜不曾停步,往往食未举箸,便或传周兵追至,又慌忙上马逃去,当真是草木皆兵。刘崇年事已高,平素享受惯了,怎禁得如此鞍马劳顿?他力惫气促,伏在鞍上,几番险些跌下马来,待得奔入太原城时,心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已经昏迷过去了。五日后,周世宗午间卧于行营帐中,他双手垫在脑后,睁着眼望着帐顶。此时四下一片寂静,微闻巡直禁军脚步声沙沙地来去,偶或有一两声战马嘶鸣远远传来。御帐中只一个张永德恭坐着随侍。周世宗不想睡,虽然他十分困倦,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一样,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觉。这场生死搏斗是他胜了,胜得十分辉煌,此刻他却感到一阵阵后怕。这怕的感觉在激战之中是没有的,当时羽箭嗖嗖从耳边穿过,他眉毛也未跳动一下。可是此刻他越想越怕:设若张永德、赵匡胤当时有了挫失;设若张元徽不曾落马而死;设若契丹骑军不退而是从西边杀过来;设若当时一箭射中自己;设若当时吹的不是南风,而是北风……只要有其中之一的情况出现了,此刻便是国破身亡的局面。他想到这些,满身冷汗,手脚微颤。他斜眼向张永德看去,只见他正襟危坐,也在低头想着什么,并未察觉自己此刻的软弱恐惧,不禁宽心一笑。这一笑可惊动了张永德,他欠身问道:“陛下睡不着?”世宗不答,问道:“樊爱能、何徽可回来了?”永德道:“昨日已归大营。”世宗道:“哼!看他们有何面目见朕!”永德道:“樊爱能等素无大功,忝冒节铖,望敌先逃,万死不足以塞责。”世宗道:“彼军非不能战也,他是欲把朕当做奇货,卖与刘崇耳。”永德道:“陛下将何以处置之?”世宗迟疑道:“爱能、何徽之罪,按军法便该杀却,然朕登位未久,即斩先帝遣朕之大臣,恐四方不安耳。”永德站起身来,大声道:“陛下,我大周朝廷纲纪素宽,触法网者往往恕之,是以骄兵悍将不知所惧。陛下不欲削平四海则罢,如有荡平天下之志,苟军法不立,虽有熊羆之士、百万之众,安得用之?”世宗掷枕于地,一跃而起,大声道:“对,对极,就该这样!”立即下令:收樊爱能、何徽及其部将七十余人,捆缚前番投敌被捉回的千余步卒,集全军大会。此时数万人眼睛看着主帅台上,见七十余大将捆缚一边,台下千余降敌士卒捆缚了跪在地上,便都大气也不敢吐一声。良久,众将簇拥着世宗出来。周世宗沉着脸,一眼也不望缚着的诸人,走到主帅台前,大声向中军向训问道:“军法,不俟令,望敌而逃者,何罪?”向训大声答道:“罪当斩!”世宗把手一挥,喝道:“斩了!”刀斧手拥将上来,推樊爱能、何徽等下去,一声炮响,献上七十余颗血淋淋的头来。众将股栗。少倾,世宗复向中军问道:“军法,临阵降敌者,当得何罪?”向训大声覆道:“依法当斩。”世宗一咬牙,沉声道:“斩了!”顿时,那一千多兵卒的哀求声、喊叫声、哭号声大声。世宗铁青了脸,不顾。众人被推了出去,少停,号炮声大震,一千余颗首级高高悬起。这一日,杀了两节度使,七十余将官,已是五代三十余年来从所未有之事;而千余名降敌者,斩杀得一个不留,万众如何不胆战心惊?军中自此始知军法为何物,军纪肃然,不再行姑息之政了。(然而,这不分主次的屠杀,不也太过分了么?) 第十三回 高平风云 军前力战立奇功(5) 赵匡胤与李处耘分离已久,听得他随刘词到来,欢喜不尽,忙去探望,则见他又高大了些,唇上留了微须,一脸刚毅英气,已是沉稳了许多,听说他也成了婚,更是高兴,拉了他回营,和马仁瑀、张琼、王审琦等厮见了,众人意气相投,相见恨晚。马仁瑀便道:“李兄在刘帅帐下现任何职?”李处耘道:“现任节度府都押衙。”马仁瑀道:“李兄不如也到禁军来,咱兄弟日日见面,饮酒赌博,岂不快活?都押衙强煞,不过是节度府帐下属将罢了,怎如朝廷中为官,前程广阔?”赵匡胤凝视处耘,满脸企盼之色。处耘谢道:“倘能调至禁军,得和赵大哥和众兄长日日厮见怕不是好?只是刘帅待咱情意深重,不忍离之而去耳。”匡胤点头道:“处耘兄弟说的是,咱们为人须当全始全终,怎能见了高枝就攀?这事休再提起,反正一朝为臣,哪里做事不一样了?只是日后若有机缘,处耘兄弟随时来我处相聚,却不要另投别处去了!”李处耘道:“这个自然,这些年咱哪一日不思念大哥了?咱的性命也是大哥救的。”张琼忙问究竟,李处耘把当日开封杀贼之事从头说了,众人对匡胤的义气深重更是钦佩。张琼便谈起昔日潘原赌赖之事,众人皆各大笑,是日众人纵饮甚欢,只是军中禁赌,不能畅怀一博,又是美中不足了。 大胜之后,周世宗颁下赏金,又赐全军酒肉,除哨骑外,允许各营纵饮,于是欢呼纵饮之声处处可闻,胜利的喜悦盖过了日间的杀降造成的严肃气氛,谈谈说说的尽是各自杀敌的壮举豪气。次日,赏高平之功,向训、张永德、李重进、刘词、白重赞、史彦超等大将,均迁大镇节度使;赵匡胤功大,超擢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看官:这殿前都虞候职位仅在都点检、殿前都、副指挥使之下,掌殿前诸班直,已是禁军中的第三号高级将领了。值掌禁军,当然是皇帝的亲信。其部下的王审琦,升为东西班都虞候,马仁瑀升为控鹤弓箭直指挥使;张琼升为马步军都军头;李谦溥为供备库副使;自余将校迁升者数十人,士卒有自行伍超升为军主、厢主者。周世宗下令:释放郑好谦、赵晁出狱,并加以奖赏。——此时大局已定,他心情好了,深知赵晁、郑好谦的话其实是对的。 许多年后,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道:“太祖皇帝(指赵匡胤)自此肇基帝业。”这个评价是对的。这一战,赵匡胤勇名冠于三军,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次生死拼搏:成,则超越万众脱颖而出;败,则身死名灭。而他,胜利了。唉,人的一生偶或也有如此际遇的,只有勇敢者才会舍身一搏,并取得成功。在机遇前畏畏缩缩,从而坐失良机的人难道还少了么? 此时,赵匡胤二十八岁。 【注】①柴荣贩过布、茶事,见《旧五代史·周世宗本纪》。 ②高平巴公原之战,见《资治通鉴》卷291,《新五代史》,《旧五代史》世宗本纪;《九国志·张元徽传》。 ③周世宗接受张永德意见,斩樊爱能、何徽事,见《资治通鉴》卷291。 ④冯道当廷折辱世宗事,见《资治通鉴》卷291之14。 第十四回 检阅禁军 周师从此锐无敌(1) 周世宗高平大胜之后,深入北汉境内,把北汉所辖各州县的粮食、库银劫掠一空,围困太原数月,因太原城坚难下,而我师已老,乃下令班师回朝。早有文武百官郊迎三十里接着。周世宗见百官恭谨祗畏,心中得意非常,左顾右盼,却不见那人。张永德问道:“陛下找谁?”世宗道:“怎的不见冯道?”首辅范质禀道:“冯相已于月前病逝矣!”周世宗大失所望,恨恨地道:“他死得太也早了!”复问道:“李相身体复元也未?”范质道:“他手臂早已好了,只是这些时太也劳累,现正卧病在床,不克郊迎,嘱臣请罪。”周世宗道:“回去后,肩舆把他抬上朝来,朕渴欲一见呢!”范质应了。 当下大队回到京城,全师给假三日,每名士卒赏银五两,布一匹——都是劫掳的北汉库物。朝廷上便摆起庆功宴来。 不一会儿,相府吏卒抬了李谷到来。周世宗亲迎到殿前,扶住李谷不令下拜,见李谷瘦得皮包骨头,心下怜惜,携了他手直入殿中,便在御座旁添了座位,让他坐下,众大臣见了,尽皆艳羡不已。周世宗悄悄在李谷耳边说道:“朕对先生如此尊崇,先生满意了么?”李谷一怔,忙离席俯伏道:“臣一介书生,未亲矢石,受此大功,心中有愧,陛下如此荣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臣只盼陛下早日一统天下,使臣得亲见海内升平景象,则那时的荣宠,尤胜于今日了!”周世宗听了,呵呵大笑,豪气更增,举杯道:“朕在前方打仗,京师赖众卿治理,一切平安,不费朕一分心力,这功劳也就很大了,来,朕敬众卿一杯!”君臣尽欢,熙熙睦睦,当真是一派中兴景象。 次日,周世宗召集宰相、枢密使,详细叙说了这一次战役的经过,检讨得失,王溥道:“樊爱能、何徽不战而溃,其实是并无战斗之心呢,胜败对他们有什么关系?刘崇胜了,不过改朝换代,于他们富贵不但无损,反而有益!由此可见,前代旧臣,难得同心,各地蕃镇须得及早甄别,庶几一旦有事,无肘腋之患。”周世宗频频点头。范质道:“北汉经此一战,元气大伤,太原弹丸之地,从此不足为患矣!唯契丹之军乃全师而退,此番佐刘崇来攻,实是觊觎中原之心不死,须得倍加防范!”周世宗又缓缓点头。李谷道:“陛下高平一战,威震天下,然而胜来却是很不容易!当时赖以扭转形势的,乃是陛下蕃邸亲军而已,樊爱能、何徽所率禁军马、步兵又顶什么用了?陛下如欲一统天下,此后征战必多,劲旅似嫌不足,须得大大整顿才好!” 周世宗眼前立刻浮现出他下令诛杀的一千多名士卒来,这些临刑前苍白得变了形的脸,那一千多颗高高悬挂起的血淋淋的人头,那绝望的哀求与号哭声……想到这些,他心中不禁升起一阵厌恶、一阵怜悯、一阵歉疚之情。周世宗绝对不是一个好杀的屠户,他更不是一个徒具妇人之仁的好好先生,便是此刻他也还是深信当时杀了他们并没有错,他绝不后悔。可是他宁愿那是他如此大规模杀人的最后一次,他知道任何一件事总有正反两面不同的后果。杀了他们军纪是大大的整肃了,然而却也使一千多户人家失了亲子,从而对他恨之入骨,更何况其中颇多官宦子弟呢?作为一朝天子,他可不愿更多地伤了人心。 他懂得李谷的话的分量,是的,单凭藩邸亲军这一点点兵力,不要说荡平各方僭平各方僭伪政权,就是保持天下稳定也嫌不足,更不用说抵御外族入侵了!是的,他需要一支劲旅,一支真正的近卫军。要比所有藩镇的兵力都强;比契丹的兵力也强,它应该是天下无敌的军队。 他从内心深处接受了李谷的建议,他又一次对李谷深深地感激。 当日散了朝,他特召赵匡胤入宫,在内书房接见了他。世宗温颜道:“卿到军中接事也未?”匡胤道:“臣已今日视事了!”世宗道:“朕的御前诸班也还兵精马壮么?”匡胤奏道:“臣视事才一天,未及细细考察。”世宗叹道:“这班军士、将官是先帝时组建的,当时只求可靠,并未认真魁选、训练,数中甚多贵近子弟,因禁军粮俸优厚,升迁容易,又较少用于疆场,甚少危险,是以觅门路钻进来的多,没什么用场的。”匡胤道:“臣虽不知端的,今日到各营走了走,也见到老弱者颇多,确如陛下所言。”世宗道:“朕今日已下旨,命各地藩镇精选身强力壮、武艺精熟兵士赴京,以补充禁军队伍,今委卿董其事,卿能为朕分忧么?”匡胤离席叩头道:“臣必当勉力为之。”世宗微笑道:“记得河中城下练兵之事么?”匡胤道:“臣记得!”君臣心中都感到一阵暖意。 第十四回 检阅禁军 周师从此锐无敌(2) 周世宗道:“禁军俸禄优厚,一百个农夫一年辛劳所得还不足以养一个甲士,奈何农民膏血养此无用之辈?卿为朕认真淘汰一批,不需留情。”匡胤道:“臣领旨。”世宗道:“兵贵精,不贵多,龙捷(马军)、虎捷(步兵)诸营,有五、六万人就够了(直属皇帝领导的军队,那称禁军)。殿前诸班尤需精选,不得过五千人。诸武将自指挥使以下,亦须遴选有真才者,或升或斥,拟个名单,奏朕知道。”匡胤道:“臣明白了!”世宗微笑道:“这件事办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呢!须知这般人都是有来头的,你淘汰了,会得罪不少人呢!”匡胤也笑道:“有陛下圣旨,谁又敢违拗了?为了精选良材,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世宗点头道:“这事朕已关照张永德(时为殿前都点检)、李重进(时为殿前都指挥使)了,必不牵肘,卿放手办去便了。给你四个月时间,够了么?”匡胤道:“臣当竭力为之,不敢负陛下厚望。” 当下,匡胤去枢密使领了文书,仍去张永德、李重进处听了指示,找一众部将商议了,忙得脚不点地,此时是周显德元年九月,正是高平之役后半年的事。次日,匡胤颁下令去,规定三日后在西郊大阅御前诸班,命令传下,人人提心吊胆,不知是祸是福。 届时,赵匡胤率了马仁瑀、张琼、王审琦、李谦溥诸人绝早赴西校场来。众百姓听得简阅羽林军的讯息,纷纷扶老携幼来瞧热闹;开封府闻讯,也派了许多衙役执了藤鞭前来弹压;一众小贩也在校场外摆了吃食摊子赶生意,当真如赶庙会一般。校场中齐刷刷地站下万名以上近卫军,个个衣甲鲜明,号令之声此起彼伏。按金枪班、东西班、招箭班、钧容直、卸龙直、御龙骨朵直、御龙弓箭直、御龙弩直、散直等分列排列,锦旗飘动,甚是壮观。只见众亲兵骑马导引赵匡胤等入场,立即击响金鼓。奏起军乐来。 赵匡胤等上帅台站定,略一举手,乐声立停。只听得秋风强劲,吹得旗帜猎猎声响,全场哑静,远远围观的百姓也噤不出声。匡胤高声缓缓言道:“奉旨,检阅诸班直,选拔优异,淘汰羸老。其不中者,给三个月俸银归农;有身负绝艺者,不次超擢,仰一体凛遵,不得有违。”言毕,王审琦宣布:“无论官兵,每人试三场:举重、弓箭、技击。举重不合格者,弓箭、技击不必试了。”当下喝令诸军就地坐下,唱名道:“王昌!”一人应道:“喏!”出列。匡胤看时,见他须眉花白,佝身弓背,衣饰华丽。匡胤问道:“汝多少岁了?”王昌道:“小人三十七岁。”匡胤道:“胡说,哪有三十七岁头发便白了的?”王昌道:“小人是少年白。”匡胤道:“去举重来!”那石担重七十斤,王昌看了一眼,不敢试举,回道:“小人受了些风寒,头晕手软,眼下举重不得。”匡胤大怒,喝道:“赶了出去!”举笔便把名字勾了。王昌喊道:“小人是皇城使举荐来的,在班三年,并无过咎,为何赶我?”匡胤懒得多说,把手一挥,亲兵便把他挟了出去。第二个点道:“刘元。”刘元应声出列,匡胤见他二十来岁年纪,细皮嫩肉,油头滑面,一副纨绔子弟像,便皱了眉,道:“去举重来。”刘元紧了紧腰带,去石担前一看,见石担沉重,早自怯了,硬着头皮弯下腰去,双手竭力一提,离地不及三寸,早已力尽,“咚”的一声石担落地,满脸涨红。匡胤一挥手,斥退那人,便把名字勾了。第三名叫周志海,叫了两遍,一人才慌慌张张应诺,却是声音洪亮,出列一看,是个壮汉。只见行了个半跪礼,便去那石担前,也不作势,弯腰便把石担举过了顶,蹲下又举,如此三次,把石担掷下,“砰”的一声大响,掷地成坑,众军震雷价喝起彩来。周志海去箭道上择了张硬弓,观定七十步开外箭垛,“嗖、嗖、嗖”一连三箭,箭箭中的,众军又复彩声如雷,那周志海抖擞精神,去兵器架上捡了把大斩刀,便挥摆正起来,只见他刀法纯熟,进退敏捷,虎虎生风,匡胤看了心中大喜,片刻一路刀法舞毕,放下刀来,复来台前跪下。匡胤温颜道:“汝何方人氏?”那汉子道:“小人乃沧州人。”匡胤去花名册上一看,年甲籍贯都有不登对,疑心大起,喝道:“抬起头来!”周志海抬头,颇有慌乱之色。匡胤道:“你不是周志海,你是何人顶冒。从实招来!”那汉子慌了,忙磕头道:“不敢欺瞒将军,小人实名王彦昇,只因家下贫穷,母亲老迈,难以存活。周志海给了小人五两银子,着小人来冒名顶替,望将军恕罪。”赵匡胤想了一想,提笔把周志海名字勾了,添上王彦昇名字,注上:“可散都头。”那王彦昇见不但免了罪,反而当了官,你道他如何不喜?从此便成了赵匡胤心腹。如此一一试去,试到黄昏,才试得一百余人,淘汰者十居八九,武艺精熟者更是稀少。心中懊丧,拟再试几人便收场。一点点到一名散指挥使,名罗彦瓌者,那将官应声上前。匡胤举目一看,见他生得豹头虎目,须髯戟张,却颇见苍老。匡胤问道:“将军贵庚?”彦瓌道:“小将四十八岁!”匡胤叹道:“可惜老了些。”彦瓌一听,怒道:“小将生性鲁直,不会逢迎上官,以至至今仍久屈下僚,今日将军也嫌我老了。想古来廉颇、黄忠、冯安世等都七十多岁了,仍力敌万夫,小将不过四十余岁,如何便老了?”指着张琼道:“你便不老,敢和小将战一百回合不?”张琼呵呵大笑,也不俟赵匡胤允可,便离座下台,持枪上马。那罗彦瓌却是使大砍刀的,也即跃上马去。众军丁及百姓早就看得厌烦了,见有人比武,精神大振,都呐喊起来。两人一东一西站定,在众人呐喊声中,放马相向而奔,奔得切近,彦瓌大喝一声,一刀如电劈下,张琼横铁枪一挡,“当”的一声大响,两马错身便过,两人手臂酸麻,均各暗暗心惊。奔到箭道尽头,都圈回马头,放马奔回。这次张琼手快,刷的一枪,劈心刺去,那枪头银光闪烁,快似电闪。此时,罗彦瓌业已举刀过顶,见枪来得迅猛不及回挡,便顺势劈下,一刀劈在铁枪正中,那枪被刀向下一压,失了准头,一枪刺在马腿上,那马吃痛跃起,彦瓌圈转大刀向回劈来,张琼马快早已驶过,一刀便劈了空。彦瓌大怒,勒住马缰便回,向张琼追来。张琼听得背后马蹄声急,猛地勒住马,往腋下向后便是一枪。这一招是张琼平生绝学,号曰“回马枪”,端的出人不意,枪势猛急。彦瓌一惊,枪已刺到,当下抵挡不及,急忙侧身避过,那马奔上两步,两马相并,彦瓌乘势挥刀,刀刚举起,那张琼撇下了枪,伸手一抓,抓住了彦瓌腰带,猛力一提,大喝一声:“过来!”彦瓌便觉身子离鞍,慌不迭也松手释刀,双手扭住张琼一手,就势猛拖,只听“嘣”的一声大响,两人双双落地,两匹马奔开去了。这两人互相扭住,翻翻滚滚,挥拳互击,不可开交。匡胤大喝一声:“住手。”两人听得,同时释手跳起身来,抬头一看,互见对手灰头土脑,衣襟皆破,不禁都哈哈大笑起来。罗彦瓌拱手道:“张将军果然武艺高我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张琼也拱手笑道:“说什么胜得一筹?便半筹也没有,不一样满身尘土,像个土鳖虫么?”两人便携了手,同上台来。匡胤大喜,传下令去,命各散归营房,明日再行检阅。同时吩咐道:“自明日起,连同罗彦瓌等五人分头测试,以便加快步伐。”看官须知:从此张琼与罗彦瓌便成好友,形影不离。两人且又对匡胤一片忠心,只觉这一世能跟定匡胤,便是大幸,更无他求。 第十四回 检阅禁军 周师从此锐无敌(3) 赵匡胤回得府来,忙累一天,便待洗沐进食,门公送进一份厚礼,附信一封,乃是皇城使为王昌求情来的;信未阅毕,又道枢密直学士来拜,说不上两句话,便提出为落选某人求情。堪堪送走客人,又见送礼求情者络绎而来,直是无暇进食,心中大怒,忖道:“若是个个送了情便没事,还淘汰个屁?老子给他们个一概不允、不理便了。”此时,他弟弟匡义已经十七岁了,长得高大魁伟,且又聪明伶俐,也在殿前任个内殿直。见哥哥烦恼,便劝道:“兄长且休懊恼,这事可大意不得,淘汰诸军虽则是皇上圣意,但毕竟裁人太多,结怨甚广,这班禁军谁个不是大有来头的?兄长一味秉公办理,诚恐众口铄金,咱们便只一张嘴,又怎辩得他过?那时进谗人多,抵挡不了,却是可虑呢。”匡胤道:“依你说,该当如何?”匡义道:“若依兄弟之意,该当一一回复,送礼的还礼,送信的复信,上门的回拜。说明圣旨严切,回护不得,况且皇上又明言:他日御驾必定复查,那时发觉,彼此不便。更须说明:今上英果,这征战之事必多,武艺不精,在禁军中实是凶险,不如另觅文职为妥。总之说清苦衷,摆明利害,又不削了人家面子。小弟想来,那些为人说情者,未必关系一定亲密,见了回复,他们也便算了。就算是至亲子弟,考虑利害,还当真怕他们战场送命呢!自是不会固执。兄长以为如何?”匡胤道:“好则是好,只是谁耐烦一一回复?”匡义道:“此事便交给小弟处理如何?必使不遗后患。”匡胤允了,匡义便去起草了复信,叫书办一一抄写,用了印信一家家自去回复;又估量礼物轻重,或以张家的送给李家,或贴几个钱另置礼品,一一送回,虽则没落下一文好处,却也是贴费不多,尽管淘汰员额达十之八九,留下的不过一两成,却是办得甚是妥帖。烦言渐消,安安静静地渡过了如此大规模的整顿御营之事。匡胤由此乃知兄弟心思缜密,颇有手段,从此遇事多与之商量。且又由此想到:自己虽则交下不少好汉,但均是武人,又怎懂得这官场交锋之事了?当下立即修书,着人去刘词处把楚昭辅召来,又把李谦昇一并招致麾下。对高平之役因勇猛立功升迁之七十余员勇将,诸如石守信、马全义、高怀等更是加意结纳。旧时诸友,如慕容延钊、韩令坤等更是往来密切,渐渐地羽翼丰满起来。待得各地藩镇选送入京之壮士到京,匡胤更是忙得脚不点地——接见选试,择其武艺绝伦者,禀明皇上,分别提拔为散员、散指挥使、内殿直、散都头、铁骑使、控鹤使等中下级军官。从此,这御前诸班直,不但诸将官皆是匡胤亲手选任的,便下至每一禁军,也系匡胤审留、选充,因此,此时他位置虽尚在都点检、副都点检、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之下,却隐然得全军拥护,实为殿前御林军中第一实权人物矣! 那龙捷、虎捷诸营,也是禁军,虽不如殿前诸班贴近皇上,却也是皇帝直接领导的部队。自有赵弘殷、韩令坤、慕容延钊、赵鼎等左右厢都指挥使负责淘汰、遴选,彼等均系匡胤亲故,又以匡胤乃奉旨检阅者,是以事事皆与匡胤商议,秉承匡胤之意行事。各地选送的军士资质较好,况且数额甚多,正可放手选拔。各军一面遴选,一面加强训练,待得四个月限期一满,匡胤便向周世宗复旨,恭请圣驾亲阅。 这一日是世宗显德元年十二月三日,西郊校场一片寂静,大雪覆盖了一切,只有从皇宫铺向校场三尺宽的黄沙道在雪底微露黄色。所有闲杂人等都被驱离了,天冷得出奇,大雪还在纷纷落下,北风吹得呼呼的,肌肤生痛,人们都在围炉向暖,谁也不愿出来。 从皇宫出来几十乘马车,数百骑卫士前呼后拥向西郊校场驶去。车上坐的是周世宗以及众宰臣、枢密使、各部尚书、侍郎等十余大臣,马车驰在黄沙道上并不陷滑,却也一无声息。这城内道路自经今夏奉旨扩宽后,显得分外整齐气派,周世宗从车中时或探头出来望望,心中甚是满意。十几里路片刻便已到了。校场门口赵匡胤率一干亲将在马旁等候,远远望见车队驶近,便举起了手,“砰、砰”九响礼炮震天价响了起来,诸将肃立平举刀剑以军礼示敬,待车队驶过,便上马跟在后面,马车直驶至将台下方停,周世宗当先率众大臣上台,放眼一望,不觉呆了!只见数万人齐刷刷地立在雪地里,仿佛被雪埋了,马匹、盔甲、军器上都积着厚厚的雪,若不是军令严肃,这些人一动不敢动,衣甲马匹上安得如此雪厚?赵匡胤军刀一挥,数万人齐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声震天动地,数万人呵出的热气,便似一重薄雾般腾起,罩在队伍上空。匡胤又一挥手,数万人奔出,万铲挥动,片刻间便把周长十里的驶道上的积雪铲得干干净净,重复整队肃立,此时方显出衣甲鲜明、刀枪如林、旗帜翻飞的严整军容来。匡胤向世宗请示后,奋臂高呼:“大阅起始!”数百面皮鼓便击将起来,却又节奏分明,直如是一面硕大无朋的大鼓在如雷般震响一般。鼓声中殿前诸班直首先出动,只见一色红马,十匹一排,踏着小踏步,沿着驰道奔来:马上一色是七尺以上高大魁伟汉子,金枪班把枪高高举在手里,斗大红缨迎风飘动,便如无数火焰在枪林上流动似的;龙骨朵班直高举镀金长柄瓜锤,被雪光一映,熠熠生辉;弓箭直个个拽满弓,搭箭在手,箭尖闪着寒光;御龙直却是一色西域高头骏马,马首结着黄色彩缨,马身披着银色马甲,是真人如猛虎马如龙。最好看的应属钧容直了,个个形容俊美,难得有且是一般高大,看来直如一娘生的,身着红战袍、红战裙,金盔金甲,一色红皮护膝,薄底快靴,手执出鞘银色腰刀,也不骑马,极其整齐地举步摆手,快步前进,须臾,御前诸班已过尽,场中一片沉寂。蓦地,只听得隐隐雷声传来,渐响渐近,渐渐听出是无数马匹践踏声,只缘雪厚,那蹄声大大减弱了,却像闷雷。转眼,三万龙捷营骑兵高举砍刀,自校场院外汹涌向驰道扑来,嗬嗬大呼声震耳欲聋,一阵飓风般从场上掠过,蹄雪翻飞,众大臣从惊愕中醒来,那马军已飞奔而去,直如闪电轰雷过后的静寂。良久,数百面大鼓擂起,几千幅旌旗招展,三万名虎捷营军士列方阵行来,那方阵不似人组成,却似一个个巨大的怪物,缓慢地、却是坚定地无坚不摧地碾压而来,那整齐的脚步声,沉重、有力,便似踏过人们的心头,感到气也透不过来,待到行至将台之前,为首的将官军刀一挥,三军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周世宗听这赞颂也不知听过几万遍了,却第一次感到万人拥护自己的力量,他深深地感动了,竟站了起来,挥手示意。 第十四回 检阅禁军 周师从此锐无敌(4) 检阅已毕,万众鹄立,赵匡胤骑马奔出行列,远远跪下,大声禀道:“臣御前都虞候赵匡胤奉旨检阅御前诸班,龙捷、虎捷诸营,今已毕事者。让淘汰旧军四万七千余人,选补新军四万人,目前御前诸班总数五千名整;龙捷、虎捷总数各三万人整。除赵匡胤一人外,每人均经举重、射箭、技击三项检测合格。现赵匡胤廑在万军之前,恭候陛下及众大臣三项检测。”世宗一愕,随即明白:匡胤若非万众亲见其勇,又怎能赢得这班剽悍之士拥戴?当下颔首笑曰:“卿便下场试来!”此言万众都听见了,个个深感这次遴选至公,便连都虞候本人也不能例外;大家都想看看赵匡胤武艺如何,所以个个注目,鸦雀无声。只见赵匡胤在靶前一百二十步处站定,取下铁胎弓,拈定白羽箭,略一瞄准,“嗖”的便是一箭,登时鼓声大起,一面红旗招动,显是中了。须臾三箭已毕,鼓声不绝,红旗频展。中军亲自将箭垛捧至御前,看时,只见三箭攒箭红心,箭箭透过木靶。世宗素知匡胤英武,却也不知他武艺如此精湛,心中甚喜。三军齐声欢呼,那雪不知几时停了,这呼声震得场边树梢积雪纷落。 匡胤走向举重场中,略一审视,便在最重的一百二十斤重的那副石担前站定,不束腰,不作势,弯身双手一提,轻轻巧巧提了起来,向地下一掷,“砰”的一声大响,石轮入土数寸。匡胤复单手居中一提,提将起来,便即旋身一转,那石担飞起,却被手握住了,车轮也似的绕身转了两圈,匡胤定身轻轻放下,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又一提,乘势便向空中飞掷。那石担升到离地丈许,飞速落下,看官试想:这一落势,何啻千斤?却见匡胤伸双手一把抓住,轻轻放下,回过身一来,面不红,气不喘。众军情不自禁,轰然又是一声大彩,连勇冠三军的马仁瑀、马全义、张琼等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匡胤向伺候亲兵低声吩咐几句,少停,便见沿驰道两侧树起数十个草人来。匡胤跨上白云飞,绕场奔驰一过,便如飞般向驰道奔来。白云飞如今膘肥身壮,毛色如银,便似足不点地般掠来,匡胤一身红袍金甲,端坐马上,便如一团白云,裹一团红色霹雳掠过,刀光疾闪,马至终点。回首一看数十个草人均被拦腰斩成两截,细一检视,则刀过处齐刷刷的,便是铡刀铡切也没这般整齐。四处喝彩声,一刻钟也定不下来。 匡胤下马,到将台前复旨。周世宗满脸是笑,却不夸他武艺绝伦,说道:“难得贤卿公忠,不徇私情,革除积弊,成此伟功,升严州刺史,依前殿前都虞侯。”自此,军中桀骜不驯强悍之徒,见了匡胤偏偏地服;朝中、朝外百官,深知世宗对匡胤倚靠之深;又知匡胤在禁军中之势,冠军之勇,谁个不亲?谁个不敬?至于这支军队,诚如百年后司马光所赞:“由是士卒精强,近代无比,征战四方,所向皆捷,选练之力也。” 【注】赵匡胤为周世宗选练殿前诸班事,见《资治通鉴》第292卷之12。《旧五代史》世宗纪第一。 【作者按】诸史书皆侧重于赞誉周世宗此次简阅诸军之明智,一般均未窥及此事对于赵匡胤事业的重要性,其实若无此举,安得此后万众拥戴,遂成帝业?所以作者便把描述重点,放在赵匡胤身上。 第十五回 初征淮南 李谷屯兵寿州城(1) 话说周世宗柴荣既打败北汉,树立了个人权威,又练成了一支举世无匹的精兵,加以这几年风调雨顺,府库充盈,范质等贤相尽心辅佐,政治清明。于是满怀雄心的周世宗便打算着手统一天下的大业了。 显德二年十月,一个名叫王朴的兵部员外郎上了一道《开边策》,他认为“开边”不宜向北,因为北汉与契丹勾结,胜之不易,况又地瘠民贫,取之不足以增厚国力。“开边”也不宜于向西,因为去后蜀道路艰难,用兵少不足以克之,用兵多则转运艰难,甚耗国力。因此,他建议用兵向南,南唐与隔一淮河,淮河与长江之间一十五州,地广人稠,有渔盐之利,取之足以富国。南唐中主李璟仁懦,信任奸佞,兵力孱弱有可乘之机。 王朴的《开边策》与众宰相的看法一致,为周世宗激赏,于是不次超升王朴为翰林学士,下定了南征决心。 十一月乙未朔,下旨派李谷为“淮南前军都部署”,以忠武节度使王彦超为副,率十二都指挥使,三万名龙捷、虎捷禁兵去征淮南。 看官须知:这“淮南前营都部署”的名头是有讲究的,第一,它明确指出这次战役的目标是谋取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地区,而不是一举消灭南唐。这是因为长江天堑,他没有水军。第二,李谷以宰相之尊,只得个“前营都部署”,那便是摆明了率领中军的,自是皇帝自己了。李谷老谋深算,他不慌不忙地每日只行五六十里,顺着颍河能坐船就坐船,兵力不疲。到了东正阳镇,在淮河上架起浮桥,以通粮运,这才进入南唐境内,初战便消灭了南唐吴廷绍率领的三千唐军,得意的李谷立即率军包围了寿州城。谁知劈面遭遇了南唐第一智勇双全的名将刘仁瞻。(当真是“既生瑜,何生亮”,英雄往往总会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的)。刘仁瞻四十七岁,他是进士出身,白面微须,文质彬彬,看上去半点不似武将。他现任官职是清淮节度使,才上任八个月。 这寿州城就是现在的安徽寿县,城北便是当年苻坚兵败的“淝水之战”的“八公山草木皆兵”的八公山了。寿州地当淮河要冲,居民十万,守兵两万余。刘仁瞻上任第一桩事,便是把前任贪官刘彦贞霸占的民田三千余亩全部无偿归还原主,民心因而大悦;接着他又大大减削行商税收,鼓励百姓以淮盐过河去购买周地粮食,几个月下来,寿州民间、官库粮食丰足;他又以工代赈,挖宽护城濠,竟使濠宽与淝河相等,绕城一周,非船莫渡;他又用挖出的土烧成厚砖,增宽城墙,使城上可并驶四骑,然后他厚积烧柴,多凿良井,多设强弩,发石机,勤练士卒,把个寿州城真正筑成了铜墙铁壁。 这八个月他一天也没闲过,仿佛预见到时间的紧迫似的。 李谷围住了寿州,筑起土台登高一望,只见那城方圆二十余里,城墙极其坚厚,却空无一人,料道必是伏于近处。城中许多街道纵横,路上亦无行人,只见数队马军缓缓来去巡逻,偌大一个城竟是毫无声息。李谷暗暗心惊,忖道:“这刘仁瞻面临强敌,竟是如此好整以暇,的确是个劲敌呢。”看了良久,下得台来,下令百道攻城。 一道令下,三万兵或策马泅渡,或乘船横越,西门外架起一座浮桥,万余民工或抬云梯,或抬檑木、担架,喊声雷动,一忽儿数百架云梯附城,无数兵卒蚁附而上,又有数百名士卒抬了大檑木去撞城门,那箭便如飞蝗也似的射向城上。正纷扰间,忽听城楼上巨鼓擂动,顷刻间城堞间站满了士兵,檑石、箭弩石雨般射下,伸出无数枳杆抵住云梯合力外推,梯上人纷纷下跌,死伤极重。城上更倾下沸水和熔融铁汁,攻门檑木已无法近前。饶是周兵骁勇非常,竟是无一人能登上城头,伤亡已是惨重。李谷大怒,吩咐调大炮上前。这大炮极为沉重,十余人推挽,能飞石击数十丈远近。一时百炮齐发,斗大石弹呼啸满空,声势吓人,只是低的击中城墙,击落些沙石;高的飞越落入城内,不过击毁些民居,竟无大伤。李谷再命向城中大量射放火箭,等了一会,城中竟无一处火起,原来刘仁瞻早命民夫各处备了大水缸,随处灭火,火箭也无功。李谷遥见城上一人,轻袍绶带,十数名刀斧手跟定,一杆大旗摆动,上面大书一个“刘”字,哪处紧急,他便屹立在哪里,视矢石若无物,置厮杀声若无闻。李谷心中暗暗钦佩。此时攻城已逾四个时辰,夜色四合,李谷下令停攻,命全军退过濠外驻扎,再回头看城上时,则又是没一个影,一片寂静,那寿州城更显得沉实、雄伟,李谷不禁长叹一声,自知攻城艰难。 第十五回 初征淮南 李谷屯兵寿州城(2) 自此,周兵围住了寿州,逐日攻打,昼夜不停。或声东而击西;或伪骄以诱敌出城;或驱难民以先登;或穴墙挖地道以爆破;或乘夜以强攻;或泄濠水以便渡……用尽千方百计,刘仁瞻却一一随方抵御,寿州城固若金汤,岿然不动。李谷自显德二年十一月攻城,至此已是显德三年(公元956年)正月,已逾两个月了,屯兵坚城之下,伤亡四千多人,师老无功,心中惭愧、焦急,头发、胡子都斑白了。 寿州双方僵持不下的消息分别传至南唐和后周朝廷。南唐中主李璟廷议后,派神武大将军刘彦贞为“北面都部署”,率两万援军先发,续派皇甫晖、姚凤率三万人后继。刘彦贞以为李谷大军师老必疲,于是星夜来援。 那周世宗听得李谷久攻寿州不下,心中大怒,立即下诏亲征,点起御前诸班五千精锐,命御前都指挥使李重进率了,即日先发,自己处理完京师留守事宜,于壬寅日率了张永德、赵匡胤等离了京师。 消息传至李谷军中,乃聚众议道:“南唐刘彦贞两万援军已至来远镇,后继皇甫晖三万大军已至定远,看刘彦贞的意图乃是溯淮而上断我正阳浮桥,击我之背。我军不习水战,设若浮桥被断,则粮源断绝,腹背受敌,实是凶险不过。今皇上已离开封,李重进前锋不日将至,惟今之计,不如撤围回保正阳浮桥,俟皇上亲至,合力击溃刘彦贞大军,则有胜无败也。”诸将都是久战知兵的老行伍,怎不知利害?均认为李谷之谋甚是。况且此时后周军法甚严,谁又胆敢冒此风险径自决战?于是一致同意,下令撤围退军。 这时,周世宗方至圉镇,距前线尚远,接到李谷退守正阳的奏报,勃然大怒,深恨李谷胆怯,示弱于敌,立即遣中使驰驿止之,自己则三天率军奔行三百三十里至陈州,立命李重进与李谷合兵,即日进军破敌。 那刘彦贞听得李谷大军退了,心中大喜,催动军马到了寿州,却不入城,传檄命刘仁瞻等来见。刘仁瞻也不计较,备了犒军财物,率了众城文武官员来叩见刘彦贞。刘彦贞问道:“将军守城三月,与周师逐日激战,未知李谷究竟如何?”刘仁瞻道:“李谷为人持重,谋略甚高,况且周师精锐,未可轻也。”刘彦贞手下大将咸师朗道:“李谷不过一书生耳,又怎知兵了?只消看他这次撤围,城下堆积许多粮草都不及带走,足见畏我大军神威,已全无斗志,何足道哉!”守城刺史张全约道:“不然,敌不战而退,怎知不是有谋?谍报周世宗亲率大军将至,安可轻忽?李谷久历戎行,素来知兵,又是什么书生了?依下官之见,还是慎重些为好!”咸帅朗道:“不然。今李谷久疲之师,退却未远,是宜急击,否则周世宗大军继至,合军之后,则无懈可击矣。如果李谷兵败,则周世宗虽亲至,何可为者?依小将之见。兵分两路,水师去偷袭浮桥,大军昼夜追敌,一刻也耽误不得,丧失时机,后悔莫及。”刘彦贞问刘仁瞻道:“将军之意如何?”刘仁瞻道:“此刻李谷已退保正阳浮桥,偷袭之举,已属无用;李重进之部已与李谷会师,将军一身系国家安危,还宜持重为上。依小将之见,不如屯兵寿州城外,城中尚有二万精兵,与将军成犄角之势,俟皇甫晖后军续至,乃可一战,不知当否?还请将军裁夺。”刘彦贞素来骄贵,最不喜人轻视于他。听了刘仁瞻的话,虽不明言,却已暗示自己非李谷敌手,心中怒生,按剑而起,厉声道:“公等守寿州两月有余,不敢开城一战,今敌军逃遁,又危言阻我追敌,胆小如此,岂不有负朝廷厚望?今我意已决,即日进军,与敌决一死战,敢有阻我事者,斩。”刘仁瞻见他说得豪壮,知道再也无法进言,与张全约相视苦笑,刘彦贞是“北面都部署”,寿州守军当然受他管辖,怎能违拗?于是回城,一面将今日所议情况,写成急奏,飞报朝廷知道;一面抓紧时机,疏散老弱伤病人员,修缮城墙,添购粮食草料,补充守城器械,忙得脚不点地——盖知骄兵必败,料那刘彦贞竟敢以两万素缺训练之兵卒去敌那后周中原百战之锐师,岂非以卵击石?既无挽救之力,也只好尽力做好再一次被围的充分准备,严为戒备而已。 刘彦贞斥退刘仁瞻等后,下令三军水陆齐发追敌。寿州距正阳不过四五十里路,即日抵达下寨,次日三军还未朝食,刘彦贞下令:攻占浮桥后再进餐。三军拔寨而起,距浮桥数里,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正是李重进与李谷合军杀回来了。只见周兵漫山遍野,只怕不止三四万人,数量已较唐军为多,况乃阵式严整,衣甲鲜明,远非唐军之能比,刘彦贞心中早已慌了。他原来以为:这次追的是闻风逃退之师,全无凶险,大吉大利,岂料敌军竟敢回师决战?又岂料来敌有这么多,这么厉害?慌忙约住全军,命人于阵前布铁蒺藜、木柜马,柜马上缚无数利刃向敌;又推出数千木刻巨兽,号“捷马牌”,用来恐吓敌骑。三军缩在蒺藜之后,呐喊放箭,不敢向前。 李谷所部数月来屯兵城下,求一战而不可得,伤亡颇重,早已积下无限怨气。李重进所部新到气锐,急求立功。今见刘彦贞布蒺藜,立柜马,是个柜守态势,哪是什么决战了?人人都笑话他怯懦畏缩,指指点点,鄙视已极。在鼓声紧催之下,三军齐发,奔到阵前,执盾挡住飞矢,推倒“捷马牌”,劈翻木柜马,掀开铁蒺藜,陷入阵来。咸师朗、张廷翰、武彦晖等刘彦贞的部下大将,都是南唐悍勇斗将,怎奈唐军久疏训练,此刻又未进餐,又饿又怕,哪有斗志?见周兵来得凶猛,回头便跑,裹住数将,无从出力,周军挥刀大杀,斩首万余级,伏尸三十里,生俘咸师朗等三千余人,收军资器械三十余万。刘彦贞吓得手脚无措,奔跑不及,也被杀了。刘彦贞素来贪污腐败,积下巨万家产,如今一死,不知他积下的钱财还有什么用处了,余下的六七千败兵,奔入寿州城去了。后军应援使皇甫晖、姚凤闻知大军已败,救援不及,自定远东退百余里,据守滁州清流关,留下一万人由都监何廷锡率了,驻守当途,沿淮运粮接济寿州。 三日后,周世宗抵正阳,即日以李重进代替李谷为淮南道行营都招讨使,主攻寿州,李谷已是失宠了。 【注】李谷退守正阳浮桥,其实是对的。兵法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正是老成之谋。而周世宗以为怯懦。罢了他的职,实在是过分了。不过以后周世宗自己也久攻寿州不下,才知道自己处分李谷实是错了。 第十六回 滁州扬威 一战功成天下知(1) 周世宗抵达正阳的第二日,又挥兵围住寿州城,自带诸大将来观敌,李谷、张永德、李重进、王彦超、赵匡胤等都追随在后。 周世宗绕城走了一圈,沉思良久,问众将道:“怎样?”张永德道:“回陛下话,这寿州城坚濠阔,兵精粮足,刘仁瞻广有智谋,只怕不易攻呢!”世宗看向李重进,重进道:“百道日夜攻之,未必便攻不下来。”王彦超道:“这刘仁瞻称得上‘好整以暇’了。”周世宗又向赵匡胤看去,赵匡胤道:“臣以为,还宜主力围城,分兵略地为好。”周世宗也不答应,眼光始终没离开寿州城,半晌,突然跃马向壕中奔去。众将大惊,张永德高声喊道:“陛下休得涉险!”世宗回头笑道:“我又不是率众去突城,只是想见一见刘仁瞻,你们不必跟来了。”只带了百余名禁兵,渡濠径至寿州城下,命左右传呼道:“大周天子召见刘仁瞻。”自有守城将官飞报与刘仁瞻知道。等得片刻,只听得城头三通鼓响,一员大将顶盔贯甲,独自现身城楼,朗声说道:“大唐清淮节度使叩见大周皇帝。”周世宗见他说得极有分寸,又并不下拜,拱手而立,凛然生威,毫无一丝一毫畏色,心中暗暗喝彩,便道:“朕自率军来,救此一方生灵,屡战屡捷,尔拒城顽抗,实乃逆天行事,究有何益?何不迎降?”刘仁瞻道:“外臣受大唐厚恩,职在守土,寿州在,臣在;寿州亡,臣亡。陛下圣明,安能劝人背主求荣?臣不敢奉诏。”说得大义凛然,世宗暗暗点头,复道:“尔守此弹丸小城已三月余矣!杀伤我将士数千人,以此报国,足也。试想似此孤城,安可守乎?朕以天下为心,汝虽外臣,如此忠勇,朕实爱之。若肯幡然来归,朕必不吝重爵厚赏,汝其识之。”刘仁瞻道:“臣只知忠于职守,刘氏一门,决无二臣,陛下厚意,微臣谢了。”忽睁目大呼:“放箭!”城楼上一阵梆子急响,万箭攒射,左右亲将见说得好好地,怎料刘仁瞻说动手便动手?是以纷纷中箭坠马,数十人死于箭下。世宗说话时,周遭原有十余盾牌护住,挡了些箭,饶是如此,御马前足中箭,惊跳起来,险些将世宗颠于马下。隔岸数万人齐声惊呼,赵匡胤便一跃下船,张琼跟着跃下,急指挥几百艘船飞抢过濠来接应。那寿州城门急开,抢出数千名唐军来,飞奔上前,便来捉拿周世宗。城头万弩齐发,射向壕内,以阻过壕援军。周世宗所骑骏马,乃是万中挑一的千里驹,前股虽伤,仍是奔走如飞,狂奔跃入壕中,泅水渡过壕来,可怜随侍百余亲兵将佐,竟无一人生还。赵匡胤不知世宗业已脱险,心中惶急,夺过船夫手中竹篙,着力猛撑。忽听身后张琼急呼:“大哥小心!”和身一扑,将匡胤扑倒,自己抱住匡胤,压在他身上。只听:“呼”地一声,一支巨弩已将张琼钉在船板上。饶是张琼体力强健,也疼得晕了过去,血如泉涌。赵匡胤爬将起来,抱定张琼连声呼道:“兄弟,醒醒,兄弟,醒醒!”张琼竟没醒来,匡胤心中慌张。此时世宗已经登岸,下令诸军暂退。匡胤回到岸边,抱起张琼飞步回营,吩咐随军大夫速来救治。世宗闻讯,亦派御医前来抢救。这御医姓叶名适,乃祖传五代跌打外伤名医,当下看了右股伤势,诊了脉象,说道:“赵将军休急,张将军体魄极强,晕去实乃失血过多之故。并无性命之忧。”取出小剪来,将张琼一条裤子脚剪下,用烧酒将伤口周遭洗净,撒下些止血药粉,取出许多器械,当下在伤口左近连下几针,立将血流止住,动手便去拔那弩矢,谁知它竟牢牢嵌入腿骨,坚不可下。张琼剧痛之下醒来,睁眼便见赵匡胤满脸惊惶、虎目蕴泪。正俯视自己呢!张口便道:“大哥,你没受伤么?”匡胤心下感动,紧握张琼手道:“兄弟,兄弟……”哽住了,说不下去,眼泪便滚滚而下。张琼把手紧了一紧,微笑道:“只要大哥没事,我便替得你死了,又有何妨?大哥,小弟未婚,又没什么兄弟姐妹,只有一个老母亲,如果小弟死了,还望大哥为我看顾一二!”匡胤听了,不住点头,口里只是说:“你死不了的,死不了的。”叶适大夫说道:“张将军性命是无碍的,只是这箭牢牢地钉在股骨上,四周肌肉护住了,再也拔不下来,须当剖肉敲骨出箭,这番疼痛,须是难当。”张琼听了,呵呵笑道:“既是该当剖骨,这便剖了,又何须商量?”匡胤急得连连搓手道:“这……这……”张琼笑道:“大哥休虑,这点疼痛谅小弟尽能受得住,大丈夫死都不怕,怕什么痛?”吩咐:“取酒来!”左右奔入帐,取来一坛酒,倒下几碗。张琼道:“大夫便下手。”叶大夫瞧瞧张琼,瞧瞧匡胤,道:“这弩矢是定得取下来的,还望张将军抵死忍耐,下官手脚快些便是。”传进八条大汉来,将张琼牢牢按住,不令稍动。张琼笑道:“不需这等麻烦,我不动便是,你们通通给我下去!我若动一动,喊一声,便不算好汉。”叶大夫果然技艺超群,他取几粒丸药命张琼吞下,待药力行开后,取布帛紧紧束住伤处上下两端,拔出一柄如韮叶般薄的锋利小刀来,说道:“张将军恕罪,下官这便动手了。”张琼懒得回答,挥一挥手,仰头将一碗酒一倾而尽。那叶大夫一刀切下,直抵股骨,便一拖而下,肌肉裂开,竟没多少血流出。随即取出一柄小凿,插入裂处便凿,骨裂声格格可闻。左右人众尽皆失色,都闭上眼睛。匡胤紧握张琼之手,只觉张琼手上冷汗沁出,十指如钩死死握住匡胤的手,嘴唇雪白,微呼道:“酒,酒。”全身僵卧竟不稍动。匡胤忙取过一碗酒来,灌入张琼口中,张琼一口吞下,竟然微微一笑。那叶大夫猛一用力,弩矢应手而出——竟带出一片碎骨来。叶大夫用袖抹去额上汗珠,喘一口气,道:“好了,好了!”随手撒上金创药,缝上几针,取块新布将伤口牢牢缚住,然后一一拔下四周金针,叹一口气道:“张将军有如此定力,不让关羽刮骨疗伤,真神人也。”张琼翻身坐起,连饮三大杯酒,笑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哥,今番兄弟是死不了了。”匡胤松手看时,只见被张琼紧握之处,已是一圈乌青。便待说几句安慰的言语,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正欣慰间,忽听裨将报曰:“李处耘求见。”心中一喜,忙吩咐左右用热水替张琼洗抹血污、汗水,又请叶大夫开几剂止痛安神的药给张琼服了,捧出一百两银子谢了大夫,方匆匆赶出前营来,只见李处耘正偕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端坐等候呢。 第十六回 滁州扬威 一战功成天下知(2) 赵匡胤几步抢上前去,双手握住李处耘的手,欢声呼道:“兄弟,是什么好风把你吹来了?几年不见,兄弟越发魁伟了!”处耘满脸都是笑,答道:“小弟这些年在刘词大帅麾下效力,上个月刘大帅去世,小弟今日偕同赵普先生投奔兄长来了。”匡胤回头向那书生一揖,说道:“小可见了处耘兄弟,心中欢喜,却把先生怠慢了。”赵普早已站起,笑道:“将军故人情重,何必客气?”匡胤问道:“兄弟吃过饭未?”处耘道:“不曾。”匡胤道:“便是我也饿了。军中没甚款待,好酒我倒还藏着一坛,今日取出来与兄弟共饮。”早有侍候军士听了,取出酒来,去军厨中搬了些鱼肉菜肴,三人团团坐下,匡胤举杯道:“兄弟,眼下战局正紧,正是用人时候,兄弟和赵先生来得正好,请共干一杯。”三人一饮而尽。匡胤心中终念着张琼身体,起身入内一看,见他睡得甚酣,鼾声如雷,便放下一半心思,重新入席,这才仔细打量赵普。见他五短身体,面目端正,白皙面皮,短须,比自己略大得两三岁,满脸透着精明能干。便改了称呼,问道:“赵兄在刘大帅处身居何职?”赵普道:“不过帮办些军中文书,有时也给刘大帅出点主意,没什么正经官位。”匡胤道:“小可粗鲁,今后能得赵兄处处点拨,实是大幸,来,来,再干一杯,权当接风。”三人又干一杯。赵普从容问道:“不知眼下战局如何?”匡胤蹙眉道:“前日虽则大败刘彦贞,这寿州守将刘仁瞻却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看来一时未必攻得下来呢!”赵普又问道:“将军眼下有何使命?”匡胤道:“不过在李令公(指李重进)麾下,助攻寿州耳。”赵普道:“小生初来,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李处耘笑道:“俺这兄长最是豪爽不过,赵兄有甚话只管说来,无须拘束。”赵普乃道:“小生早从处耘兄弟处,得知将军器识非凡,心仪已久,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将军高平一战,初显身手,便天下知名,皇上倚重。今日虽荣膺殿前都虞侯之要职,却是未获节钺,未能独当一面,不足以超越群雄呢。”匡胤肃然道:“赵兄何以教我?”赵普道:“将军,这寿州城坚,仁瞻英雄,仓促间未易便下也,今皇上急于事功,会当倾全力攻城。以普浅见,恐难如愿。今江南应援使皇甫晖提三万雄兵窥伺在侧,倘我师久攻寿州不下,师老兵疲,皇甫晖攻我侧背,岂不危殆乎?此事谅必已在皇上算中。将军何不及早奏请提一旅之师,灭了皇甫晖的援军,消此心腹之忠?又何必屈居于李重进之麾下,攻此难克之坚城,劳而无功乎?”赵匡胤一听大喜,如梦初醒,谢道:“非先生言,几乎失此建功良机,今晚小可便去禀告皇上,讨了这个差使。”赵普问道:“将军见了皇上,待如何说?”匡胤道:“咱只须说:与其全师屯兵坚城之下,不若分兵破敌略地。”赵普笑道:“将军若如此说,皇上多半不会应允。”匡胤奇道:“却是为何?”赵普道:“皇上久历戎行,熟知兵法,岂不闻‘十则围之’?今寿州原有兵卒两万余人,今又收得刘彦贞败兵七千之众。我师除李谷原率两三万人外,李重进率来一万人,皇上亲将之众不过五千,合计只四万五千而已,除去伤亡,尚需分兵以守正阳浮桥,以此,攻城之众,也比刘仁瞻多不了多少。皇上正感兵力不足,又安肯分师以略地?更何况皇甫晖之众有三万,分兵少则唯恐不敌,分兵多则势难兼顾,是以普知皇上必不肯允也。”匡胤一听有理,为难道:“然则该当如何说才好?”赵普道:“将军当以兵势剖析与皇上知晓。皇甫晖之师虽众,非我大周锐师之敌也。设与野战,有五千之众足以克之,安用重兵为?皇甫晖之援师溃,则寿州无援失望,或可早降。是以攻皇甫晖即是攻寿州也。将军如此说,何忧皇上不允?”匡胤大喜,当下酒也不喝了,立即离席去见周世宗。去了约摸一个时辰,回来喜容满面,说道:“赵兄果然识见非凡,皇上已允我提兵五千,去打皇甫晖。指示先破涡口之敌,然后进兵清流关。” 第十六回 滁州扬威 一战功成天下知(3) 次日,命赵普为随军参谋,李处耘为先锋使,带了马仁瑀、罗彦环、马全义、李谦溥、王审琦、王彦昇一干战将,楚昭辅、苗训、李谦昇等一干谋士,留张琼在寿州大营养伤,便赴涡口而来。此时,身为一军统帅,虽然只有五千兵,却是身负重寄,以此虽则意气风发,却也诚惶诚恐,步步小心谨慎。 这涡口在寿州之东约一百五十里远近,为涡河南来注入淮水之处,故名涡口。涡口隔淮河南岸名叫马头郡城,是古时大禹会天下诸侯之地,又名当涂,皇甫晖前军万人,也都监何延锡率领驻守此地,以为寿州应援,并经由淮河水运粮草以馈刘仁瞻,所以所领船舰颇多。 赵匡胤一军行抵当涂,远远下了营栅,便引众将前来观敌。只见远远的淮河岸边,船桅如林般竖立,何廷锡大军却驻于涂山之下,营垒坚固,防守严谨,斥候远巡。一望见匡胤等,便击梆示警,放箭射来。匡胤不立即回马,只是痴痴地望着,详看地形、敌势,直等到何廷锡大军涌出,才拔马回营,集众议道:“今敌众我寡,敌逸我劳,彼又依山傍水,占形势之胜,此非强攻所易奏效者,当以计引敌来攻,设法破之。”当夜,四更时候,命马仁瑀率二百余精选快马悍卒,衔枚偃旗,悄悄转过山脚,袭杀斥候,策马狂奔,破寨入营,挥刀大杀。这队人来得猛恶,说到就到,唐军犹在酣睡之中,登时被他们连破两处营寨,杀近中军营垒。一时全军骚动,披甲应敌。待得甫能抵挡得住,始知只是少数骑兵骚扰。何廷锡大怒,喝令全军合围,务须尽歼此敌。谁知马仁瑀见已杀得四百来人,一棒锣响彻,二百余骑拔马便回,待得何廷锡整队列阵已毕,马仁瑀等已去得远了。何廷锡狂怒之余,仗着自己人马众多,地势有利,且已探知赵匡胤全军不过五千人,便不再回营,立命追敌。尤余人鼓声震天,浩浩荡荡杀奔前来。转过山脚,前军探马奔来报道:“昨日周军驻扎之处,一个人影也无,不知撤到哪里去了。”何廷锡不信,纵马奔出阵前凝望:果然撤得干干净净,连所挖堑壕也都填平。心中一惊,隐隐觉到已中了来敌“反客为主”之计,急下令退军,却是迟了。只听山顶响起一声号炮,漫山周军居高扑下,喊声如雷。当先千余骑奔来,一员大将赤面白马,奔驰如飞。何廷锡军大乱,前后乱窜,被那大将奔近,大喝一声,一枪刺何廷锡于马下,已自不活了。此将乃赵匡胤是也。余军溃散,奔得快的,撑了几十艘船逃了;余下六七千人丢下刀枪,降了周军;三百来艘战舰未及启碇,为周军所得。 众将兴高采烈,纷纷打扫战场,献上所获。赵普一力主持,不杀降,医伤员,大军不入当涂县城,并招抚远近百姓。是以市面不惊,百姓颂德,降虏心定。待得听闻“愿回故里者资遣,愿入伍者决无歧视”之令,欢声雷动,散去半数,倒有三千余人情愿投诚效力。匡胤即命李处耘着力整顿,挑选得精壮两千余人,余众分拨各营饲马、烧火。实力自是大增。待得诸事已定,息马三日,引军径投清流关来。 这清流关在滁州之北二十余里。滁州东南距金陵对江的浦口八十里,清流关是滁州门户,滁州又是金陵门户,滁州若失则南唐都城金陵自必震动,是以皇甫晖屯兵于此,西北援寿州,东南卫京师。这皇甫晖非刘彦贞等可比,他少小从戎,曾与契丹胡骑多次交锋,在石晋朝已积功升至团练使,只因石晋被契丹所灭,中原大乱,皇甫晖率众投奔南唐,官居节度使。他熟谙军旅,悍勇且复谨慎,手握三万重兵(其中一万由何廷锡率领,在涂山为匡胤所破),据清流关天险,又安能轻敌?是以匡胤在清流关前远远下寨,率众将看了地形,便集众商议。赵普首曰:“将军涂山大胜,实是周师征淮以来第一次大捷。盖李重进破刘彦贞乃集周师全力,双方实力相当,仅歼敌万三千余;将军率五千之众,全歼强敌一万,更加不容易,以此声名已显。此番若能胜得皇甫晖,一则寿州孤立;二则江南震动;三则中剖淮南,使其东西不能相顾,奠席卷淮南之基,此功甚大。况皇甫晖乃江南悍将,一军之帅,将军以一敌六而胜之,论功必为此次南征第一,论声威则必江南慑服,皇上钦敬,宿将侧目。此战关系至大,愿将军慎之。”匡胤及诸将听了,尽皆颔首。李处耘道:“敌众我寡,况彼已占清流关形胜之地,非可力敌,只宜智取。”王审琦道:“我弱敌强,皇甫晖岂能不知?宜示弱以骄之,示怯以诱之,待其离了险关,然后相机取之,是为上策。”众将齐声赞同。匡胤道:“审琦兄弟之言是也。彼离险要,则已失势;入我选择之战场,则我反客为主矣;清流关左有山,恰名皇甫山,便于此处设伏如何?”众将皆曰:“善!”于是匡胤点兵遣将,忙了一夜,凌晨诸事始毕。李处耘率了两千余降卒,一千精锐,径抵关下,将修好之战书射上城去。书曰:“将军威名素著,握重兵而镇雄关,匡胤兵微将寡,安能去敌?然皇命在身,焉能不战而退?愿将军明示战期。”皇甫晖阅罢,掀须呵呵笑道:“赵匡胤后生小子,亦知老夫之名乎?观其书,分明亦自怯了。”姚凤道:“赵匡胤词卑言甘,莫非有诈乎?观其涂山一战而胜我万众,亦劲敌也,将军未可轻忽。”皇甫晖道:“何廷锡书生将兵,又不为备,如何不败?今我领兵二万余人,岂何廷锡之比?赵匡胤强煞也只二十余岁之人,手下兵数仅五千,涂山一战岂无伤亡?我以五击一,胜券在握,夫复何疑?汝可随我上城观敌。”乃率众上城,遥望良久,笑道:“不过三千余人。马军虽颇强劲,然仅千余;步卒不甚严整,此不足畏也。”当下也不复信,点起全军,开关迎敌。 第十六回 滁州扬威 一战功成天下知(4) 双方一阵箭射,稳住阵脚。皇甫晖眼力何等利害?早已瞧出周师步兵阵脚微乱,于是下令击鼓进军。登时两万军卒喊声如雷,踊跃向前。李处耘等死命敌住,且战且退,看看退到皇甫山前,马全义、马仁瑀、李谦溥、罗彦环等返身死斗,再不后退。李处耘率刀斧手在阵后督战,杀了几个仓皇奔逃军士,刹住退势,大喊拼杀,任皇甫晖如何冲击,死死顶住,马仁瑀、马全义、李谦溥、罗彦环等个个血染战袍,人人身上带伤,兀自在敌阵中纵横奔驰,刀、剑都砍杀得钝了,这乃是两万人对三千人的血战,何等壮烈?皇甫晖、姚凤督众军扑去,又如潮水般退下来,一浪接一浪,周师还是不退,人数却是越来越少了。皇甫晖心中暗喜,忖道:“凭你再凶悍,又怎敌得我人多?”正待再鼓一把劲,杀尽残敌,猛听得山上鼓声雷动,一彪生力军自天而降,一杆大旗迎风飘拂,大书一个“赵”字,一员赤面猛将手执铁棒横扫入阵,挡者披靡,随后王彦昇、王审琦率四千铁骑不要命价杀入后阵,登时冲得唐军溃乱。李处耘等余众欢声大呼,前后夹击,后唐军自辰未战至午时,早已疲乏,怎敌得赵匡胤四千铁骑冲击?登时大溃,皇甫晖、姚凤拼命约束,又怎生约束得住?真是兵败如山倒,两万人返身狂奔,丢盔弃甲,还嫌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被周军紧紧追赶着,不及跑上清流关,不住地逃奔,直奔到黄昏,才奔入滁州城中,急忙关上城门,检点余众,已去了将近半数。皇甫晖、姚凤喘息未定,赵匡胤追兵已至,东门呐喊,西门放火,北门鼓噪,只余下南门不围,皇甫晖一夜不寝,待得天亮,一万五千多人又逃走四千多,原来都出南门,奔到江边,觅船溜回江南去了。待得听闻自己儿子也弃己逃去,皇甫晖更是恼怒,恨不得把逃兵追回来,连同儿子一并杀了。 城外鼓声又起。皇甫晖忖道:“这滁州城薄,又没护城河,积粮又少,如何守得?今日如此大败,又如何有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如今手中还有一万兵力,还是多过周军,不如决死一战,拼个鱼死网破,就是死了,也胜于弃师逃归,毁了一世英名。”算计已定,出来收拾人马,鼓励余众,再爬上墙头箭楼,只见周兵逼城而阵,耀武扬威,士气昂扬。心中惶急,和姚凤商量道:“如此受困,如何是好?不如拼死一战,胜负犹未可知。”姚凤道:“将军不见敌军逼城而阵么?我军如何出得城去?又如何布阵而战?”皇甫晖道:“待我去和赵匡胤说说,要他约军后退,容我出城拼个死活。”乃命左右齐声大呼:“皇甫将军欲与赵将军打话。”赵匡胤出至阵前,笑道:“皇甫将军有何话说?”皇甫晖道:“我与将军各为其主耳,将军何必逼人太甚?请约退三军,容我出城决一死战如何?”匡胤笑道:“谨遵台命!”王审琦谏道:“兄长不可!如今皇甫晖已成瓮中之鳖,入此穷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只须团团围住,不过十天半月,自然成擒,又何必允他出城死战?万一失利,岂不前功尽弃?”匡胤道:“兄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皇甫晖丧败之余,士卒丧胆,岂堪再战?倘若不允他出城,彼等变计死守,岂是旦夕可下的么?与其旷时费力,不如一战成功,我还怕他不出来呢!”于是下令,退军两里。 皇甫晖见匡胤果然退了,心中大喜,整众列阵而出,背城列下阵来。与姚凤步出阵前,正待细审敌势。赵匡胤一声大喝:“众兄弟跟随我来!”放马一骑当先奔出。众将急忙策马跟随,五千铁骑跟进,蹄声直如擂鼓一般。众唐军是被杀怕了的,况且一夜惊惶,谁又睡好觉了?见周兵来得势猛,早慌张起来,也有张弓发箭的,却是零落散乱,全无准头。赵匡胤伏身马背,策马狂奔。那“白云飞”足不点地,早把众将甩得远远地,单骑突入阵来,一奔奔至皇甫晖马前,挺身挥棒一击,正中皇甫晖头盔,皇甫晖倒撞下马。姚凤忙勒转马头,匡胤飞骑早到,轻舒猿臂握住姚凤束甲鸾带,大喝一声,擒过马来。此时众将才刚刚赶到。众人撇下敌众不顾,便一径奔入滁州城中,堵住唐军退路。唐军见两个主将顷刻被擒,后路又断,还有什么斗志?纷纷放下刀枪降了。这一役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全歼一万三千残敌。 匡胤命李谦昇携表,押了皇甫晖、姚凤去见周世宗。周世宗虽知赵匡胤骁勇,也不料他竟能以五千兵马破敌三万,生擒两个首将。前后时间不过半个月。喜出望外,吩咐提那皇甫晖进见。 皇甫晖受了赵匡胤一击,受伤极重,不能站立,众人将他抬到御前。世宗见他奄奄一息,不觉悯然,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皇甫晖道:“臣总角从戎,毕生大小数百战,从未有此大败。盖陛下兵精,赵匡胤英雄无敌,臣死于如此勇士之手,无怨也。”言讫身死。 赵匡胤占了滁州,立升赵普为军事判官。巡城兵丁捕得百余“盗”来,便应处死。赵普道:“在我们眼里,他们是‘盗匪’,在南唐人眼中,他们则又是义士了。今两国交战,百姓又有什么罪呢?”立即下令放了,连同阵前被俘士卒,都厚给盘缠,放归江南。从此赵匡胤威名远扬,江南朝野皆知。 庆功宴上,赵普从容谏道:“赵将军勇冠三军,兄弟钦服。只是将军临阵,繁缨饰马,衣甲太过鲜明,如此则易为敌军注目,太过危险。且将军麾下勇将如云,也不必亲自去陷阵。将军身为主帅,以后务请保重。”匡胤笑道:“赵兄说的是!兄弟记住了。然而前此兄弟如此作为,只因功名未显,正是想要敌人认识我呢!大丈夫欲立不世之功,自当蹈非常之险,安能临敌阵畏缩,为将士笑?”于是一座叹服。 【注】①宋·王《默记》中说:赵匡胤得一学究引路,自山背小道浮西涧至滁州城下,斩关而入,乃获大胜,这学究便是赵普了。这种说法,太过违背史实。盖赵普原为刘词属吏,此时才投入赵匡胤麾下,又怎识得滁州山间曲径了? ②张琼以身子遮蔽赵匡胤,中巨弩后,破骨出矢事,见《资治通鉴》卷292。 ③赵匡胤破何廷锡、击破皇甫晖。生擒二帅事,亦见通鉴同卷。 第十七回 大义凛然 刘公挥泪斩亲子(1) 话说南唐自李彦贞、皇甫晖两路大军被歼,江南一日数惊,二月乙酉日,周世宗派韩令坤袭取了扬州;接着,吴越王听从周世宗之命,分水陆两路来攻宣州、常州,南唐静江制置使率众万人向吴越投降;又接着,湖南王逵奉周世宗命攻占了鄂州长山寨,唐大将陈泽兵败被俘;而淮南战场上,天长守军举城投降,泰州又被韩令坤攻陷;三月,光州守军向周投降,舒州被攻陷,蕲州又降,至此,淮南除寿州、濠州、泗州、楚州外,全部落入周军手中。败报雪片般飞来,唐中主大怒,先后派出了三批使者向周世宗乞降,辞气一次比一次谦卑,使臣级别一次比一次高,他向周世宗称“臣”,愿意割淮南六州(包括寿州在内)给周世宗,愿意岁岁贡献大批财物“劳军”,可是周世宗执意不允,定要席卷整个淮南,定要唐中宗亲自到军前投降,他扣住了历次求和使者,日夜进军不绝。唐中主大怒,最后只好派宰相孙晟和、礼部尚书王崇质奉了降表,去向周世宗乞和——就只差没亲自去叩头求饶了。 那孙晟一名孙忌,少年时即举进士,为人好客豪举,不为规矩所束,且又博爱多才艺,平日与南唐名士韩熙载、江文蔚、常梦锡等友善,他胸怀大志,为官清廉爱民,仕唐由中书舍人再历翰林学士、中书侍郎直至舒州节度使,治军严整,颇有建树,一直升到右仆射(宰相)。他一贯主战,并请缨愿去淮南战场,谁知唐中主竟派他去乞和,当下辞道:“臣历来主战,周世宗难道不知?此去必然无功,陛下不如派左相冯廷己去为是。”唐中主屏退左右,握住孙晟手泣道:“朕知道贤卿素来公忠体国,此去议和定然困难重重。然而冯廷己懦弱,如果他去,在周世宗威逼之下,什么屈辱条件定然全盘接受,如何是好?还是望卿不辞艰险,为朕分忧才好。”孙晟热血上涌,叩头道:“臣领旨。定当据理力争,万死不辞,决不会辜负永陵(唐烈主墓)一抔土是了。”于是慷慨成行,三月丙午,到了寿州城下,献上降表,黄金千两,白银十万两,罗绮两千匹。 周世宗五天不见使者,孙晟、王崇质被软禁在别营,没一个人理睬,饥一顿、饱一顿,当真是受尽屈辱。王崇质吓得寝食皆废,孙晟却似浑不在意,举止如常,随身带了部《汉书》,时或吟哦,击节赞赏。如此数日,三月庚戎,周世宗盛设兵仗,召见两人。好个孙晟,在如云卫士、刀枪剑戟丛中,从容安步而入,那王崇质早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几难举步。见了世宗,孙晟朗声言道:“外臣孙忌,奉大唐皇帝之命,叩见大周皇帝陛下。”周世宗铁青了脸,厉声问道:“尔等又来做什么?”孙晟道:“奉命前来修好议和。”周世宗仰天嘿嘿冷笑道:“汝主屡次兵败,淮南已无一军可抗王师,朕刻日即将耀兵江表,灭尔小国。李璟若是聪明的,自来投降便是,又议什么和,修什么好了?”孙晟沉声道:“陛下,这次干戈,并不是我大唐启的衅。我大唐未曾侵大周一分土地。修好讲和,原不盼和陛下讲什么理,论什么是非。力弱不敌,丧师失地,认命而已。此来只盼陛下见好收手,我甘愿割地办理款而已,倘若陛下不允,必欲亡我社稷,则我大唐虽则弱小,尚有万里长江天堑可恃,江南数十万兵力可聚。拼着一战,量陛下亦非数年可竟全功,亦非几万兵力可致胜。何况淮南数月,陛下竭力全力攻寿州不下,雨季将至,千里馈粮难继。胜负之数还难说呢!陛下怎能说如此满话?又怎能如此无礼,辱我皇上,辱我使臣?”周世宗被他说中心病,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这是面责朕出兵无理了?”孙晟昂起了头,给他个不理不睬。周世宗涨红了脸,把御案用力一拍,喝道:“推下去,斩了!”刀斧手一拥上来,把两人缚住,孙晟冷笑道:“主辱臣死,我早就不打算活了!人说周主英明,原来是这般角色。”竟面不改色,回头就走,周世宗虽则性情偏急,却是个英主,心中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况且知道如果杀了使者,一无好处,说道:“推回来!”刀斧手将两人推转。世宗道:“你如此大胆,倒也难得。今日你且为朕去吩咐刘仁瞻开城投降,朕便信了汝主求和意诚,或可进行和议,自当赦尔一命。”孙晟道:“刘仁瞻赤诚为国,怎肯听臣一言,便即开城投降?”周世宗道:“汝可将汝主求和诚意示知,谅他也不能不信。何况汝主已建言割地六州,这寿州也在允割的六州之内?”孙晟道:“彼未得圣旨,说也无用。”周世宗道:“便是尔主自来,亦当今寿州率先罢兵,否则何以示诚?你是宰相,为使到此,他怎地不信你了?”孙晟道:“陛下不信,臣便试一为之。”世宗大喜,当下命释了孙晟之缚,命都承旨曹翰陪同孙晟径至寿州城下,左右大声传呼:“唐宰相孙晟欲与刘令公会话。”喊了数遍,城上有人看觑,见确是孙晟本人冠带立于城下,便即隐去。须臾,旌旗招展,三通鼓毕,一群大将现于敌楼之上,居中一人顶盔着甲,三辔长须,虎目生威,正是大唐清淮节度使刘仁瞻。周兵便推“竹笼”近城,两小校挟孙晟上去,与刘仁瞻近语。刘仁瞻便以边帅见宰相礼,恭谨拜于城上。孙晟见刘仁瞻十分憔悴,两鬓霜生,心中感动,颤声道:“令公为国家宣劳,孤城婴守,力抗强敌,举国共钦。只是令公太也辛苦了!”刘仁瞻亦素知孙晟忠义,见他衣冠不整,被两小校挟持,心知他处境艰危,也是十分感动,言道:“相公远来不易,何以教我?”孙晟道:“下官是奉旨前来为使,目前和议艰难。令公受国厚恩,切不可开门纳寇。”挟持孙晟的两个小校忽听孙晟如此说话,勃然大怒,拳打脚踢,拽了孙晟便下竹笼。刘仁瞻大怒,朗声说话:“相公珍重,仕瞻再拜受教。”从左右手中夺过一张硬弓来,觑个真切,嗖的一箭,便将殴击孙晟的一名小校射毙。两军呐喊起来,攻城之战又起。 第十七回 大义凛然 刘公挥泪斩亲子(2) 曹翰将孙晟带回御营,向周世宗禀明经过。世宗怒极,厉声呵斥,孙晟正色答道:“臣为宰相,岂可教节度使外叛?”世宗一怔,觉他言正,大义凛然,不由得不噎住了话头,便挥手命曹翰将孙晟带下。 曹翰将孙晟带至别营,敬他忠直,置酒款待,两人对饮数行。曹翰竭力剖析两军胜负形势,力劝孙晟不可固执,孙晟笑而不答;又反复询问南唐朝廷虚实,孙晟始终不言。良久,曹翰徐道:“奉敕,赐相公死!”孙晟哈哈大笑,站起身来道:“好啊!求仁得仁,又有何憾?”向左右索取袍笏,整理衣冠,南向而拜道:“臣孙晟谨以死报国!”乃从容就义。同时被杀者,副使以下随从百余人。只王崇质一人饶了未杀。 孙晟死事消息传至金陵,中主闻之痛哭,追赠太傅,鲁国公,厚恤其家。这日,刘仁瞻击退攻城周兵,已是黄昏时候,他感念孙晟之忠义,又心愤唐师之不振,因此虽则又累又饿,却是食不下咽。此时寿州已被围三月,仗着事先粮食蓄备甚丰,倒也还可支持些时,只是许多民房被石炮击毁,居民、兵士伤亡亦复甚重,刘仁瞻干脆不去吃饭了,踏着月色,慰问伤员,又见守城士卒疲累,便撤了下来休息,换上民兵巡城;又去检查守城器械,检查民夫修补残破城墙……待得诸事粗定,早是三更已过,回府略进些饮食,便和衣伏案稍息,不觉朦胧入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闻云板响起。中军牌头入来禀道:“适才巡骑截获数十名逃军,问明了乃是拟北逃投敌者,敬请令公裁处。”刘仁瞻一听大怒。盖自围城以来,还从未有过叛逃事件,想是今日听了孙晟之言,知道和议无望,便有人动摇了。此事如不从严处理,此风一长如何得了?喝道:“尽数解来,立即升堂面审。”那牌头道:“是!”却不立即退下。仁瞻一怔,道:“怎不传令下去?”牌头道:“是……,周监军、张都指挥使请见令公。”仁瞻道:“有请。”牌头将监军周廷构、都指挥使张全约引入书房。周、张二人见刘仁瞻两眼红丝,一脸倦容,心下难过,便道:“令公恕罪,下官等非时求见,心中实是不安。”仁瞻呵呵笑道:“监军说哪里话来,围城之中,有什么非时不非时的?两公此时见顾,必有要事,何必客气?”张全约道:“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嗫嚅半晌,竟难毕词。仁瞻笑道:“张公素来爽气,今日有甚话便这般难说。”张全约为难,把眼去看周廷构。廷构赔笑道:“令公听了,休得生气。只缘令夜截获逃亡者中,有令公子崇谏在内。想小公子年幼胆弱,没见过大阵仗,况他又非现职官员,并无守土职责。一时胡涂逃跑,不可和逃军一般处分。还望令公恕之。”刘仁瞻一听,便如几十个炸雷落在耳边一般,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悟到适才牌头接令不即下达,原来是搬了廷构、全约说情来了。怪不得张全约吞吞吐吐,说不下去。当下凛然道:“犬子不肖,犯下如此大罪。二公休得说情。说什么年幼?他也十九岁了,平时读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道什么非现职官员,逃跑可恕,投敌难容!”瞪眼喝道:“还不快下去传令开堂?”吓得牌头“诺、诺”连声去了。当下仁瞻起身缓步先行,周、张二人只好跟了在后,却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时大厅灯烛通明,全体将佐吏役整齐排列。刘仁瞻举目一看,只见堂下捆缚着数十名逃亡人员,一个个低垂了头,脸色如土,浑身颤栗,却无刘崇谏在内,当下入座,唤过节度判官问道:“截获逃犯,尽数在此了么?”节度判官不敢言“是”,也不敢言“不是”,低声道:“这个……”把眼去看张全约,张全约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忽见内堂一仆奔出,禀道:“夫人求见。”刘仁瞻一听大怒,心想:“夫人一向颇识大体,今日怎么了?”当着这满堂官佐,难道竟来说情?这、这、这……只见刘夫人带着数名侍婢,将刘崇谏五花大绑,送上堂来。廷构、全约慌忙站起,说道:“夫人怎地……”刘夫人向周、张二人行下礼去,说道:“蒙二公见怜,将崇谏送入内堂。无奈崇谏不肖,竟犯下如此大罪。妾于崇谏非不爱也,然而,军法不可私,名节不可污,大义不可弃。今日若免崇谏一死,则刘氏将为不忠、不信、不义之门,妾与令公又有何面目见满城百姓及全体将士乎?”言讫,掩面而泣,堂下、堂下一片肃然。刘仁瞻起立,向夫人深深一揖,道:“仁瞻为国家谢过夫人!”转过脸来,铁面堆霜,取一支令箭掷下,厉声喝道:“悉数牵出去,腰斩示众!”刘崇谏吓得瘫倒在地,哀声唤道:“爹,娘……”仁瞻眼里欲喷出火来,眼角也不向崇谏瞧去,大声道:“牵出去!”刘夫人抬起泪眼,凝视崇谏,刹那间十数年母子相聚之情,诸般抚育艰辛和欢乐,一一涌向心头,眼睛一黑,咕咚一声倒地晕去。半昏迷中,只听得三声号炮响起,便一口鲜血喷出,人事不省了。刘仁瞻命人将夫人扶入内堂,散了众将,送走廷构、全约,退堂回入书房,他不敢回内室去见夫人,他无法安慰也不须解释,他心中对夫人充满了敬佩、感激和歉疚之情。这些,难道是言语道得清的么?只有他才深知夫人平素是怎样深爱儿子的。可是偏偏是自己下令杀了儿子,他又能向谁诉说自己内心的凄苦? 此时,天还没有亮,他想:“应该睡一会了,明天又将是一个激烈战斗的日子呢!”可是,他睡不着,一闭上眼便瞧见崇谏满面绝望的可怜样子,仿佛听得崇谏那一声绝望的叫声:“爹,娘……”刘仁瞻双手扶住了头,满目是泪,喃喃说道:“崇谏!崇谏!你怎么恁般胡涂……”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顺着脸刷刷流下。唉!他又能向谁诉说自己内心的凄苦?他觉得自己十分疲倦,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老了…… 夜尽了,第一线曙光透窗而入,远远传来号角,口令之声,城市已经醒来。蓦地,炮声、喊声大起,屋顶各处又有流矢坠地之声,他知道,周兵又开始攻城了。他勉力站起身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咳嗽了一声,立刻,随从出现在书房前,他吩咐道:“备马!”慢慢走出门来,出现在人们之前。只见他那片刻前显得又衰老、又困乏、又充满了悲伤的脸上,刹时又恢复了钢铁般的肃穆、沉静、威严。他是主帅,他是战士们的主心骨,他可不能让人们窥见他内心深处的软弱和深沉的哀痛,他不能为儿女之情乱了心性,他一身系着寿州一城的安危、淮南全局的安危,南唐全国的安危,他无权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因为他是刘仁瞻啊!新一轮寿州攻防战又开始了,和过去历次一样,哪里危急,刘仁瞻便出现在哪里,将士们投向刘仁瞻的眼光中,充满了敬畏和同情。 曙光中,刘崇谏滴血的头颅,仍然高高地悬挂着,不曾闭上那双年轻的眼睛……【注】①唐中主向周世宗乞和前后情况,散见《资治通鉴·192、193卷》及马令《南唐书》,陆游《南唐书》,《旧五代史·周世宗纪第二、第三》。 ②孙晟被周世宗杀死的时间,其实是在这一年十月,周世宗回归开封之后,距孙晟劝令刘仁瞻不降事,相隔七个月。然而,周世宗所以要杀孙晟,确因孙晟不肯听话劝降。陆游《南唐书》因而把这两件事写在一起。为了加强故事性,本文亦依陆游,如此处理。 ③刘仁瞻斩子及夫人顾全大义事,详载《旧五代史·周书·列传》、《资治通鉴·第293卷之3》。 第十八回 时艰势危 江南奋起柴将军(1) 前面提到:南唐滁州大败,扬州失守,淮南已是十分危急了。偏偏这时,吴越国接受了后周调遣,同时出兵攻向常州,造成了对金陵根本之地的巨大威胁,这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船破更遇顶头风”了,这怎叫中主不急? 吴越国统兵主将是丞相吴程,手下两员大将是衢州刺史鲍脩让,中直都指挥使罗晟。吴程是文人,并不知兵,却又骄奢贪吝,这次引兵出征,一路敲诈百姓,勒索地方官府,所得财物尽数吞了,半点也不分给鲍、罗二将,早恨得二人牙痒痒的,是以上下不和。这一日到了南唐境内。这时南唐精兵多数已调到淮南作战,加以原来与吴越早订有互不侵犯和约,所以毫无戒备,被吴越兵连破数关,长驱直入,一举攻破常州外廊,连常州团练使赵仁泽也被罗晟部属生擒活捉去了。吴程一面挥兵进攻常州内城,一面纵兵在常州城外大掠,奸淫烧杀劫夺无所不为,四乡为墟。常州城内兵将又谁没几家亲戚朋友在城外住的?目睹敌兵凶残,无不义愤填膺。城中百姓为了顾全身家性命,更是全力协助驻军防守,供粮、运石、守夜、巡逻,甚至执刀枪上城助战,所以尽管吴越兵日夜攻打,也打不进去,更何况罗、鲍两将也不十分卖力,这一围攻便成僵局。 当时南唐宣润大都督乃是中主长子燕王弘冀,他才二十五岁,未习军旅之事。他的治所在润州(即今日江苏镇江市),东南离常州不过一百七十余里,走得快些,两天也就到了。而且中间一坦平阳,无险可守。润州兵马不过六七千人,羸弱居多,又无宿将辅佐。润州若是失守,金陵可就危殆了。因此枢密使李徵古向中主奏道:“燕王年轻,不识兵戎,岂可令独处危城,肩此重负?为今之计,宜急召燕王回京,改派神卫统军朱匡业替之守润州,以策万全。”中主听得常州危急,早已暗暗为儿子担心,听了李徵古的话,便立即派中使星夜赶至润州,谕令弘冀即刻回金陵。 弘冀接旨后,心中激愤,瞋目对中使道:“我是皇上长子,一闻敌警,拔足先逃,这岂不辜负皇上多年的教导、期望?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和社稷了?更有何面目对诸百姓和润州将士?这岂是大丈夫所当为的么?你回去禀奏皇上,只说我已决定:润州在,弘冀在;润州亡,弘冀亡;誓不离城一步,决与众将士共生死。”一席话说得众将士热血沸腾,热泪盈眶,齐声禀道:“大王放心,有我等在,决不使润州有一分闪失。”部将赵锋越众而出,大声道:“大王之言是也!大王乃众心之所恃,一旦独自退归,所部必乱矣。大王平素推衣衣我,推食食我,存恤爱护,万众归心,怕什么吴越贼寇了?不回去,不回去。”那中使见弘冀固执不肯奉旨,众将士同声拥护,知道无法劝得弘冀回朝,为难道:“大王不回去,教微臣如何复旨呢?”弘冀挥手道:“你且下去,我自有表奏。” 弘冀退入书房,握笔良久,书奏道:“……多垒之秋,义无就逸,乞效用以死报国。惟润州兵弱,不足以守境驱寇,亟盼速遣强援。”云云。书奏已毕,心想自己不习兵旅,怎得有个人来辅佐自己才行,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还是他初出阁的时候(王子年长,出宫就职,谓之“出阁”),有一天和韩熙载闲话,说到满朝文武竟没一个帅才,十分感叹。韩熙载笑道:“那也未必,人自不识而已!”弘冀道:“是谁?”熙载道:“殿上听说过柴克宏这个人么?”弘冀道:“柴克宏?他是什么人?”熙载叹道:“难怪殿下不知,英雄屈在下僚,谁又是识才的人了?”弘冀道:“这人现在哪里?”熙载道:“殿下渴欲一见么?明日便随我去一访如何?”弘冀喜道:“好啊!”次日,轻车简从,随了韩熙载去访柴克宏。 两人曲曲折折走过许多街道。来到水西门旁一个小巷中,只见一周围墙中一个大院子,院子后面只四五间房。柴克宏自来开门,迎客入厅,韩熙载道:“克宏,你识得燕王么?”克宏看了弘冀一眼,下拜道:“大王怎的屈尊到寒舍来?”弘冀哈哈笑道:“难道只许刘玄德三顾茅庐,不许我来拜望豪杰么?”扶起柴克宏,仔细打量,只见他疏眉朗目,却是一脸儒雅之气,毫无武人英悍之色,木讷寡言,不亢不卑,心下喜欢。再看厅内,桌上列三色蔬菜,竟无肉食,原来柴克宏正拟进午餐呢!弘冀笑道:“饿了,饿了,主人肯留餐么?”柴克宏一笑,也不再添菜,便布下碗筷,三人吃了起来,弘冀吃得十分香甜,餐间微叩以时事,柴克宏说话不多,却句句切中时弊,弘冀心中钦佩,从此便与柴克宏订下莫逆之交,弘冀许以重用,克宏许以献身报国。 第十八回 时艰势危 江南奋起柴将军(2) 此时润州危急,弘冀心想:“只有此人来,或可挽救危局。”因在表中力荐:“柴克宏才堪大用,乞命其率众来援。”另写了一封私函给柴克宏道:“今润州危在旦夕,非君不足以却敌,弟日夜企盼来援,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次日将书奏交付中使去了。即日部署诸将为战守之备。润州内外,便是一片战时紧张气象了。 中主接获弘冀奏书,很为儿子英雄气概感动,亦觉此时征还弘冀,未免太过自私示怯,乃允弘冀所请,集大臣议道:“弘冀表荐柴克宏往援,克宏不知堪胜任否?”李徵古道:“柴克宏现任龙武都虞候,平素喜博弈饮酒,虽典宿卫,平日却不言兵事,恐非将帅之才也,今援润州是何等重任?岂可凭燕王一言,便轻用这未经大阵之酒徒乎?然柴克宏久未迁官,又无甚过失,可稍稍提升他用,以慰燕王表荐之意。带兵赴援,还得另委宿将为是。”中主听他说得有理,即升柴克宏为抚州刺史,不再考虑让他赴援的事了。 这日,柴克宏与宾朋喝了一日酒,喝得醉醺醺的,方与他们吆五喝六,赌得兴浓,忽见从者呈上燕王信来。披览之下,知是弘冀记得当日诺言,邀约自己去润州却敌呢!众宾客见他喜上眉头,齐问缘由。柴克宏大声道:“润州危急,燕王召我赴难去呢!”众宾客齐问:“将军去是不去?”柴克宏轩眉一声长啸,高声吟道:“……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土恩。季布无二诺,侯羸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唐·魏徵诗)众宾朋轰然喝彩,纷纷举杯向前示敬。柴克宏酒到便干,一杯也不推却,约摸喝了一二十杯,豪气迸发,拔出剑来,跃入庭中舞将起来。初时还可看清一招一式,都觉端凝狠辣,剑法谨严,舞到后来,竟是只见冷电闪烁,星丸跳荡,一团剑气滚来滚去,忽听“当”的一声大响,一剑劈在一块巨石上,火花四射,石屑纷飞,那剑顿时断为两截。柴克宏收势端立,凝视断剑,慨然设誓道:“不逐强寇,便如此剑。”众人又是轰然一声大彩,都觉热血沸腾,热泪满眶。恰在此时,门人禀道:“圣旨到!”则是升任他为抚州刺史。 这抚州正在江西,地方富饶,远离前线。刺史乃一州之长,位高权得,这是谋也谋不到的高位、肥缺。柴克宏久典宿卫,多年未曾迁官,穷得叮当响,忽然得此美任,实出意外,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正如他刚才所吟的:“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略一寻思,顿时明白:定是燕王推荐,皇上不信任自己有却敌用武之能,然又不想拂了燕王保荐之意,是以这才升了自己官的。当下接了旨,谢了恩,却不动声色,辞了众宾客,径入后堂拜见老母,把燕王之函及升官圣旨都呈给老母看了。 柴老夫人此时已六十岁了,她一生随着丈夫柴再用出入兵间,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多识艰难。她膝下却只有柴克宏一个儿子,自然爱之逾恒。平日瞧着克宏击剑、读书及行事作为,深知此子酷肖乃父,因此对他饮酒、博弈、广交宾朋从不干涉。克宏生性豪侠,虽仅靠着有限几个俸禄过日子,却好施舍济贫,因此家用常甚拮据,食无兼味,柴老夫人却对儿子行径极为赞同,甘于贫困生活。此刻见了孩儿拿了燕王书函及圣旨来与自己商量,早知儿子心意。于是,也不正面表态,却反问道:“孩儿,你想,若是你爸爸处此境地,当作如何选择?”克宏想也不想,大声道:“爸爸定然锐意赴敌,不要高官厚禄!”柴太夫人道:“是了!然则为娘的心意你岂不知?又何必禀我而行?这样吧,你自己去辞官请缨;娘亦当表荐你。”当下,柴母向唐中主上表。略云:“知子之审,莫若母也。克宏恤卒爱众,锐意进取,沉毅刚决,广有谋略,颇有父风,堪为将也。臣妾保其必可却敌。苟或败事。臣妾份甘拏戮。”—— 看官:战国时,赵王用赵括为将。赵括之母却深知赵括不是将才,亲自去见赵王,请求不用赵括。否则自己有言在先,不受连坐之刑。历史学家一致认为赵母可谓深知其子矣!誉为良母。岂知千载之后,又有柴克宏母亲,竟敢用生命来担保儿子必能胜任救国重任。她的贤惠和英侠之气、爱国赤忱,却是远远胜过赵括之母了。(虽然在审知其子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第十八回 时艰势危 江南奋起柴将军(3) 唐中主接见柴克宏,听了他愿效死行阵,不愿就任抚州刺史的奏言,又览了柴母为儿子担保的奏表,他际此国家艰难之时,忽遇如此深识大义、慷慨任重的这两母子,心中如何能不感动?当下也不再去和枢密院商量,立即亲笔下旨,以柴克宏为右武卫将军,即率领龙武禁军,会同袁州刺史陆孟俊去救润州、常州。是时,南唐精兵被刘彦贞丧了两万,被皇甫晖丧了三万,现又拼凑数万人交齐王景达带去援淮,因此,柴克宏和陆孟俊的袁州兵将老弱者居多,一共也只五千来人。柴克宏深知朝廷艰难,也不诉苦。便着手下去枢密院甲铠兵器库领取甲仗。孰料枢密使李徵古气愤柴克宏逞能请缨,又不满唐中主在遣将时不与自己商议,心中实不以为柴克宏是个将才,而自己亲信的将领自己荐保后又不获录用。因此,下令甲库使尽选些朽腐的铠甲、弓箭、刀枪发付与柴克宏使用,蓄意要柴克宏知难而退,或使柴克宏不能得竟其功。柴克宏听得手下人报云所领武器不堪使用时,心中不信,待得细细看了,果然是十之八九都是废物,大惊。还以为是甲仗库想借机勒索,李徵古不知下情,于是偕了陆孟俊及中军将官来枢密使向李徵古投诉。 李徵古此时正在后厅和几个清客论文,谈得兴浓呢,听得柴克宏等求见,吩咐唤将入来。管家将柴、陆等人导入后厅,李徵古只作不曾看见,既不起身招呼,也不迎坐,自和清客们谈得吐沫横飞,显是对柴克宏等轻视之极。那陆孟俊原是湖南马氏旧将,如今在南唐官已做到刺史,以一州之长官身份,受到如此冷遇,不禁气得紫涨了面皮,便待发作。斜目瞧柴克宏时,却见他态度恭谨,面色甚和,似是毫不介意般,孟俊便也强咽下这口气,与柴克宏站在一边静静等候。那李徵古兀自上天下地,谈风甚健,眼角也不向柴、孟等瞧上一眼。又过了良久,李徵古觉得冷落得他们也已够了,缓缓转过头来,从头到脚向柴克宏打量良久,冷冷地问道:“汝等来做甚么?”柴克宏躬身道:“末将等奉旨赴援常州,今日便待起行,此刻登府,一则恭聆使相指点,二则向使相辞行,三则今日在甲仗库所领铠仗,过半朽腐,不堪阵战使用,乞使相吩咐甲仗库换过。只因严旨急迫,是以事先未曾约期进谒,以至有扰使相清兴,这里谢过。”言毕,又躬身行礼。李徵古屁股也不抬上一抬,由得克宏言毕,鼻子里哼了一声,谩骂道:“不用换了,是我吩咐他们如此发放的。你有何能?辄敢当此援常州重任?也不自量力,好甲好兵仗交付与你,岂不尽数糟踏了?你道我恁般胡涂,由得你逞能胡来?去,去,去!俺早晚禀过皇上,撤换了你,且让你得意几天再说。”一席话,说得孟俊以下随来将官个个愤恚难当,一个个涨红了脸,都看着柴克宏,瞧他如何理论,谁知柴克宏面不改色,仍不失恭谨之态,拱手和言道:“蒙使相教诲,克宏自当力戒骄矜,爱护国家财物,不使损坏,这便告退了。”率了众将,返身出府。李徵古以为他必会力争,不料他毫不抗辩,就此离去,不觉怔住了,待得省起,诸人早已出府,不禁暗暗吃惊,心想:“此人城府好深,竟能喜怒不形于色,倒不是个好相与的。”陆孟俊等一离了枢密使府,大声埋怨道:“柴将军,你太也仁懦,这厮如此无礼,你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何必怕得他如此厉害?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柴克宏哈哈一笑,淡淡地道:“我柴克宏素无威名,又不曾为国家立过寸功,今日担此重任,也难怪使相瞧我不起,信我不过,这又何必生气了?”众将虽不再言语,心中却都以为柴克宏无能,太过卑顺,太没骨气,是以也瞧他不起。 当下柴克宏即下校场点起三军,也不回家别母,领了即日上路,径投润州大路行去。俗话说:“救兵如救火。”他催军急行,半日已行了四十余里,忽见后面数骑披风般赶了上来,手里高举令箭,赶至中军柴克宏马前挡住,也不下马,大声令道:“柴将军停步,李枢相有令:召将军全军即刻返京。”诸将尽皆愕然。柴克宏并不下马,顾使者道:“我系奉旨而行,现下军情紧急,汝既奉命召我,取圣旨来宣读。”那使者傲然道:“我来系奉枢密使之命,有令箭在此,哪有什么圣旨?”柴克宏道:“既无圣旨,则是逆旨而行。这大军行动,岂是可如此轻易唤回的?此必奸人也。”大声吩咐:“捆下去,斩了!”那几个使者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大叫:“冤枉,我不是奸人,确是李枢相差来的!”柴克宏道:“既无圣旨,辄敢延误军机,便是李徵古亲来,我亦斩之!”不由分说,一声炮响,刀斧手献上使者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三军肃然,陆孟俊至此方才晓得柴克宏的厉害。 第十八回 时艰势危 江南奋起柴将军(4) 三月初,柴克宏军到了润州。燕王弘冀不胜欢喜,握手迎入大都督府,盛宴宴请众将。酒过数行,弘冀就席上叩问克敌方略。柴克宏道:“大王休虑,就军势而言,我军有必胜之道三:克宏等蒙大王错爱,一心倚畀,视同手足,以此,克宏等能一心赴敌,全无后顾之忧。从来大将受信任如此,而不能克敌制胜者,未之有也,此必胜之道一;常、润密接金陵,敌人之来京师震动,百姓士卒久沐皇上厚恩,渴思报答;定乡击敌,能不竭力保卫?故人人思奋,上下一心,此必胜之道二;吴越与我,订有和盟,今我国和平使者中书舍人乔匡业犹常驻钱塘。今彼国背信弃义,负约侵我,无端生事,其气不壮,士卒皆不思战,其主帅吴程不过是个贪财无识之小人,闻其奴视诸将,上下不和,从来军中将帅不和,未有不败者,此我必胜之道三也。有此必胜之道三,善利用以处之,大王何忧之有?”弘冀听了,疑虑稍释,欢然举杯,殷勤劝酒。正畅饮间,忽报圣旨到。盖李徵古深恨柴克宏不听号令,斩了他的使者,便千方百计在中主耳边进谗,说柴克宏乃浮夸无知之徒,率军必当误事,设若一战而败,不但常、润非我所有,弘冀有性命之危,且金陵以东、以南更无大军阻敌,则国事危矣!如何可听弘冀一言,便行此险着?不如令朱匡业代之,以策万全。中主耳软,被他说得疑虑重重,竟下旨撤回柴克宏,朱匡业即将奉旨前来替他。 弘冀接旨后,愤然对柴克宏及诸将道:“这是甚么时候,怎可仓促易帅?此必奸人蛊惑圣上。君但前战,天大担子我一肩挑了。生,我与你同生;死,我与你同死!”当着柴克宏提笔书奏道:“克宏,臣所深知,臣所保荐者也。其才必能破敌。常州危在旦夕,临敌易帅,兵家所忌,臣请以身保其必尽全功。朱匡业宜缓来。”吩咐使者星夜驰奏。立即下教令:润州原有兵马,悉数交由克宏指挥。取出都督府二十万两银子,先行犒军。三军欢声雷动。(按:此时两处军合,也不过万人之数,每人可分得约二十两纹银。此时,纹银很是值钱,如此重赏实是罕见的。)柴克宏心中感激那是不用说了。 次日,全军拔营而起,沿着大运河向东南而行,过新丰,经正阳,直至牛寨下寨。一共走了三天。牛寨距常州只十余里地,这一路沿途严密封锁消息:但凡向常州方向去的行人、商贩、船只一概约住,令其跟在大军之后,以免让吴越军探知南唐援兵已至的消息。柴克宏下寨后,立即派出数十个精细的老卒,扮作寻常商贩去常州探听敌情;一面派人征发沿河大小民船以为军用,又嘱咐三军好生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接战,到得第二日夜,船只已征得数百只了,难得船民深明大义,愿随船服役,声言设若船只毁了,也算是自己报效朝廷,不须赔偿。克宏看看,有这些船装运三四千人也足够了。那派出的探子也陆续归来,报说常州守军、百姓异常英勇,内城虽不甚坚厚,百姓却纷纷撤屋运砖,随破随补,因而在两万余强敌围攻之下,二十余日坚守不屈。又报说:吴越军队分作三个大营,吴程主营在东南,驻武进,约一万人;罗晟一军在城东,驻江阴,约七千人;鲍脩让一军围常州,亦七千人众;三营相距各二十余里,为犄角之势,兵势甚盛云云。柴克宏大集众将议取攻战之策,请弘冀居上坐了。克宏开言道:“今日之战,是只能胜不能败的,设若一败,则宣、润无兵可守,无险可守。宣、润一失,金陵门户洞开,淮南我军闻根本动摇,必军心大乱。若此,则北周、吴越合势攻我,国将不国矣。是以会集众位将军,共谋攻守之善策,凭燕王裁决。万望诸君竭心竭智,以策万全。”说罢,眼光望向陆孟俊,盼其发言。陆孟俊脾气虽躁,却老于行伍,洞晓军势,不是鲁莽之辈。且深知这一战关系至巨,见柴克宏眼光射将过来,便言道:“大王,柴将军之言是也,此役甚是凶险。吴越军水陆共两万余人,为我军一倍有余;且装备精良。今分屯三处,我攻吴程,则罗晟、鲍脩让拊我之背;我攻罗晟,则吴、鲍必左右来援,三路合击,如何抵挡?而我军装备简陋,老弱居多,大半不曾打过仗。双方强弱相较,何止倍余?以弱攻强,不智之甚也。依小将之见,不如返兵据守润州,徐俟援兵来集,亦待敌攻城之疲,未知当否?”弘冀蹙眉道:“依将军之见,是不救常州的了?只是不知常州还能支撑得几时?亦不知吴越军攻下常州后,疲也不疲?”陆孟俊听得弘冀之言颇有责备之意,不禁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来,不敢作答。柴克宏笑道:“陆将军老于行伍,处处谨慎,未谋胜,先谋败,本来是不错的;其剖析双方军势、军力,也是不错的,柴某很是佩服。但今日形势,与常势却又有所不同。彼军若是合兵一处,则诚不可攻也。今一分为三,分则力弱,我若集全力攻其一处,则我强彼弱矣。彼将相不和,吴程无能,一路军破,两路丧胆,如何不胜?况今番我军来援,甚是隐蔽,敌全不知,设若猝然攻其一路,其他两路未必能立时知晓,待其醒觉,二十里地须一个时辰才能赶至,已经来不及了,故小将之见,不可坐失战机,明日一战,决可胜也,不知大王以为当否?陆将军以为如何?”陆孟俊见柴克宏言语之间对自己甚是尊重,心中甚慰;复听他分析形势,极中肯綮,更是钦佩,当下表示赞同。弘冀听了克宏之言,烦恼尽去,当下拍案而起,大声道:“好!便是这样。”解下所佩宝剑,递与柴克宏道:“有不服指挥者,斩!”散了会议。 第十八回 时艰势危 江南奋起柴将军(5) 前面说到:在吴越背盟来攻之前,南唐曾派中书舍人乔匡业出使吴越,谋续和约,共抗北周,此后吴越出兵,故乔匡业阻隔未归。这日,柴克宏选了数十艘大船,密密藏了四千名精选士卒于船舱内,亲自帅了,船头竖一杆大旗,上书:“迎乔匡业归国使船。”沿运河越常州径趋武进。这常州处于运河东岸,柴克宏的船却是贴西岸南下。吴越逻卒隔岸遥遥见了,只见舱面上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复见船上写明是使船,两军对垒,使者往来乃常事,况又丝毫未闻唐援军逼近讯息,是以更无猜疑,不来啰嗦。风急船速,况又顺流,不一时已抵武进。那吴程以为前有鲍脩让一军为屏障,又怎料唐兵越过常州突然来攻?正自倚红偎翠,征歌逐舞呢!待得发觉,唐兵已一涌上岸,拨开鹿角,攻入寨子,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大砍大杀,顿时全军大乱,刹时已尸横遍地,被斩杀两千余人,余军大溃,跑得及的,奔向罗晟、鲍脩让营去;跑不及的,纷纷放下刀枪投降。那吴程由几十个亲信簇拥了,狼狈逃归钱塘。这一战自交锋至大胜,前后不到两个时辰。罗晟和鲍脩让初时闻报,还当是少数南唐民兵骚扰,不以为意,觉得让吴程稍稍吃些惊恐也好,何况吴程拥有万众,谅必支撑得住,故未发兵来援。稍后,见败兵逃卒不断涌来,始知大事不妙。待得点起人马,出兵南援时,忽闻鼓声大震,唐兵在陆孟俊、弘冀率领下攻来。忙回头接战,却又有柴克宏引得胜之师回攻而来,喊杀声震天动地。常州守城军民一见援兵大至,欢声雷动,开城涌出,个个含愤带怒,如狼似虎,奋不顾身。三路人马夹攻。吴越兵丧败之余,焉有斗志?鲍脩让见势头不好,拨马先遁。冲动罗晟一军,悉皆溃败。是役也,《资治通鉴》云:“斩首万级。”《十国春秋》更云:“获其将佐数千人。”实是南唐有国以来,第一次以少敌众,前所未有之大捷。举军欢腾,举国欢腾,不在话下。次日,朱匡业奉旨来替柴克宏,恰恰来到润州,待赶至常州时,则柴克宏已大破敌军。此时,替他不是,不替他也不是,甚是尴尬。柴克宏率全军将士,恭谨出迎,执下属见长官之礼,即日交割印绶,退居属将之列,一无怨怒,二无骄色。弘冀看在眼里,心下更是钦服。当下大设宴席,一则为诸将庆功,二则迎接新统军。推朱匡业坐了首席,自坐主位相陪。此时人人心情舒畅,杯到酒干。正畅饮间,中军报道:“俘获吴越将佐,皆已解到,该当如何处置,敬候大王教令!”弘冀呵呵大笑,立起身来说道:“咱们出去瞧瞧!”左手挽了朱匡业,右手挽了柴克宏步出帐外,诸将跟在背后。只见大校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地俘虏,个个五花大绑,神情沮丧。弘冀斜睨着朱匡业道:“将军以为当如何处置方妥?”匡业道:“是当献俘金陵,也好教皇上欢喜。”弘冀不答,又回头问柴克宏道:“将军以为如何?”柴克宏不言,只举起右拳,自上而下一挥,为劈斩之势。弘冀大笑,朗声道:“是极,是极!给我悉数斩了。”匡业大惊,忙道:“大王,且慢!杀俘不祥。皇上仁慈,素来崇信佛教,有好生之德,若知大王如此滥杀,定然不喜。”弘冀大声道:“方今时势艰危,国计窘困,养着这几千俘虏作甚?吴越背盟,侵我疆域,残我百姓,杀了这批人正好立威,难道放虎归山,又让他们再来犯我?杀了他们,教吴越数年之内,无力再来。中军听者:所俘将佐士卒,统统杀了,一个不留。”中军领令下去,顿时斩下五千多首级来。 席散后,朱匡业左思右想,深知柴克宏在军中恩威已立,替之不智,当即向弘冀言明,辞归金陵。弘冀也不挽留。托他携了得胜捷报及立功将士功劳簿上奏中主。柴克宏更托他代呈,请求率将士驰援淮北的请缨书。弘冀复送了他大大一笔财物,朱匡业欢喜去了。 过得数日,圣旨到,旨中褒奖备至,以柴克宏为奉化军节度使,并允即日与陆孟俊率得胜之师渡江作战。圣旨中又严辞切责弘冀专杀太过残忍,大违我唐祥和仁爱之风云云。 看官,有道是天意忌满,英雄命短。柴克宏率领大军出发,未过长江,得了急病,一命呜呼了,许多事情是很难说的:假设柴克宏死得早几个月,南唐会不会有常州大捷呢?世上人又怎知柴克宏是个英雄?话说回来,设若柴克宏不死,则渡江而战结果又会如何呢?《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说:“人有身死而名全者,柴克宏是也。克宏敌吴越可以胜,使遇周师,未必能尔。”——其实这也未必,谁敢断言他必定打不过周兵呢?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英雄人物虽则不能逆转历史潮流,却也不是毫无作用的,他可以延缓历史进程,也可以加速历史进程——恩格斯这个观点是半点不错的。 因此,读史至此,每兴浩然之叹。 【注】①柴克宏常州之战,见《资治通鉴》卷293第十二。 ②柴克宏母为子保奏事,见《十国春秋·列传》。 ③李徵古百般刁难柴克宏,及柴克宏斩李徵古使者事,见《资治通鉴》卷293之十。 ④吴越将相不和事,见《资治通鉴》卷292第七。 第四部分 第十九回 六合鏖战 二千破敌三万兵(1) 话说周世宗一怒之下,斩了孙晟,于是写了一封给南唐中主的信,交给副使王崇质,让他带回江南,那信的意思译作白话文,大意是说:“……我亲提大军,征服了滁州、扬州,已经斩了你的爪牙、折了你的翅膀、扼住了你的喉咙,形势如此,你还有不亡的么?如果叫我就此收手,考虑收兵班师,那简直就形同儿戏了,这又怎能满足朝士、军人、百姓的心愿呢?因此,除非你把淮南土地全献给我,并且一心尊事我大周为宗主,那么,我才可以考虑不逼你陷入绝境。只要淮南诸郡全部献来,我马上就下令班师。话就说到这里,别的就不用说了。如果你不同意我提的条件,那么就不必再派人来。”这信写得十分明白、坚决,简直没有还价的余地。 遣返使者以后,他立刻亲自指挥,全力进攻寿州。这次他是下了决心,尽了全力的,比起当日李谷攻城,那猛烈程度,何止超过十倍、百倍?他调集了淮北的陈、宋、亳、颍、徐、宿、许、蔡八州的民夫数十万人集聚在寿州城下助攻;他东移正阳浮桥五十里至下蔡,使之接近战场,转运更为便捷;他决了寿州周边城壕中的水,使之干涸,便于徒涉;他命人砍伐了数十万根巨竹,扎成数千个活动高台,高与城齐,台顶上盖了木板,可以挡箭石,名之曰“竹笼”,带了甲士逼城而攻;他又用数百条大船,带来可以发射大石的巨炮,自淝水上发石攻城……周世宗亲披甲胄,立于城下,督众攻城。数十昼夜不停地进攻,其声威之浩大,人力之雄厚,耗费物力、经费之多,的确是自古以来攻城史上从所未有。寿州城中巨石满空飞降,毁屋伤人无数;火头四起,百姓哭喊声不绝;那竹笼逼近来,又被长杆顶开去;众周军蚁附上城,歼了一批又来一批;刘仁瞻数十昼夜一步也不下城,随机设法,哪里危急他便出现在哪里,全力抵御。寿州城恰如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袭击下,随波上下起伏,惊险万状,却是决不颠覆。 周世宗又是愤怒,又是焦急,又是惭愧,当真是心力交瘁,此时方知刘仁瞻之忠勇、机智、英雄;此时才知当日李谷月余攻城无功的苦衷。看看攻了三个月,江南进入雨季,连日大雨如同倾盆,周营位置低鄙,营中积水盈数尺,不但无法安眠,便连举火为炊也十分困难。淝水、淮河猛涨,倒灌入城壕,城下一片汪洋,那载着巨炮的大船,被水一冲,漂向寿州城下,城中立即派人乘夜缒下城来,杀散守船兵士,把船都凿沉了,巨炮沉入水底。那数千个竹笼,被水漂翻,浮得到处都是,又被城中唐兵,着人把挠钩钩拢,放一把大火烧了,火光数日不熄。此时已是农田大忙季节,几十万民夫记惦着家,眼看快误了农时,一年又吃什么了?于是纷纷潜逃,禁约不住,几十万人几天就逃了个净光。周兵的攻势越发缓了。 偏生北兵不服南方水土,更不习惯南方潮湿气候,于是疫疾开始流行起来,痢疾、疟疾、感冒……总有半数人患病丧失了战斗力。 此时,南唐的援兵在齐王景达、监军陈觉率领下,三万大军自瓜步渡江北援;另一路援军由陆孟俊率领常州得胜之师,一万余人乘锐而来,渡江攻下泰州,略不停留,经海陵,便至扬州,屯于北郊之蜀冈。 这蜀冈现名观音山,山冈自此向西起伏连绵,接庐州、滁州,属皖山山脉。而自蜀冈以东、以南却是一片平川,更无险阻。此时守扬州的后周大将是韩令坤,他不料陆孟俊大军来得这么快,既失蜀冈,便失形胜,无险可守。加以只有五千来兵,又怕驰援大军攻占了六合,断了归路和粮道,一时彷徨失措,于是一面飞报与周世宗知道:乞派援兵,并申诉不得不退兵弃扬州的因由;一面便下令部属准备撤离。此时,周世宗百计攻不下寿州,心烦已极,忽听得南唐两路援军渡江来战,更是不安。恰在此时接到韩令坤打算撤离扬州的奏文,登时怒火勃发,再出抑制不住。当下立即下旨,命赵匡胤星夜进驻六合,挡住齐王景达大军;一面派张永德率三千骑去援助韩令坤,着令韩令坤死守扬州,不得撤退一步,旨意严厉,切责韩令坤望敌逃遁,太无勇气。 第十九回 六合鏖战 二千破敌三万兵(2) 这寿州距扬州有六百里路程,张永德跑得再快也得四天左右。永德怕延误了战机,于是飞函赵匡胤,请他就近阻止韩令坤撤退。 赵匡胤一日连得圣旨和顶头上司张永德来函,哪敢怠慢?立即着王审琦辅佐赵普留守滁州,自率了马仁瑀等众将和二千精骑,连夜出发。滁州至六合恰恰百里,赵匡胤一夜奔至,当即全力部署城防,并着军使携了他的亲笔信函去阻止韩令坤退军。 这时,韩令坤已弃城出走,还未离了扬州地界,便接到赵匡胤的急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写道:“弟与韩兄童稚订交,素钦我兄英爽果决。今唐军夕至,我兄宵遁,何怯之甚也?弟奉旨拒守六合,为兄后援。张公永德复率劲旅旦夕便可与我兄会师,望兄速返扬州固守,勿自隳令名为天下笑。扬州兵有敢过六合一步者,斩其足。” 韩令坤其实也不是个懦夫,他仓促撤退,乃是为了谨慎,接匡胤信后,既惭且悔,立即下令奔回扬州。幸得陆孟俊不知动静,一昼夜并未出兵,扬州弃而复守前后不过八个时辰。 过了数日,张永德援军过六合,闻知韩令坤已回防,心中一宽,便在六合休军一日,赵匡胤恭谨将他迎入城中,置酒相待,并不请诸将作陪,两人对饮,相得益欢。看官须知:这张永德乃是周世宗的姐夫,他的夫人是郭威的亲生女儿,不似周世宗仅是郭威的义子,因此,他与周室的渊源关系很深。自那年在高平大战中,他率先和赵匡胤陷阵,从而取得大胜以来,张永德便深为周世宗所倚重,一直主管禁军,也一直是赵匡胤的顶头上司。此时,他的官职是御前都指挥使,又是恰恰管着赵匡胤。 张永德为人豁达大度,不喜搅权。他家中富足,又慷慨大方,赵匡胤家本穷,这两年官职高了,俸给多了,却因家中人口渐增多,积欠也多,还是时感窘迫,张永德就常常接济他。他又深知赵匡胤才能出众,对他很是信任。因此两人私交很好。日常以兄弟相称。 两人饮酒渐酣,张永德忽然长叹一声,面有忧色,匡胤问道:“张兄怎地不快活了?有什么心事么?”永德不答,匡胤立即挥退左右。张永德又沉默半晌,先问匡胤道:“听说你打下滁州后,得了不少书籍,有这回事么?”匡胤道:“也没得了多少,近来职责渐重,常感学识浅薄,不学无以佐治,所以多注意了些经史,不过‘临老学吹’,长进不多,张兄又怎地知道了?”永德道:“岂止我知道,皇上也晓得了呢,我还是听皇上说的。”匡胤一惊,忙问道:“这些小事,怎地会上达天听了?”永德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要三缄其口,丝毫不得泄露了!”匡胤见永德说得郑重,忙道:“这个自然。”永德低声说:“皇上性情多疑,在每个大臣身边都有密探呢!岂止你取书一事,你的一举一动,皇上都了如指掌呢!前几天有人诬告你破滁州后,劫掠府库,夺取民财,皇上笑道:‘哪有此事?赵匡胤并不贪财,他只得了几担书。’皇上还替你辩诬呢!”匡胤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来,心念电转,却猜不出皇帝布置在自己左右的密探是谁。张永德又道:“皇上近来脾气极大,左右动辄得咎,一个个吓得要命,前些天,学士窦仪仅在文字上有一点疏忽,差一点被皇上杀了,还是宰相范质力谏,才留下一条性命。唉!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呢!”说罢,又是一声长叹。匡胤不敢插话,两人相对默然。良久,张永德幽幽地叹道:“兄弟,我倒是挺羡慕你呢!有劲就使,有本事就拿出来,一点也不用考虑是否会遭皇上的忌。”匡胤一怔,问道:“难道兄长竟遭皇上忌了!”张永德道:“谁叫我是太祖的亲女婿呢?皇上又是太祖的义子,入继大统后,常恐近亲不服,多方防范,事事设疑。我身处嫌疑之地,要想不让皇上疑忌,做得到么?”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永德乃是把心腹话儿都对赵匡胤说了,匡胤心下感激,不由得不设身处地替张永德着想。想了良久,说道:“兄长放心,兄弟敢保兄长一定平安无事。”张永德精神一振,问道:“这话怎说?”匡胤道:“如今皇上登基还没几年,皇室孤弱,没几个皇亲国戚可以依靠,皇上春秋正富,还不会考虑身后的事的。况且皇上雄心勃勃,方有志于拓疆扩土,怎会自削爪牙了?再说兄长又素来豁达,不恋权势,而且一向忠心耿耿,皇上自是早看在眼里。况且皇上性虽严急,却是十分英明、仔细,怎能不知轻重缓急?又怎不知谁奸谁忠了?是以兄弟敢断定兄长决无近患耳。”张永德听他剖析入理,愁眉稍展,说道:“兄弟说的是!只是总得设法远祸才好。”匡胤道:“兄长职掌警卫,兵权在掌握之中,要想远祸,确当谨慎。兄弟愚鲁,见闻不博,然而以情推之;慎勿交通藩镇,慎勿交通内官,慎勿擅权处置,慎勿任用私人。不忤逆帝意,不得罪大臣,位虽尊而不骄,权虽重而不专断,这也就差不多了。却也不必学那信陵君醇酒美人;司马懿装病辞位;刘玄德灌园种菜;宇文邕假痴装傻。”张永德呵呵大笑,道:“兄弟读书渐多,肚子里学问大是不凡,金玉之言,永德铭记在心。”说罢,站了起来,说道:“酒也喝得够了!明日清晨即当赴援扬州。也不知此去胜负如何?”匡胤笑道:“这个,兄长放心。韩令坤绝不是懦弱之辈,前此撤离扬州,也是谨慎从事,算不得错。此番被严旨切责,必然羞愧含忿,力图立功自雪。他有精兵五千,加上兄长三千铁骑,扫荡南唐万余兵卒,可操必胜之券。兄长何必担心?”永德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唐军如是柴克宏为将,倒是劲敌,如今柴克宏死了,陆孟俊是什么东西,惧他做甚?”匡胤道:“不错,他挟胜兵渡江而来,进驻蜀冈,十日不战,扬州空城不取,坐失战机,是个无谋匹夫而已,敢保兄长一战歼敌。”永德道:“愿如吉言。兄弟,你驻守六合,只二千兵,面对南唐三万之众,众寡太也悬殊。如有缓急,千万知会一声,为兄定当星夜来援。”匡胤连声谢了。 第十九回 六合鏖战 二千破敌三万兵(3) 这张永德与韩令坤合兵之后,果然在扬州东门外全歼陆孟俊万余之众,此事表过不提。 过了几天,南唐齐王景达三万大军离了瓜步,向六合缓缓逼近,距城二十余里,设栅下寨。赵匡胤聚众将议敌。李谦溥道:“敌人太多,六合城卑,守亦不可,战亦不可,不如急速通知扬州,合兵一战,以策万全。”马仁瑀笑道:“李兄太也担心了。他挟三万之众,渡江也不劳累,却十余日不进兵,如今离城二十里下寨,设栅挖堑,战战兢兢,是心怯也。这样的狗熊,怕它则甚?明日开城一战,管保成功。”马全义道:“以少胜多,也不是不能,古代战例难道少了?却也没有死拼硬打能成功的。不如分兵设伏,攻其侧背——便如滁州战役一般,不知赵兄之意如何?”牙校苗训道:“六合一战,关系重大,如若败了,则寿州城下之兵腹背受敌,实是凶险不过;如若胜了,则我以二千之众,破敌三万,自然南征之战功居第一。‘六合’二字是什么意思呢?天地四方之间,谓之六合。六合大胜,定当四海扬名。”马仁瑀笑骂道:“臭道士,总爱说这些鬼话。”匡胤笑道:“苗训的话,是有道理的。他说的是这一仗的重要程度,是只能胜不能败的。仁瑀兄弟知敌心怯;谦溥兄弟知众寡悬殊;全义兄弟知不可力敌;也都是有道理的。然而,力敌不可,设伏也不可,六合以南,全是平原,小渠纵横,设伏何处?况且区区二千兵士,又该如何分兵?它设栅挖堑,龟缩一处,偷营、夜袭,全不管用。这倒是颇费思虑呢!”诸将道:“然则,赵兄之意,莫非固守待援么?”楚昭辅道:“那怎么行?军中并无储粮,六合百姓众多,没饭吃,如何守法?”匡胤道:“楚兄说的是,守是守不住的。再说南唐三万乌合之众,赵某不才,也不至于闭城避敌,顾颜乞援。依我之见,也不需奔袭,也不需设伏,只消养精蓄锐,待敌自来,到时咱兄弟背城一战,尽起全城百姓城头擂鼓呐喊,彼必不知我城中还有多少藏军未出,必不敢全力应战,如此方可以少胜众。”众人齐声称善。 当下众人分头去动员百姓上城,将滁州缴获的兵仗叫他们拿了,把城中所有锣鼓响器都集中了,放在城头,把城中布店中各色布匹买了,制作旗帜,多多地插在城上,果然声势浩大,唐军探子见了,回报齐王景达和监军陈觉,皆各惊疑不定,不敢贸然进攻,延迟了三日,方始缓缓引兵来到,远远地布下阵来,掌握下机动兵力以备不虞,只出半军作战。城中诸将率两千精锐杀出,城上人头如蚁,鼓噪呐喊、鼓声、铙钹声、锣声一片嘈杂,唐军都不知城中虚实,心中先已怯了。两军相接,马仁瑀、马全义、李谦溥、罗彦环、王彦昇、李处耘等个个骁勇,奋不顾身,纵横来去,挡者披靡。赵匡胤在后督阵,却见众卒不甚尽力,且有少数退缩者,知是畏敌太多,没有把握,存着逃意,赵匡胤心头火起,纵马来去大声鼓舞,在那退缩的军士皮笠上一一挥剑斩之使破,这一日战至黄昏,双方鸣金收兵。马仁瑀、马全义、罗彦环、王彦昇、李处耘、李谦溥等护住后军,退回城中,此日无功,个个心中忿闷,脸上无光。匡胤笑道:“众位兄弟不须烦恼,我已有破敌的计策了。”众人一喜,齐口询问,匡胤道:“且回去吃饱了饭再说。”当日,晚饭毕,匡胤下令击起聚将鼓,两千人齐刷刷地在校场上站定,只见赵匡胤面带寒霜,在队伍中缓步穿行,将皮笠上有剑砍之破痕者一一提将出来,列于队前,乃厉声责之道:“我等众将士皆各背乡井、离妻子、别父母,千里赴敌,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统一国家,平息战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平日朝廷以厚禄养我,都是百姓的血汗钱,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之战,何等凶险?万一失败,个个是异乡之鬼,皇上几万之众,势将腹背受敌。你等数人,临阵退缩,置国家利害于不顾,是为不忠;不与同胞共生死,是为不义;胆怯怕死,是为不勇,要尔等这干不忠、不义、不勇的汉子何用?与我斩了!”三声号炮一响,顿时献上二十余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三军股栗。匡胤眼光缓缓掠过全场,大声问道:“自皇上提兵以来,我大周有一仗不胜的么?”众将大声应道:“没有!”匡胤又大声问道:“我禁军将士,能容得怕死之辈么?”众将士又齐声答道:“不能。”匡胤道:“诸将都是我替皇上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岂能怕了南军?又岂是娇生惯养、屡战屡败的南军可比?大家听着:明日一战,有敢后退一步的,斩!有不力战破敌的,斩!有敢乱了行伍的,斩!凡奋不顾身,破敌立功者,一律不次超升!”这一席话,说得全军热血沸腾,伤者裹伤求战,病者扶杖而起,一个个摩拳擦掌,士气大振。赵匡胤吩咐:杀翻十几头肥猪,每人赐酒半斤,预作庆功之宴。 第十九回 六合鏖战 二千破敌三万兵(4) 这日景达、陈觉以为:今日一战,也没输给周军,况且自己的中军尚未动用,不觉信心大增,决定明日一战破敌。次日一早,早早地吃了饭,便严整队伍,列阵于六合南城外,擂鼓呐喊,邀敌出战。岂料城中偃旗息鼓,静悄悄的,更无人影。景达等惊疑不定,陈觉道:“莫非赵匡胤弃城逃走了?”景达道:“未必,赵匡胤素来英勇,怎地会逃?”便着数百个大嗓门的,逼城大声辱骂,直骂得口干舌疲。城中一无动静。此时天气已热,重重的铠甲被太阳晒得滚烫,很不好受,自辰时列阵,站了一个来时辰,众军士滴水不曾入口,又渴又乏,渐渐地站立不定,队伍微乱。待到巳未午初,忽地下起一阵暴雨来。这阵雨下得好大,一个个淋得全身湿透,却去哪厢避雨?正没作理会处,猛听得城中炮声连珠价响起,鼓声大振,城门开处,赵匡胤偕了马仁瑀、马全义等一众虎将纵马先出,随后的兵将不知有多少,源源涌将出来,喊声震天,蜂拥向前,更不回顾,竟是中箭中刀犹如不知疼痛似的,仍是猛砍猛杀,个个像疯了一般,陷入阵来,景达、陈觉早吓得慌了!又见城中周兵源源而出,不知有几千几万——原来是匡胤命城中丁壮扮作周兵,随队而出,以壮声威的,这一阵大杀,唐军抵挡不住,前军一溃,冲动后阵,回头大奔,死伤三千余人,景达、陈觉带了败众,逃过江去了,自此,赵匡胤大名南唐妇孺皆知。 世宗闻得扬州、六合两路敌军皆败,心中大喜,雄心更炽,便欲就此席卷淮南。无奈此时已屈六月,寿州屡攻不下,兵疲思归;酷暑难熬,士卒病者竟达半数,更加连日大雨,道路泥泞,粮食运不上来,士卒只能吃个半饱,于是军纪大坏,抢夺民间粮食,劫夺民间妇女,杀人如同草芥,诸将中,如赵晁、郭令图、白廷遇等节度使的兵马骄恣横暴,贪婪异常。激得淮民大愤,纷纷上山结寨,操农器,积纸为甲,号为“白甲兵”,不知有多少万,他们劫掠周军军粮,绝断周军道路,致使已占领诸州之周兵穷于应付,立足不稳。处此情况下,宰相范质抵死苦谏,要周世宗及时班师。周世宗无奈,只得留下向训、韩令坤守扬州,张永德、李重进继续围攻寿州,自率主力及百官回归开封。这样,周世宗第一次进攻淮南的战役便结束了。是役也,自显德二年十一月起,到显德三年六月止,历时七个月,先后歼敌二十余万人,占淮南十州之地,虽未得淮南全境,却也杀得南唐君臣胆落,举国震动,国力大损。 周世宗回开封后,论功行赏,自以赵匡胤功居第一。十月,封赵匡胤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原都指挥使张永德升为殿前都点检。至此,赵匡胤已跻身于最高统治阶层,更何况又是最精锐的禁军第二号统帅?威望之隆,远非一般节度使可比,隐然已是后周新进将领的领袖。其亲信人物,如王审琦,已为铁骑都指挥使,马仁瑀,已为内殿直都虞侯。其定国节度使府中,赵普为节度判官,李处耘为都押衙,文有楚昭辅、苗训、李谦昇等, 武有张琼、马全义、李谦溥、罗彦环、王彦昇等,此外,诸友朋如慕容延钊、韩令坤、石守信等都已身居显职,赵匡胤的羽毛逐渐丰满了,此时,赵匡胤刚刚满三十岁。 【注】①周世宗给南唐中主的信,见《旧五代史·世宗本纪》。 ②赵匡胤给韩令坤的信,见《宋史·韩令坤传》。 ③周世宗忌张永德事,见后文关南战役。 ④六合大战事,见《宋史·太祖本纪》。 第二十回 用李谷策 世宗尽得淮南地(1) 李谷卧病已经一年多了。当他被免去“淮南道前军都部署”之职时,周世宗改派他为“判寿州行府事”——以宰相身份去管一个州的事叫“判”,当时寿州尚未攻下,又有什么事可“判”了?李谷心中又气又愧,又感到委屈,于是他病了,病得很是沉重。世宗派人送他回开封疗治,就此一病缠身,至今卧床。李谷本来是个文武全才的英雄,谁知第一次率领大军攻寿州就碰上了刘仁瞻。他竭尽心力攻城,却像用极大力气打在棉花堆上一般,力量一移开,棉花就弹复原状,寿州岿然不动。俗话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个棋中国手,却和一个下屎棋的人对敌又有什么意思?只有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这棋下起来才有味道。李谷攻不下寿州,心中暗暗钦服刘仁瞻,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便暗暗下了决心,要和他在寿州攻防城上一决雌雄。谁知却被周世宗解了兵权,你叫他如何不感到愤慨、遗憾? 一年多来,李谷虽则卧病,一颗心却仍留在淮南战场上,他为滁州、扬州、六合大捷而欢欣,他为寿州久攻不下而焦灼,他为世宗未竟全功而班师感到深深遗憾。待得他听说世宗回归开封后,所获诸州又次第弃守,仍为南唐夺回,他愤慨了。他近来常常彻夜不眠,苦思何以会有这样的结局?又揣想世宗此后会采取什么措施……他的病又加深了,如今当真是病骨支离,辗转须人挪动,可是他的一颗心却仍是活泼的,思维仍是与前一般敏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话当真不错。 显德四年元旦,这天大雪,地上积得厚厚的,雪仍在落着。宰相府张灯结彩,鸣鞭设宴,拜年的人来了一拨又是一拨,李谷一概不接见,他说是病重怕烦。直到黄昏,车马声方歇,府前才清静下来。李谷心想:如此大雪,今天该再不会有人来了。吩咐泡了一壶清茶,方才喝两口,忽听得寝室外人声嘈杂,脚步声杂沓,相府长史奔了进来,禀道:“皇上驾临!”李谷一愣,问道:“什么?”长史道:“是皇上看你病来了!”李谷忙吩咐:“取冠带来。”就在这时,室外忽地静寂,一行人脚步声缓缓地已近室前,门帘一掀,周世宗独个儿缓步走入室内。见李谷挣扎着欲起身,便趋近按住,说道:“先生有病,何须多礼?”自己去拿了张靠背椅,放在床前坐下。便有侍婢取了几床叠被放在李谷背后,让李谷靠了坐起说话。世宗握住李谷右手,凝视他的脸,良久,惨然道:“前些时朕忙了些,没顾上来看你,岂料先生竟一病至此。”李谷道:“陛下日理万机,有多少大事待决?微臣贱体微恙,怎敢上渎天听?”世宗不语,良久乃道:“年前朕解了你的军职,是朕错了,先生心中不怪我么?”李谷知道:世宗为人一向刚毅自信,从没对自己做过的事,说过一句后悔的话。今日竟然向自己认错,心中如何能不感动?忙举手叩额道:“陛下说哪里话来?微臣有幸,蒙先帝及陛下宠信,言听计从,擢臣居宰辅之高位,虽粉身碎骨难报圣恩,安敢心存怨忿?况且,臣率数万大军,逾月攻寿州一城不下,委实有负陛下重寄,陛下知臣无能,未加重责,已是法外施恩了,臣感激还来不及呢!陛下安得有错?”世宗微喟,说道:“这刘仁瞻当真是个英雄。朕合四方兵力,举八州数十万民夫,攻之六个月,竟然岿然不动。当真了得。”李谷微叩道:“未知淮南战局眼下如何了?”世宗叹道:“我军虽屡破敌军,取州半淮南。然而寿州迄今未下。张永德、李重进也攻之不克,反被他开城攻破我南城大营,杀我李继勲部千余人,攻具被焚殆尽。如今粮运不继,向训、韩令坤弃了扬州,与李重进合势攻寿州。原取滁、扬、泰、和、舒、光、蕲等七州,复归南唐所有,这也算是败了。”李谷原已知道这些情况了,听世宗言下颇有颓废之意,心中仍不免激动,乃叩问道:“然则陛下圣意待如何?”世宗道:“众大臣皆劝朕召回张永德等,徐图后举呢!”李谷一怔,急道:“王溥如何说?”世宗道:“王溥言道:‘诸州复失,寿州难下,我师已疲。北汉、契丹幸我淮南鏖兵难解,方虎视眈眈,待隙而动呢!倘有闪失,诚恐根本动摇!’”李谷道:“范质之见如何?”世宗道:“他说南唐李璟虽则羸弱,却不是无道之主,平素爱民抚民,今淮南盗贼群起,处处与我周师为敌,足见南唐民心未失,此时尚非亡唐之时也!”李谷紧锁眉头,半晌,又叩问道:“然则魏仁浦又如何说?”世宗道:“仁浦言道:寿州一日不下,我军便有后顾之忧,况且粮运不继,又怎能久据淮南诸州?今南唐李景达率援师复来,聚五万众屯寿州城外紫金山下,设若与寿州合攻我寿州城下之师,则恐有失败之忧。况我精锐之师,已悉在李重进军麾下,除御前诸班外,更无可发之师,他也主张召回李重进等,休整补充,更图后举呢!”李谷道:“然则众宰相、枢密院使都不主张继续用兵了?”世宗苦笑道:“还有三司使张美也道:‘自去年发淮北四十万民夫协攻以来,八州之民失了农时,因此歉收致民怨。且一年兵费浩繁,甚耗国力,若再不罢兵,恐难久支。’云云!”李谷道:“不知陛下圣意如何?”世宗道:“便是朕也委决不下,特地来向先生讨个主意!”李谷只觉胸中热血沸腾,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突地坐直了身体,奋然道:“陛下:诸臣之言不可听,淮南之兵不可罢,平淮良机不可失!臣以为:只须陛下再次亲征,大功必可竟也。”世宗顿时来了精神,倾身问道:“先生何得此说?”李谷道:“诸使、相公忠体国,所言皆老成持重之谋,然而非知兵之言也。夫用兵者,必审时、度势、量力,然后妙算乃无遗策。淮南之战,非徒争十数州之地也。得淮南,则南唐势蹙,四海折服。中原得海盐无穷之利,增百万兵源,向南拓疆至大江,从此无南顾之忧,如此则统一天下之势已成,此所以去年陛下不惜悉力以赴者也。今诸臣之见,皆我方之弊而未见我方之利也。我军久攻虽疲,犹有余力;南唐数败,精锐尽失,今虽勉力支撑,疲累过我百倍,此时不击,容彼缓过气来,整顿军队,更添淮河防务,则淮南不可复得,天下统一无望矣!失此良机,岂不可惜?前者淮南诸州得而复失之由无他,盖因寿州未下,粮运不继;诸将劫掠,民心不附故耳。今如反其道而行之;严惩李继勲等顽敌丧志之将,整顿军纪,颁布安民之令,断绝寿州一切后援,则刘仁瞻虽勇,宁可守乎?况北汉丧败之余,无窥伺之力,契丹内争方殷,何暇图我?愿陛下圣衷独断,再次南征,挟常胜之威,临疲败之敌;有百胜之算,无可败之虞,复何疑乎?”世宗闻言大喜,紧紧抓住李谷的手,连道:“微先生言,几失大计,此上天佑我大周,以先生予我也。愿先生更有以教我。”李谷道:“陛下,刘仁瞻乃不世出之良将也,寿州城坚,决不能猝下,陛下宜暂置之。紫金山之援敌,虽数逾五万,南唐之力尽于此矣,主帅景达,一书生耳,六合一败,心胆皆裂。监军陈觉,乃南唐人称‘五鬼’之一,嫉贤妒能,人心不附,又复擅权,有何帅才?手下三将:朱元,客将也,虽颇有才干,却颇招陈觉之忌,内不自安;边镐,仁儒无威;许文慎,未闻有何军功,高居永安节度使之位。如此统帅、大将,兵虽众,实为乌合。陛下宜径击之。紫金山援军若败,寿州孤悬无救,必生内变,则不攻自下矣;寿州一克,余州迎刃而解,则征淮之役,竟全功矣!”世宗再无疑虑,欢喜回宫。 第二十回 用李谷策 世宗尽得淮南地(2) 二月乙亥,周世宗率了百官离了开封,再次亲征淮南。三月一日渡淮,直抵寿州城下。于是抚慰围城将士;惩办败阵的李继勲等大将;撤了弃州逃归诸将官职;复严旨申令:“淮民,亦朕之民也,有敢扰之者斩!”并许民投诉,“无得阻拦”。立派使者四出,于淮南全境广贴布告,以期告知。寿州城下诸兵将,经周世宗数日整顿,士气复振。 这日夜深,周世宗率了张永德、李重进、向训、赵匡胤四员亲将出得营来,站在月下,向寿州城望去,只见城上一片沉寂,黑沉沉的,只听一声声更鼓传来,更无人影晃动,竟似一座空城。回头再看紫金山,只见东一簇、西一簇,无数篝火闪耀,自半山腰至山脚,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堆火;人影幢幢,声音嘈杂,却也更鼓分明。一条甬道自山脚筑至寿州城下,甬道中火把之光移动,甚是频繁。周世宗微微冷笑,回顾赵匡胤道:“你观敌势如何?”匡胤答道:“破紫金山之敌甚易,破寿州城甚难。”世宗颔首道:“甚是!明日且看我破紫金山。”当下回营调遣不提。 当晚,景达与陈觉闻知周世宗复率兵自来,大惧,慌忙自濠州直奔紫金山大营,召许文慎、边镐、朱元、刘仁瞻紧急会商。刘仁瞻道远,赶到时众人已会商多时了。景达出帐亲迎,月下见仁瞻满眼红丝,一脸憔悴,鬓边霜生,额添皱纹,不觉心下怜惜,颤声道:“将军辛苦了!”刘仁瞻淡然一笑,说道:“也没什么,为朝廷效力,固是本分。”景达携了他手,入营坐定。仁瞻便道:“今番周主复至,志在必得,不知齐王何以应之?”陈觉抢先答道:“适才众将集议,以为周主甫至,士气甚锐,宜坚壁固守,以待其疲。”仁瞻问道:“齐王与监军意下如何?”陈觉又抢着说道:“自是以持重不战为上。”刘仁瞻一怔,站起身来大声言道:“此论差矣!周师总数不过两万余人而已,久顿城下已疲。我紫金山有兵五万,寿州城中亦有兵万余,两下合势,腹背攻之,以三敌一,胜算居多。今按兵不战,军心益怯,倘周师置寿州不顾,全师攻我大营,何以挡之?”陈觉道:“我师居高冈形胜之地,周师焉敢贸然仰攻?数攻不下,则胜负之数已判,那时再会师攻之,岂不更佳?”仁瞻瞧着陈觉道:“监军应知:‘两军相遇勇者胜。’今我挟优势兵力不敢出击,是示怯也。况前者我军屡败,诸军畏敌之心实存。正宜激励之,鼓舞之。应知此战若败,则淮南非我所有,我南唐国将不国,如何能不誓死一战?齐王勿疑。仁瞻不才,今日便自请统兵与敌决一死战。便请边将军代我守城如何?”景达转脸向陈觉望去,陈觉缓缓摇头道:“刘将军守城固是在行,野战则未必出众。决战险事,将军安能侥幸一赌胜负?”边镐道:“将军职在守城,此间大军自有齐王、监军统帅,将军何可越俎代庖?”刘仁瞻瞧向景达,只见他一脸迷惑之色,只是看陈觉脸上阴晴行事。再瞧陈觉,却是口角噙着冷笑。仁瞻心中大忿,霍地立起身来,掷头盔于地,厉声道:“大王:仁瞻以大局为重,是以不避嫌疑,率尔求战,皇天厚土,实鉴我心。今日大王临事不决,监军有疑我之意,则大势去矣!仁瞻为南唐大好河山惜!为六万大军之性命惜!”忽地一口鲜血喷出,扑地倒了。景达急命随营医师救得醒来,见他兀自一口口喷出鲜血,急着人用担架抬了回寿州将养。余人相顾哑然。座中朱元忽地一声长叹。陈觉适才见刘仁瞻妄抒己见,已是十分不耐,然因刘仁瞻功高位尊,是以强自容忍,不好发作。今见朱元长叹,勃然大怒,斜眼向他看去,冷冷地道:“朱将军叹气是什么意思?”朱元惶恐,忙起立道:“末将没什么意思,只是为刘仁瞻忠义过人所感耳。”陈觉道:“刘仁瞻不识大局,妄持异见,胆敢违我节制,乃想篡夺军权,这算什么忠义过人了?你莫非也有异心么?”朱元躬身道:“监军言重了,小将如何敢违节制?只是觉得仁瞻之言也有些道理罢了!乞监军恕罪。”陈觉声色俱厉,说道:“此番虽是集议,自有主帅做主,妄执己见,便是乱军。”景达不欲陈觉过责朱元,忙道:“朱将军可谢过监军下去。”朱元满脸愧色,悒悒去了。陈觉进谗道:“齐王,这朱元穷窘投我,今以收复和、舒两州微功,直升至北面招讨使。我南唐待之不薄,他不知感激,今日言行已有两心,他手下将兵万人,设或叛逆,其祸不小。际此生死存亡之际,岂可不防?不如命武昌节度使杨守忠代之,免去朱元军职,召还金陵。”景达素来只听陈觉主事,并无主见,当下允了。此时,自有与朱元相厚之人,悄悄报与朱元知道。朱元闻知大怒,道:“我自投效南唐以来,一心报效皇上知遇之恩,妻室儿女尽在金陵,安有异志?这陈觉如此妒贤忌能,今唯有一死以明我心耳。”拔出佩刀便向颈上刎去。手下亲将宋垍奋力攀住朱元之臂,谏道:“大丈夫何往不富贵,何必顾忌妻子而死乎?今两军对峙,将军投周,则胜负之数立定,必得周主重用。况周主乃当世之英主也。以末将之见,明日一战,南唐必败,将军何苦处此嫌疑之地,受陈觉肮脏小人之气,而与彼等一起玉石俱焚乎?不如降周。”手下先锋壕寨使朱仁裕亦一力赞成,朱元乃去死志,一心为降周之备。 第二十回 用李谷策 世宗尽得淮南地(3) 次日,刘仁瞻病得昏昏沉沉的,朦胧中忽听城外杀声大振,睁开眼睛问道:“是周军攻城了么?”左右禀道:“不是,是周兵攻紫金山大营。”刘仁瞻道:“扶我起来!”刘夫人一旁谏道:“你一病至此,又出去干什么了?”仁瞻不答,着左右扶上马,勉强爬上城头,凝神望去:只见周一将白马如飞,当先冲向南唐先锋营栅,后面数千人跟着,那营栅直如朽柴般一排排尽倒,杀得唐兵四处奔散,其余各营却眼睁睁望着,各守营寨,竟不相救。须臾,先锋营三千余人被屠戮殆尽。刘仁瞻呆呆望着,心如刀绞,问道:“那白马将军是谁?”左右道:“此乃后周赵匡胤是也!”刘仁瞻长叹一声,鲜血狂喷,昏倒城头,从此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当晚,朱元遣宋垍来赵匡胤营中洽谈降顺事宜。匡胤大喜,立命备马,便欲独自随宋垍去朱元大营。王审琦谏道:“朱元来降未知虚实。自古道:‘受降如受敌。’兄长岂可轻履险地?先由小弟替大哥一行如何?”匡胤笑道:“今日一阵,杀得唐军心胆皆寒,朱元客将,未获陈觉深信,今日之降乃实意也。大丈夫待人以诚,为朝廷履险,夫复何疑?我只匹马径去安抚,不用一个兄弟相随,此举关系至大,兄弟不必劝阻。”竟自连佩剑也不带,素手随了宋垍往朱元大营而来。那朱元怎料赵匡胤亲至,竟毫无疑忌之意?心下感动,立命严行戒备,护持匡胤安全,自引匡胤入营,摆下酒宴款待。匡胤素来豪爽,酒到即干,与朱元手下诸将一一干杯,便如素识之人一般。朱元等素知匡胤乃周世宗手下第一勇将,又是禁军次帅,见他如此推心置腹,优敬有加,皆各大喜,便是先前略有疑忌的,此时也降意立决。宴后,更不谈投降细节,万余人拔寨尽起,连夜随了匡胤投入周军一厢来。 周世宗闻报喜出望外,深夜接见,慰问有加,赏赐丰厚,便令朱元暂隶匡胤麾下。当下与赵匡胤议道:“朱元一降,紫金山诸营便当立溃。须防他沿淮东走。我军当尽歼其众,勿容其遁入濠州,又成大敌。明日,朕亲率精骑截其归路,命虎捷指挥使赵晁将水军数千循淮东下,沿途扰之;卿可率大军破其大营,尾追休舍。”商议一定,周世宗也不睡了,连夜率了数百骑,循淮河北岸疾驰,至午时已驰出一百余里,抵荆山洪镇,荆山洪镇乃濠州之属也,在淮河以北,原驻有周镇淮军数千以隔断濠、寿两地交通。周世宗立即布置全军渡河,扼道拒守。此时,赵匡胤早率众将猛扑唐军大营。景达、陈觉发觉朱元降敌后,方自慌乱无措,在周军猛攻之下,全军立溃,边镐、许文慎、杨守忠等奔避不及,悉数被俘,只逃了陈觉、景达两个。余军二三万人果然沿淮向东狂奔。只见淮河中数百艘大船载着周兵擂鼓摇旗呐喊,傍着溃军齐下,后面赵匡胤大军不紧不慢追来。这一场百里追捕,便如围猎野兽似的,跑不动的,都被捉了,杀了,跑得快些的,哪有一人敢驻足返斗?个个跑得精疲力竭、魂飞魄散。待得傍晚,将至濠州,忽听前面一声炮响,数千周兵拥出截住去路,便如天罗地网收紧,乃是周世宗亲自率兵截住。前后周军及河中水师齐声大呼:“降者不杀!”唐军将士又如何挣扎得?既然奔逃无路,只得纷纷弃械降了。此一役也,全歼唐军四万余人,获船舰粮仗皆以万计。景达、陈觉奔回金陵去了。 南唐中主闻知败讯,彻夜无寐,听得城中处处尽是哭儿哭夫之声,更是焦急惭愧,走出寝宫,在书房坐下,吩咐左右召神卫统军朱匡业、刘存忠入宫。此时,三更已过,朱、刘二人慌忙赶至宫中,只见中主正绕室徘徊呢!匡业叩道:“陛下,夜已深了,春寒袭人,还望陛下保重。”中主回转身来,瞧着二人道:“朕睡不着,淮南大营全溃,教我日后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匡业道:“周兵太盛,此非人力所能挽回。”中主道:“目下,唯有朕自率兵亲征,或可挽回败局。”匡业长叹道:“迟了,陛下,太迟了。岂不闻罗隐诗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乎?”刘存忠道:“眼下有何处军可谓?有何将可遣?”中主道:“目前神卫军全军犹在,长江水军尚全,宣、润驻军无恙,武昌劲旅未动。便是逢州、洪州等地亦可搜得万数劲卒,总数逾十万,犹可一战也,未必便不能扭转大局,何况寿州犹坚守乎?”朱匡业道:“此是最后一点兵力了。江南半壁江山靠他们支撑呢!如今东有吴越,西有南汉、楚湘,我军朝渡长江,邻敌夕入金陵,怎可孤注一掷?”中主道:“然则淮南十五州就这么全数丢了?”匡业、存忠不再作声。中主狂怒,拿起案上一块端砚,“啪”地一声掷得粉碎,厉声道:“往日国家太平,众将个个劝我拓张疆域,唯恐不能显能立功,如今国势危殆,竟尔个个退缩,一无良策。要尔等这些武将何用?”立贬朱匡业为抚州副使,流刘存忠于饶州,然而自此也再不提御驾亲征了。 第二十回 用李谷策 世宗尽得淮南地(4) 周世宗击降唐军四五万人之后,休兵五日,打扫战场,编组降兵,带至涡口,自牵大军回寿州,耀兵城下。寿州守见只见数万周兵甲胄鲜明,旌旗如云,周世宗披甲骑马,左右骑将无数。众军列队绕城而行,呼声雷动,尘土扬起高达数丈,已自心惊。待得数万南唐降军来到城下,一个个呼朋唤友,劝守城军早降,更是斗志全失。守城监军使周廷构、副帅孙羽议道:“如今援军全失,寿州一城孤悬,军心不稳,刘令公病重,不省人事,这寿州如何能再守?不如降了吧!”于是也不知会刘仁瞻夫人,诈作刘仁瞻书,道是愿以城降。周世宗素知仁瞻忠义,见书哪里肯信?心疑又是刘仁瞻用计,便着人传呼道:“必待刘仁瞻亲至,方始允降。”周廷构、孙羽等无奈,商量了便率兵闯入节府,来抬刘仁瞻出城。刘仁瞻夫人见仁瞻双目紧闭,只一口、两口微息吊着,人事不少,正守着哀哀啼哭呢!见周、孙等率兵闯了进来,甚是无礼,忙收泪起立,厉声喝问道:“你们要做甚么?”周廷构嗫嚅道:“夫人听禀:眼下援军全失,寿州危殆,小将等为满城百姓的性命计,为城内万余将士计,想请了刘令公出城议降呢!”刘夫人大怒,倒竖柳眉,厉声道:“刘令公一生忠义,岂肯降敌?当日连亲生儿子也斩了,岂肯自污威名?尔等怕死,乘着令公病重,便行叛国,怎生对得住皇上,对得起祖宗?令公病危无知,须有我在,岂容尔等胡为?”回转头来,喝令亲将道:“还不速与我将这叛徒擒下?”可是诸亲将竟一个也不肯动手。孙羽才来寿州不久,不似周廷构与刘氏夫妇交深,见刘夫人抗拒,便大踏步上前,一掌将刘夫人推倒在地,喝令左右抬了刘仁瞻便走。还未走出府门,便听得后堂哭声大作,道是刘夫人已抹脖子死了。 这日是周世宗显德四年三月戊申日,周廷构、孙羽亲自抬了刘仁瞻出城北,来至周世宗帐前,周世宗低头看刘仁瞻时,只见他面如金纸,浓眉紧锁,人事不知。周世宗嗟叹久之,命赐以玉带、御马,说道:“仁瞻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可比?予之南征,得尔为多。”于是,封刘仁瞻为检校太傅,中书令,天平节度使,着人抬回寿州,遣御医妥为救治。 隔日,刘仁瞻去世,死时五十八岁,寿州满城军民无不放声痛哭。婢将自杀以殉者数十人。周世宗大为可惜,追封他为彭城郡王。消息传至金陵,南唐中主闻得仁瞻死讯,失声痛哭,追封他为太师、中书令、卫王,谥曰“忠肃”。当晚于宫中庭内设祭,亲自下拜,焚亲笔所书的诰命于灵前,哭祝道:“魂兮有知,鉴周惠耶?歆吾命耶?”(意思是说:你如魂魄有知,是接受周主的封赠呢?还是接受我南唐的封诰呢?据说当晚,唐中主梦见刘仁瞻全身甲胄,泪下如雨,拜于廷中,然后云遮雾拥,向西冉冉而去。——这不知是唐主安慰自己,还是说给活人听的。刘仁瞻落葬之当夜,有一员周将来到墓前再拜尽礼,嗟叹良久始去,则赵匡胤是也。 月底,周世宗北还,当日便命人用轿子把李谷抬入宫中来,特赐不拜,命坐,对李谷道:“朕闻你年轻时,曾与韩熙载言道:‘若中原用我为相,江南不足定也。’今日果然应验。朕为先生贺。”李谷谢道:“昔日少年狂妄,辄发豪语,思之汗颜,何足据也!今幸赖皇上英明圣武,乃成此大功,臣为皇上贺。”因以年老多疾,恳辞禄位。世宗不许。 过了江南雨季,十一月,周世宗又第三次南下亲征。此时,周兵已休整半年有余,士气高昂,加以军纪严明,与淮南百姓相安无事,于是,降濠州、泗州,破楚州,下扬州,拔泰州。次年正月,克海州、通州、舒州,降雄州,直是秋风扫落叶,其中,除楚州曾坚守四旬,防御使张彦卿力战不屈以身殉职外,更无强阻。二月中旬,周世宗耀兵于迎銮镇,作欲渡长江之势。唐中主大惧,乃派陈觉为使,奉表于周世宗,自降皇帝称号,称“唐国主”,尽献淮南未失之庐、舒、蕲、黄四州,定岁输贡物十万两,奉北周正朔。自比附庸,只求周世宗立即休兵。表书措辞甚哀,盖已丧尽斗志矣! 于是,周世宗始同意休兵。淮南之役自显德二年十一月始,至显德五年三月结束,头尾历时二年又四个月,后周得州十五,县六十。疆域直抵长江,尽得淮南鱼、盐之利,国势大振,各僭伪之邦无不震恐。 此时赵匡胤三十一岁。 【注】①刘仁瞻生平,详见《十国春秋·刘仁瞻传》。 ②寿州投降事,见《旧五代史》考异。 ③周世宗靠李谷之助,始决策二次亲征淮南事,见《资治通鉴》卷293之三。 ④刘仁瞻夫人死节事,见《十国春秋》。 ⑤朱元降周事,见《资治通鉴》卷294。 第二十一回 关南遗憾 幽燕未复身先死(1) 周显德六年二月,正是周世宗平定淮南整整一年之后,此时,南征将士创痛疲劳已复,损耗的军费也由南唐的赔款、贡献补足,这几年又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中原好几年没有战事,加上后周减税省赋,百姓生活渐渐可过,官吏俸给渐丰,一片安定祥和气象,于是雄心勃勃的周世宗决心去征契丹,以图恢复被契丹侵占二十三年的幽燕十六州。这一次出征,文官个个赞成,武将人人踊跃,当真是上合天意,下顺人情,廷议通过得再顺利也没有了。 周世宗仍然是御驾亲征。他派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派韩通为陆路都部署,率了六万马步军,浩浩荡荡,水陆并进,舳舻相连达几十里,骑兵都备了双马,衣甲兵刃鲜明,旌旗如云,大军未到,声威远震,山东、河北百姓,年年苦被契丹劫掠,不惶宁处,只是每见胡骑南下牧马,不见王师北上讨寇。今日忽闻周世宗挥师北上,又见周师如此军容壮盛,个个喜出望外,沿途无数百姓送茶送水,杀猪宰羊,敲锣打鼓以迎王师,至于主动参军,为军队担粮、喂马、平路、修桥、拉纤、撑船者,更是不计其数。他们看见周世宗御驾,便“万岁、万岁”喊得山响,这般真诚,连周世宗这样的铁汉子,也不禁深受感动,这滋味和当年征淮之役全不一样。 大军在本境行了十余日,进入契丹辖区。此时契丹是耶律太后当政,闻讯大恐,明显变化和众大臣聚议,决定把主力撤退到幽州以北的深后方,暂不与周兵交锋,以诱敌深入,再在自己种族聚居之地,在有利于胡骑驰骋的辽南平原上与周兵决战。同时,派出许多小股游骑,骚扰周兵侧后,阻塞周兵粮道。并立即派使者日驰五百里去太原,约北汉出兵牵制周兵左右。 这契丹是打算放弃关南五州了。关南五州指的是瓦桥关、益津关以南地区,即今日河北雄县霸县以南地带,它包括宁、瀛、莫、益、津、瓦桥五州,面积约为今日河北省的一半。周世宗四月二十三日进入关南地带,四月二十八日益津关迎风先降;二十九日,瓦桥关守将杀了契丹监军,迎入赵匡胤大军;三十日,莫州投诚;五月一日,瀛州、宁州也降了。至此,关南五州全部收复。周军兵不血刃,此行便如游山逛水一般,降敌军七千余人。五州府库充盈,对出征将士自然犒赏丰厚,也没耗去多少军费。五月二日,周世宗在瓦桥关大会众将,议取幽州方略。 大将李重进言道:“陛下离京才四十二天,尽取关南五州,这是不世的伟功,是大周之神威。只是我军已深入敌境甚深了。光复之地亟待巩固,胡骑多股出没于我后亦亟待肃清。胡虏主力深匿,未损分毫,以臣观之,此乃契丹诱我深入之计也。此时我军如遽尔轻进,自蹈险地,设若稍有挫失,则必后路尽断,大军千里何归?依臣浅见,不如以重兵屯驻瓦桥、益津两关,厚为守备,分兵清剿侧后游骑。安抚百姓,俟后方巩固,再从两关出击,逐步进取,渐蹙契丹疆土,渐耗契丹实力。此乃步步为营,反客为主之计也,万无一失。”周主不答,问韩通道:“尔意如何?”韩通顿首道:“臣愚鲁,然而觉得李重进之谋似乎不错。臣想:幽燕十六州沦于敌手已几十年了,要收复它又何必忙在一时呢?咱们耗上几年时间,今年取几州明年再取几州,还怕不能尽复旧地?又何必冒险进军呢?”周世宗阴沉了脸,怒气渐生,强抑着不发作,问赵匡胤道:“你们大概是先商量好了的,你的看法自然一样啰?”赵匡胤离座道:“我们事先并没商量,而且微臣之见却又不同。”世宗道:“你且道来。”匡胤道:“陛下此次起兵,并非为了屠夷契丹种族,实为恢复我中华旧疆,以拯救十六州百姓于水火之中。此乃义师也。沿途百姓欢迎之诚是可证鉴。今关南虽复,幽燕大部仍处契丹铁蹄蹂躏之下,百姓望王师之至,如大旱之望云霓,岂可中途顿兵关南,使吾民失望乎。况我军北来,兵不血刃,因关南之粮,收归降之兵,锐气正旺,实力乃增,国库未耗,将士思奋,何不乘势向前?侧后虽频有胡骑出没,乃些少游骑也,不是什么大股巨寇,疥癣之疾,何足为忧?略遣偏师剿灭即可,不需耗甚时日、力气。今虏主力深匿于幽州之北,确系诱我深入之计。然而,亦系敌人畏我师之强大,不得不尔。一旦接战,仗我天子之神威,赖将士之勇气,以我百姓之雄师,击彼龟缩之懦敌,有可胜之道,蹉跌之患,奈何迟疑不前,日老我师,渐增敌备乎?故依臣之见,急击勿失为上。” 第二十一回 关南遗憾 幽燕未复身先死(2) 周世宗一听大喜,心意立决,拍案而起,慨然而言,道:“兵者,危道也,从来没有不冒风险的。今我军所向,敌望风投降,这投降却不是契丹素谋。乃敌军畏我之威,亦民心向我之故也。几十年来,契丹轻我中原,几时又害怕过我们了?总是他来侵犯我,几时又见我们攻他了?他怕了我们,这正是大好时机。今如不乘时因势,一举收复旧境,使敌得以从容备战,变被动为主动,便是我坐失战机,乃违天逆时之拙谋,又是什么持重深谋了?匡胤之言甚当。”于是拔佩剑砍案,厉声喝道:“敢阻我进军者,斩。”李重进、韩通等默然而退。 当下定谋:重兵集聚,从大路直趋燕京,略不分散兵力,使敌兵无隙可乘,亦迫使敌军不得不战。并立即命先锋使刘重进进兵固安。这固安在瓦桥关与燕京之间,北距燕京约一百二十里。世宗随即亲率数百骑跟至,在安阳河畔停下来,督促众军士奋力搭桥,以济后师主力。 五月天气已很暖了,世宗穿得很单薄,一百多里路半日驰到,浑身大汗。见那桥建得很慢,勃然大怒,唤过督工军使,提起马鞭便没头没脑打去,斥道:“你跟随我这些年,连‘兵贵神速’这道理也没学会么?限你今夜三更前竣工,否则提头来见。”当下气忿忿地,饭也不吃,亲自下马运木运石,累得汗如雨下也不休息。众军见皇上发了怒,军使被责,皇上又与自己共劳作,还有哪个敢不努力?眼见工程进展奇速,周世宗脸色逐渐柔和起来。初夏天气多变,陡然间风雨大作,那雨来得猛,倾盆而落,众军士个个淋得落汤鸡似的,看周世宗时,见他拒却侍从递过来的雨具,一样的淋得透湿,却仍屹立河岸一动不动,众军士便也没一个躲雨,号子声在风雨中此起彼落,干得益发紧了。这时已是黄昏时刻,那疾风吹在透湿的身上冷得令人发抖,赵匡胤此时率大军赶至,寻到河边,见周世宗兀自冒雨指挥众军丁役作,面色苍白,声音微颤。匡胤忙奔上前去,奏道:“陛下,此等琐事交微臣督办可也,请返驾稍息如何?”周世宗回过头来,愤愤地说:“李重进等太不晓事,此时不乘机光复旧山河,更待何时?难道让朕将此残缺山河遗诸子孙么?”匡胤闻世宗话音颤抖,中气不足,抑且站立不稳,大惊,忙趋前扶住,急问道:“陛下莫非龙体违和?”世宗勉强一笑,道:“也……也没甚……大不了……”一言未毕,突然歪倒,幸得匡胤有备托住,看世宗时已昏迷过去。匡胤慌忙抱起,奔回御营,却又无医无药,只得备了担架,给世宗换下湿衣,连夜赶回瓦桥关来,待得抵达已是第二天黎明时候。世宗高烧不醒,口中呓语不绝。便传御医急诊。 这御医正是叶适,乃给张琼剖骨拔弩的,医道是极精的,而且为人心细。他搭过脉,便取出金针、艾条,在相关大穴下了七针,艾灸、瓜喷,救得世宗醒来,开了些驱风寒的药,侍候世宗服下。略见好转。此时王溥、范质等大臣,李重进、韩通等大将都已闻讯赶至,一个个噤声肃立,目不转瞬瞧着世宗。世宗略觉清醒,抬了抬手,李重进趋近问道:“陛下觉得好些么?”世宗不答,招手命叶适近前,低声问道:“朕这病势如何?”叶医奏道:“陛下中了些风寒,原是不要紧的。只是微臣医术疏陋,诚不能在数日内保陛下康复;且军中亦非疗疾之所,臣以为:还宜暂返京师为是。”周世宗是何等聪明之人,见叶适态度严重,说是风寒小疾,却又建议返回京师疗治,知道他有所顾忌,未吐实情,乃凝视叶适道:“卿当以社稷为重,朕这病情端的如何,从实说来,不必瞒我。”叶适不敢隐瞒,顿首道:“臣知兹事体大,安敢稍有隐讳?陛下若仅是风寒小疾,却是好治,无奈竟又诱发肺部宿疾,实是凶险。眼下臣虽已暂时制住,然病未稍去,必有反复,此非臣力所能办也。”世宗黯然,半晌,问道:“然则该当如何?”叶适道:“陛下若能不再辛劳,善自珍摄,再以药饵调节医治,三数月内或可无事。”世宗颔首,徐曰:“知道了,下去吧!不许张扬,明白么?”叶适领喏退出帐外。世宗闭目,良久不语,半晌,顾众大臣道:“是天不欲朕竟此功也,奈何?”范质道:“陛下春秋正富,偶染微恙,无患也,还望宽心将息,好好休养。”世宗惨然一笑,摇头道:“嘿嘿,春秋正富!春秋正富!”因微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忽然气逆上来,咳嗽不止,继之以血,又昏过去了! 第二十一回 关南遗憾 幽燕未复身先死(3) 这一日纷纷扰扰直至黄昏,见世宗沉沉睡去,众大臣始退。赵匡胤布置防卫事宜已毕,匆匆赶回营中,立即召集赵匡义、赵普、李彦昇、楚昭辅、李处耘、苗训等一干心腹谋士入营,说道:“皇上病势沉重,只怕难以痊愈。我等当何以应变。亟须一议。”众人一听,大感突然,半晌竟没人一言。良久,赵普问道:“眼下皇上清醒么?”匡胤道:“也还清醒。”赵普又问:“有救没救?”匡胤道:“三两月内或当无事,救是恐怕没救的了。”众人又是一阵沉默,赵普道:“皇上英年,遭此凶疾,皇子幼弱,皇室孤危,只怕一旦龙驭宾天,不逞之徒或起异心,权势之争,也甚凶险呢!”匡胤道:“四境无患么?”赵普摇头道:“南唐、契丹新遭挫折,余国力弱,当无异动。祸不在四境,乃在萧墙之内也。”赵匡胤一怔,说道:“如此我等何以自全?”李处耘道:“主公,恕小将直言,主公立功既伟,升迁又速,那羡慕、忌妒、猜疑乃至仇视主公之人,恐怕不在少数呢!幸得皇上宠信,且又深知主公忠义,以此人不能伤耳。一旦皇上有甚短长,那不怀好意的人,能不寻机向主公下手么?主公言到‘自全’二字,恐非过虑呢!”匡胤忧色满面,赵普道:“自古以来,人们习知的自全之道只有一条,叫做急流勇退。主公或则辞去禁职,退就藩镇;或则醇酒美人,不问政事;或则‘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随波逐流。这些,也都算得是急流勇退了。可是,前人不知,自全之道还有一法呢!这个法子叫做‘不退反进’,即厚培根基,叫人动也动摇你不得,昔日曹操是深知‘不退反进’的道理的,因为势已至此,退也没个退处。权重位固,那还怕什么局势动荡?只怕还能左右局势呢!”匡胤问道:“先生之意,是劝咱是不退反进了?”赵普叹道:“如今主公恐怕是退不成了呢!主公若萌退志,岂不冷了许多追随主公多年的豪杰之士的心?”匡胤笑道:“我此刻难道还不算权尊位固么?”楚昭辅道:“不然!主公位居都指挥使,虽则有权,却上有殿前都点检管着,张永德的权岂不比你重?下有殿前都虞侯碍着,韩通岂不比你更得皇室宠信?这权位也就不专不尊,更谈不上大权独揽了!”匡义道:“大哥若能设法谋得点检之位,那就好了!那韩通粗莽不得人心,位又在你之下,他又能碍得你甚么了!”匡胤端容道:“胡说!我多年以来,均隶张公永德麾下,未暂分离。张公遇我恩厚,今日我得至此地位,悉皆张公提携奖拔之力也!当真说得上‘推衣衣我,推食食我’,大丈夫有恩报恩,有德报德,岂能为一己之私,反而谋夺其位?这不成了卑鄙小人了?”匡义不敢作声,赵普笑而不言。李处耘道:“主公,这事看是怎么说。依我之见,今日若是取代张公,则不但不是忘恩负义,其实却是拯救他的性命呢!”匡胤佯作不知,问道:“那又为了什么?”处耘道:“皇上姓柴,乃太祖郭威之义子也。以外姓继承大统,旁人尽管不说,皇上定是心不自安的。今皇上病重,符后早逝,皇子宗训才七岁。张公夫人乃太祖亲女也!义子做得皇帝,女婿又为什么做不得皇帝?更何况石晋、石敬瑭又正是以后唐女婿身份篡夺了后唐皇位的,此事不远,皇上对张公是颇有猜忌的。更何况张公仁厚、颇得人心,况又功劳卓著,威望甚隆,今居都点检之位,乃禁军元帅也,大权在握,皇上岂能不忌?此刻若是设法取代了他,一则张公没什么把柄落在人手,二则皇上只是病重,还不是垂危,仍能牢牢把握局势,以此,必不会坏了张公性命。这不是救了他么?怎说得上‘卑鄙’二字?”匡胤默默点头。苗训见匡胤认可,乃道:“若说取代张公,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可使得不?”赵普道:“先生说来听听!”苗训低声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楚昭辅笑了起来,说道:“偏你这算命先生,想得出这般促狭之计来。”匡胤微笑不语,赵普想了一想,说道:“依我看,倒有八成能行。”匡胤道:“何以见得?”赵普道:“为人君者,十个倒有九个是信符谶之说的。皇上虽然英明,却也不能免此,前些时不是听信星相者言,把大臣中方面大耳者贬斥殆尽么?更何况皇上心中对张公有疑忌乎?”于是众人商议了一阵,补充了些细节,赵匡胤自去布置不提。 第二十一回 关南遗憾 幽燕未复身先死(4) 次日,即五月之丁未日,世宗早上醒来,略觉清醒,喝了一碗参汤,打叠精神,下旨:改瓦桥关为雄州,割容城、归义两县隶之,命韩令坤为雄州都部署;改益津关为霸州,割文安、大城两县隶之,命义成节度使陈思让为霸州都部署,各领所部镇守,以防契丹南侵。命李重进将兵出土门,以防北汉蠢动。然后随手取过文箧来,批阅四方奏表。这文箧乃由翰林学士贾俨主管,初阅四方文书,择其尤要者附签提要,以呈御览。此箧自属绝密之物,无人胆敢偷窥者。这日世宗抽取文件时,“嗒”的一声轻响,掉下一片木简来。这条木简呈黑色,打磨得十分光洁。约一尺来长,三寸来宽,上面篆刻着五个大字,乃“点检为天子”。朱红殷然,甚是工整。世宗一怔,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心中涌过无数猜想:“是上天示警?是有人陷害?是有人报讯?……”想了半天,唤入亲军侍卫班直,问道:“昨夜有谁入朕寝宫来?”班直叩头回道:“决无闲杂人等入来。”世宗道:“那么,不是闲杂人等,又有谁入来过?”班直道:“臣奉赵都指挥使将令:便是大臣、将军,也一个不许入内;班侍卫也不得入室一步。是以更无人入内。”世宗怒道:“胡说!无人进来,这文箧何得在此?”班直忙叩头道:“那是翰林贾学士交由近侍王公公携入者。”世宗点头道:“是了,下去吧!”那班直吓出一身冷汗来,不知皇上何以如此严厉查询,不知哪里出了什么毛病。 世宗斥退班直,唤过内侍王太监来,不动声色,问道:“这文箧是你拿进来的?”王监道:“是。”世宗问:“事前查看过没有?”王监道:“奴才循例查看过。”世宗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王监吓得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不知皇上为何发怒。世宗将木简用力在案上一拍,厉声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王监定睛细看,从没见过,忙道:“奴才检看时,未见此物。”世宗大怒,命左右将王监拖下去严刑拷问。可怜王监被打得血肉横飞,直至毙于杖下,却是一句口供也无。 即日,世宗下令班师,五月底,回到汴梁。自觉胸口胀闷疼痛,痰中血丝见多。知是大限不远。六月九日,立故后符氏之妹为皇后,这自是要她瞧在已故姐姐份上,善觑诸子之意。同日,立皇子宗训为梁王,领右卫上将军;立次子宗让为燕王,领左卫军上将军,班在宰相之上,这是为传位做准备了。 六月十五日,周世宗颁下许多诏令:以宰相范质、王溥参加枢密院事;以枢密使魏仁浦兼任宰相,这是把军政大权统一到三人手里,使三人组成一股绳,来辅佐王室。这三人忠贞明敏,况又都是书生,世宗自然信得过。此时李谷病退,早已不过问朝政了。 他又下诏:免去张永德殿前都点检之职,为镇宁节度使,参知政事(即挂宰相衔)。貌似尊崇,实际上罢了他的兵权。——世宗果然不放心,那黑木简毕竟起作用了。 他又颁诏:升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兼忠武军节度使如故。(稍后,转归德军节度使,归德军驻地在宋州,位于开封东南。)他升韩通为亲军副都指挥使,仍兼归德节度使,同平章事(副宰相)。 赵匡胤位居禁军元帅,在韩通之上,却无“同平章事”之荣,即不过问政事。这其中自有世宗深意,乃是以韩通牵制赵匡胤,韩通军功不显赫,他却是世宗为邺都留守时的心腹。看来,他虽信任重用赵匡胤,却也还是防他一手呢!韩通升入行后,所遣殿前都虞侯一职,则由慕容延钊继任。慕容延钊乃赵匡胤少年时的结拜兄弟。 六月十九日,世宗于一阵昏迷中清醒过来,心知活不过今天了。召范质、王溥、魏仁浦至寝宫,言道:“朕自知不起矣!宗训幼弱,皇室孤危,符后年轻,且入主宫中不久,这社稷大计,要靠诸公护持了!”唤过宗训,便命他遍拜诸大臣。范质等忙将宗训扶起,流泪还拜道:“陛下放心,臣等蒙陛下知遇,虽肝脑涂地,亦必竭力保得周室安全。”帷后,符后已痛哭失声。 这日下午,世宗驾崩,享年三十九岁,在位七年。史学家司马光评论周世宗道:“他未登皇位时,韬光养晦,人们不知其能。”及其接位后,破高平北汉、契丹联军,人们始知其英武矣。他治军严,号令明,人不敢稍有违犯。对敌攻城,矢石纷落左右,左右皆恐惧失色,他却声色不动。应机决策,往往出人意表。他又勤于治国,百司簿籍过目不忘。识忠辨奸,聪明如神。闲暇时则召儒者读前史,论大义,不喜声色珍玩奢侈。群臣有过则面责之,服过则赦免之,有功则厚赏之。使各尽其能。故臣下无不畏其明察而怀其恩惠。因能破敌广地,所向无敌。诗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又云‘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世宗近之矣。” 司马光对他评价虽高,却因为他是宋朝的臣子,故未指出:赵匡胤之所以能顺利地统一天下,建立大宋几百年基业,其实是基于周世宗创下的雄厚国力和周世宗奠定的良好政治、法律体系。若是周世宗能再活上十来年,天下也统一了。只是仁者不寿,天意忌满,一代英主便这般早早地就死了,留下来的只是无穷遗憾。悲夫! 【注】①众将劝周世宗攻下关南后休兵事,见《资治通鉴》卷294之八。 ②关于周世宗在文箧中发现木简事,旧五代史中均载有此事。却都未说明此木简从何而来。然而,这是一个有预谋的事则无疑。按:军中世宗宿卫是赵匡胤布置负责的,只有他有最大可能做手脚;赵匡胤于此事中获益最大。因此,作者将此事说成是赵匡胤所策划,应是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 陈桥兵变 都点检黄袍加身后(1) 周显德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是周世宗长子宗训接位登基的日子。 这日四更时,柴太后便早早起来了。这位太后不过二十一岁,当上皇后不过半个月,便死了丈夫。这时,她又悲又喜——为自己的身世悲,为儿子当上皇帝喜。儿子虽是姐姐生的,但和自己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柴太后进入宗训的寝宫,轻轻摇着他的身子,柔声呼道:“陛下,醒醒,该起来了!”宗训不理,打起鼾来。太后用力摇他,大声呼道:“陛下,醒醒,醒醒。”那宗训“嗯”了一声,缩入被中,连头也盖住了。太后一笑,把被揭开,笑道:“还这么顽皮,今天是你接位的大喜日子呢!”宗训扭动身子,叫道:“我不当皇帝,我要睡觉嘛!”服侍的宫娥们都笑了起来。太后笑骂道:“胡说!你们快替他穿上衣服。”众宫女七手八脚给他穿好衣衫,梳洗了,太后推过一面大镜,说道:“陛下瞧瞧,可有多神气。”宗训一直闭着眼的,这时才睁开眼,一瞧:镜中现出一个七岁的孩子,身穿黄色龙袍,头戴天平冠,腰束玉带,头一动,那冠上的缨穗直晃荡。他嚷道:“我不带这个帽子,遮眼睛,擦着脸好痒痒。”众宫娥又是一阵笑。太后道:“别乱说,这是皇冠呢,怎可不戴?”忙到五更,便由太监们簇拥着上光明正大殿来,登上九龙御座。 这龙座实在太大太高,小皇帝的脚悬着,身子靠不上椅背,一个机灵的太监替他塞了两个枕头才勉强撑住。猛听得净鞭山响,满殿白胡子、黑胡子大官都跪下来,三拜九叩,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宗训心中一惊,“哧溜”一下从龙椅上蹦下地来。左右慌忙按住,帘后符太后低声喝道:“陛下,别乱动。”接着,众大臣便议起事来。这一天要议的事实在太多:定了在郑州安葬周世宗,陵曰“庆陵”;上世宗尊号为“睿武孝文皇帝”;派王溥为山陵使;派使者向邻属国及各州诏告新帝接位事……这一切虽是事前议定了的,却也需用“圣旨”名义颁行。宗训听得全然不懂,一杯杯只是喝茶,脚悬得麻木了,觉得又闷、又饿、又不舒服,偏偏小便忍了又忍,再也憋不住了,小皇帝再也不管不顾,跳下来向殿后奔去。左右急忙扯住,他大声嚷道:“我要尿尿,快憋不住了。”众人愕然,只得由他。宗训转出殿后,拉开裤子便尿,这泡尿拉得好不舒畅,连袍角也湿了一角仍丝毫不知。完事后,猛然向寝宫狂奔而去,跑慌了还摔了一跤。又有谁敢扯住他?于是一场登基大典便草草结束,此后,宗训说什么也不肯上朝,朝廷大事便在偏殿由符太后主持,众宰相议决。 过不多久,江湖上便盛传:小皇帝坐在龙案后,人人看不见他的脸;第一天上朝便尿湿了龙袍;在龙椅中蹦上蹦下像个猴子;摔了一跤把御冠也摔坏了……朝政由范质等秉公办理,虽无甚错失,但人人知道:“圣旨”其实是宰相们的主意,七岁的皇帝和二十一岁的“太后”又懂得什么了?于是邻国纷纷有蠢动之意;各大镇节度使自然就怠慢、调度不灵;各种政治势力暗暗活动起来,各种流言纷传。 这就叫做“主少国疑”。 禁军次帅韩通,这人有个外号叫做“韩瞪眼”,为人粗暴,部属稍有得罪,眼睛一瞪就打人、杀人,所以人人怕他、恨他,没有人缘。只因他对周室十分愚忠,所以得皇室信任,军政大权在握。他有个独子是个驼背,也有个外号叫“韩槖驼”,却是满腹机心,很有见识。有一天,韩槖驼对韩瞪眼说:“父亲,如今主少国疑,维护皇室平安,这副重担子全压在父亲身上呢,需得时时在意才好。”韩通问道:“怎地?你听到什么不利的讯息了么?”槖驼道:“浮言甚多,别的也还罢了,只是有关赵匡胤的一些传言,却是大意不得。”韩通道:“都说了些什么?”槖驼道:“军中市上,纷纷传说,他是紫徽星下凡呢!说他一生下来满室红光笼罩,全身有透鼻异香,所以小名叫‘香孩儿’;说他在洛阳长寿寺大佛殿大白天睡着了,藏经阁主僧澄光亲眼看见有条小红蛇在他鼻孔中穿进穿出;说是赵匡胤在原州走累时,在大树下睡着了,那大树树荫遮住了他整天也不移……这些谣传可多呢!”韩通呵呵笑道:“他官做得大了,自然有些算命看相的说他命好,编造出笑话奇谈出来哄人,不也有人说我是天上白虎星下凡么?”槖驼正色道:“父亲,可大意不得,赵匡胤位高权重,功劳大,禁军上下都是他的心腹,人缘又好,我瞧满朝文武,最可虑的是他呢!”韩通又呵呵笑道:“他强煞也不过三十多岁,平时见我偏偏地服。营中大小事务那一桩敢不听我的?他不过是张永德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张永德失势,他没了后台,又能有甚作为了?”槖驼正色道:“父亲,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赵匡胤礼贤下士,折节读书,其志不小呢!不如乘他如今尚无异动,觅机除去,去了个心腹大患。”韩通又呵呵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好端端地,这赵匡胤有什么把柄给我们抓住了?满朝文武能赞同么?孩子,你以为我全无提防之心么?他的身边我早布下了耳目,他的一举一动我清楚着呢!”槖驼道:“那耳目是谁?也还谨慎仔细么?”韩通道:“他叫张信,是赵匡胤的家将,我每月给他五百两银子,赵匡胤放个屁我也知道,怕他做甚?”槖驼道:“父亲将张信叫来,待我问问看。” 第二十二回 陈桥兵变 都点检黄袍加身后(2) 少顷,张信到来,槖驼看他三十岁年纪,满脸老实像,忖道:“这样‘老实’像的内奸确是难防。”张信道:“韩相找小人有事么?”槖驼道:“你坐下慢慢说。你在赵府做什么事?”张信道:“小人不过是个家将,平日随侍点检身边,听他使唤。”槖驼道:“平素点检对你还信赖么?”张信面现傲色道:“点检让我做亲随,大小事都从没回避过我。”槖驼笑道:“噢!那么赵府的事你全知道了?”张信道:“是!前日南唐使者送给点检五千两纹银,我都立时告诉韩相公了!”槖驼向韩通瞪眼望去,韩通道:“我立时查过,赵匡胤当日就上缴了国库,这小子倒不甚爱财。”槖驼又问起平时有什么人到赵府串门?张信道:“点检平素除上朝外,是一步也不出府门的。也没人来探望他。常客只两个:一个是赵普赵书记,一个是慕容延钊将军,他们来都是一坐半天。”槖驼忙问道:“他们都谈些什么?”张信道:“回公子话,他们都坐在客厅里谈,赵书记谈宋州节度使府中事,慕容将军谈禁军中事,从不涉私语。”韩槖驼喃喃道:“奇怪,当真奇怪……”蓦地他跳了起来,说道:“父亲大人,咱们都给赵匡胤给耍了!”韩通道:“这话怎说?”槖驼道:“父亲试想:官做到都点检,门庭怎地会如此冷落?赵匡胤素来会笼络人,怎地从不出动应酬周旋?他做的越是干净,越是说明这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试想他如果有甚背人的活动,用得着亲自出马么?”韩通迟疑道:“这岂不也可说是:这人很聪明,处处避嫌么?”韩槖驼断然道:“不是,绝非如此!市面上散布的有关赵匡胤的神话,分明是赵的手下人搞的鬼!孩儿下去,立即派人跟牢赵普、慕容延钊。”回头对张信厉声喝道:“你回去后眼睛擦亮些,耳朵竖长些,不仅跟牢赵匡胤,也要派人盯住赵匡义,若有疏失,小心你的狗命。” 然而,这一切已然迟了。这年十二月三十日,义成节度使韩令坤、威德节度使郭崇发来八百里加急边报:道是契丹铁骑三万、北汉精兵一万五千人联兵入侵,镇、定两州婴城苦守,日盼援兵云云。后周朝廷大震,廷议:加赵匡胤太尉,率禁兵两万。宋州镇兵五千即日赴援;加韩通为京城都巡检。为了显示镇静,原定次日元旦赐宴君臣照常进行。 赵匡胤领旨后,不敢怠慢。即日云枢密院领了符信,派了慕容延钊为先锋,点了李处耘为中军,派楚照辅马不停蹄去宋州调五千人来陈桥会师,点高怀德、张令锋、张光远、张彦微四指挥使所率二万马步军为大队,均定于次日元旦出京……待诸事忙完后,已是三更,便回府向杜太夫人辞行。 杜太夫人、妹子秀凤、夫人王氏都还没睡,正在边捏过年饺子、边聊闲话呢!见赵匡胤进来,都歇了手,王氏和秀凤都站了起来。匡胤跪了下来,叩头道:“娘,孩儿天亮就随军出发了,盼娘保重身体,过不了多久,孩儿便会回来的。”杜太夫人道:“战事凶险,孩儿须当一切小心了。”匡胤站起来道:“孩儿知道。”秀凤笑道:“二哥又升了官了,如今该当称呼你‘太尉’才是。这般大喜,还为什么板着脸?”匡胤道:“妹子休得玩笑!娘,天亮了,娘和一家人还是搬到点检府去住几天。”杜太夫人一怔道:“为什么?”匡胤嗫嚅道:“也不为什么,那里有石守信护着,平安些!”杜太夫人凝视着匡胤道:“我从小把你养大,你有心事我会瞧不出来?为什么瞒着我不说?”匡胤跪下道:“孩儿怕吓着娘亲了!是他们要拥立孩儿当皇帝呢!”杜太夫人大惊,站了起来,颤声问道:“什么?”一双筷子掉到地下。匡胤道:“是赵书记(赵普)他们商议着要推孩儿当皇帝呢!”杜太夫人吓得浑身发颤,道:“这……这……”秀凤扬起手中的擀面棍,“啪”地一记击在赵匡胤背上,喝道:“你说怕吓着娘亲,这不就吓着了么?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当敢作敢为!如今化家为国在你,诛灭九族也在你!跟咱们老娘们说什么?”匡胤向杜太夫人瞧去,见她迟迟疑疑地微微点头,心下感激,叭下叩了个响头,又向夫人和妹子作了个揖,昂首出门去了! 第二十二回 陈桥兵变 都点检黄袍加身后(3) 天亮后,匡胤辞了陛下,随着大队走出爱景门,大队缓缓行出四十里,在陈桥宿营。赵匡胤唤过张信来,喝道:“拿下了!”张信吓得面如土色,忙跪下道:“小将无罪。”匡胤冷笑道:“你当我是聋子瞎子?竟敢为了每月五百两银子把咱卖给韩通?留着你到今天,不过是借你的口给韩通报平安信罢了。”挥挥手让左右把张信牵下去了。 当日黄昏,一大群人围着苗训怔怔地瞧着落日,苗训道:“看清楚没有?那太阳底下又有一个太阳呢!是也不是?”众人凝神望去,只见落日将沉,上被一大片乌云压着,中间一片被落日染红了,其中隐隐似有一个太阳影子。众人问道:“这主何凶吉?”苗训一脸神秘,道:“不可说,不可说。”一伙军校焦躁起来,喝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偏吞吞吐吐卖关子。”苗训低声道:“这是上天示警,一日将落,一日代兴,要改朝换代呢!”众人问道:“应在何时?”苗训道:“便应在眼前。”讯息忽地传开,数万人拥出营房,都怔怔地瞧着落日,连饭也不吃。大将马仁瑀一跃跳上高坡,大声喊道:“弟兄们:咱们抛妻别子,千里迢迢赴敌,何等辛苦?何等凶险?朝廷中谁个知道了?七岁的皇帝懂得怜惜咱们么?不如策立赵太尉做皇帝,汝等以为如何?”大家还未反应过来,张琼跟着一跃上去,两手撕开衣襟哔哔剥剥扣子蹦掉一地,拍着黑黝黝的胸膛,大声道:“这一腔热血,便当卖与识货的!”众人轰雷般喝彩。王彦昇在人丛中大声喊道:“是极!不立赵太尉却立谁?”罗彦环跳上土台,刷地一声拔出剑来,厉声喝道:“此乃我千万将士之愿也,谁个不服,吃我一剑去!”众人更是欢声雷动。中军李处耘站了出来,大声道:“废立大事,须当仔细商量。张琼将军,你带五百人去,封锁去京道路,没有我令剑,一个人休放入京去!各营主将,随我去中军商量。”当下也不禀告赵匡胤,请了赵普、赵匡义,商量了一通宵,各营房里灯烛通明,竟是没人睡觉。唯赵匡胤酣睡不觉。 次日凌晨,“太尉做天子”呼声四起,全营将士提着武器,拥向大营,众人拥入,匡胤兀自未醒,便被拥出营来,一件精心制作的黄龙袍便披向他的身上,万众跪下,大声欢呼:“万岁、万岁!”牵过马来,扶他上马,便向京城开拔。赵匡胤胡里胡涂,被拥行数里,方始清醒,搅辔纵马跃上路侧高地,约住众军道:“汝等既愿策立我为天子,便当听我号令,否则我便自刎于此,不妄为了!”众将军罗拜于地,齐声道:“愿闻圣旨。”匡胤道:“符太后及少帝,吾之君上也,汝等不得辄加凌辱,能从我乎?”众将雷诺。匡胤道:“众大臣皆我同列也,汝等能尊礼之乎?”众将又齐声答应。匡胤道:“开封百姓,均我父老兄弟也,汝等能不侵扰之乎?”众人昨夜原已议过,是以均无异意。匡胤又道:“府库仓廪,乃国家财物也,汝等当为我护之,事成之后,必不吝重赏也。”众军欢声雷动。匡胤板下脸来,厉声道:“汝等既一一承诺,敢违吾节度者,杀无赦!”众军凛然听命。于是整队从仁和门入城,一路无阻,纪律肃然,市集不惊。沿途布下哨巡,分兵守住城门,围了皇城,无职司者回营听调。 是时众大臣早朝未退,客省使潘美长驱入侵,宣示兵变诸事。众大臣相顾失色,回顾则殿上殿下已布满兵众。范质下殿,惨然握住王溥手道:“此乃我等仓促遣将之过也!”手指甲掐入王溥掌中,乃至出血。 韩通此时也在殿上,闻讯立即向宫内奔去,绕出皇宫,上马飞奔回府,恰恰遇见王彦昇巡来,立即策马狂追,韩通勉强奔至府前,不及闭门,已被王彦昇突入,将韩通合家老小全都杀尽,连槖驼也未幸免。 诸将拥赵匡胤至都点检府,坐下,刚刚脱下黄袍,众人已拥宰相、枢密使等大臣入来。匡胤降阶相迎,呜咽道:“吾受世宗厚恩,今日乃为六军所逼,以至如此,怎生是好?”范质等听了,怔怔地,不知如何回答。罗彦环挺剑上前,厉声道:“我等无主,今日必得天子。”匡胤叱道:“众大臣在此,安能无礼?还不退下?”罗彦环不退,反而挺剑向前。王溥首先降阶下拜,范质等无奈,亦只好随之下拜。 少停,众大臣、大将引赵匡胤入崇元殿,此时文武百官均已到齐,学士陶谷从袖中取出早已书就的“禅位”诏书宣读,宣徽使咎居润扶少帝下龙坐,扶太后启驾回宫,宰相扶赵匡胤升殿,易服龙袍。受百官朝贺。当下颁诏:封周少帝为郑王,即日奉了周太后迁居洛阳,定国号曰“宋”,改元“建隆元年”。 这样,赵匡胤便成了大宋开国皇帝,他就是后世尊称的宋太祖。这年,他三十五岁。 【注】①韩通之子韩微(韩驼)劝父早日铲除赵匡胤事,见《资治通鉴》及《旧五代史·恭帝本纪》及司马光《涑水纪闻》。 ②据查《辽史》公元960年元旦,并无与北汉联兵侵宋的记载,则此次的边警乃是假的无疑。 ③赵匡胤妹妹擀面杖击赵匡胤事。见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 ④陈桥兵变始未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本纪》及司马光《涑水纪闻》,宋·张舜民《画墁录》。 第二十三回 戡平叛乱 强藩敛手宋基定(1) 公元960年正月初四晚上,刚刚登上皇帝宝座的宋太祖,经历了他毕生第一个失眠之夜。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白天的紧张并未消去,一幕一幕在他脑中重演;做了皇帝的尊荣尤其使他激动。更何况这皇宫中的新环境也使他不习惯:特别高的屋顶,特别宽大的卧室,特别精致的陈设,特别大的床铺,这些他都不习惯。寝宫外坐着一列侍候着的宫女、太监,他们虽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可是宋太祖依然知道:他们在那里,注视着自己的一动一静,这使他不快,因为自己已无任何隐私可言。远处传来更鼓声,巡行的宫卫沙沙的脚步声,使他产生一种孤独感。 他睡不着,于是许多急待办理的事情一一浮上心头,使他有一种紧迫感、危机感,这种感觉反过来更使他毫无睡意。 睡不着觉对赵匡胤来说实在是新鲜事,过去虽在戎马倥偬时,在强敌环伺下,他总是说要睡便睡着了,从没有这般想睡又睡不着的状况。此刻,更鼓已敲三更,宋太祖索性不睡了,披衣下床。随侍的宫女们,立刻进来帮宋太祖穿好衣服,太监立刻捧上两盆烧得红亮的炭火来。太祖吩咐暖上一壶酒,端上几盘精致的下酒菜,于是,他向着火,慢慢喝酒,慢慢想,几盏酒下肚,更是精神奕奕。他吩咐:立即把赵普传来。 寻到赵普赶来时,正见宋太祖仰头干杯呢!赵普叩见毕,问道:“不知皇上深夜见召,有何喻旨?”太祖微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一时睡不着觉,便邀卿来喝两杯酒。”赵普道:“微臣当得敬贺皇上一杯,恭祝大宋江山万年永固。”太祖微喟道:“万年永固,只怕不易呢!”赵普试探道:“不知皇上圣意安在?”太祖道:“远的不去说它,只是眼下这千头万绪,朕便理不出个眉目来。”赵普道:“试问皇上所虑何事?”太祖道:“这次有拥立大功之臣待封,满朝文武人心待定,霸府诸臣引颈待赏,四方诸侯人心难测,京城百姓须得抚安……唉!一时也说不清许多,实不知从何做起是好!”说罢,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了。赵普道:“皇上虑得是,这些都是当务之急,若是一件件细说上来,确是千头万绪,哪一件事没处理得当,祸乱立生,实在疏忽不得。然而可以一言以蔽之,曰:‘稳定’而已。”太祖大喜,举掌在桌上一拍,道:“正是!这‘稳定’两字是个纲,纲举目张,真是抓住了要领。亏你想得恁般清楚。”赵普道:“陛下适才所虑诸事,交给宰臣、枢密使等去办便了,又何劳圣虑?”太祖又是举掌在桌上一拍,说道:“正是,明日早朝,朕便将此等事,着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一一议来,拟个折子,交朕钦定,这不就完了?”举杯道:“来,来,朕与卿共干一杯。”两人引杯一干而尽。赵普又道:“陛下,臣料范相等必会倾心悉力,把诸事办得妥帖,毋需置疑。只是陛下总得指点一二,诸臣方知圣意安在。”匡胤沉思良久,方一字一句言道:“朝廷、霸府,一体皆是朝臣,何分亲疏?有功则赏,不宜超越,此其一;朕之兄弟侄辈,除匡义外,又有什么功劳了?概毋庸议,此其二;前朝换代,满朝文武及各镇节度使均邀升爵,如此滥封,复有何益?着一体安于本职,一个不升,一个不调,一个也不斥退,此其三。未知朕虑的是也不是?”赵普避席贺道:“陛下示天下以大公,此诚稳定之根本,臣为陛下贺。”太祖笑道:“要贺还早着呢,另外,需得给众百姓些好处才好,这是稳定的根本,要不要大赦,要不要减税,须得议一议。”赵普起身,从袖里抽出一卷文本来,递给太祖。太祖接过,展开一看,乃是天下四十二州节度使花名册。太祖一怔,抬头看了赵普一眼,低头一个个细看。——其实这些他个个识得,此时仔细看了,竟觉个个不识似的:他不知这些人手中兵力底细,他不知这些人历史渊源,尤其操心的是,他不知此刻这些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太祖看了一阵,抬起头来,挥手斥退左右,问赵普道:“卿呈上这个名单,究竟是什么意思?”赵普道:“陛下,眼下求稳定的最大要务,是防叛乱呢!”太祖道:“卿以为哪些人会叛乱呢?”赵普道:“这些藩镇没一个是我大宋赐封的,怎会个个忠于新朝呢?他们其实可以分为五类。其一乃是皇上的亲友,他们当然是可靠的了,例如符彦卿、王饶、慕容延钊、韩令坤、石守信、高怀德、张令铎、郭崇等是也。第二类是心怀忠义,为人谦抑,并无野心。这些人是可以信任的。便如折德戾、乐元福、王彦超、王景等是也;第三类则是封地僻远、力量单弱,一心一意只想当个土皇帝的,目前不消防范,例如曹元忠、李彝兴、冯继业等是也;第四类则是或则年老胡涂了,或是素无威信,贪财恋位、胆小怕事的,他们当然不足为患,例如白重赞、袁彦、武行德、王晏等是也。皇上,最可虑的乃是第五类人,他们处要害之地,可以勾结外敌为患,又与前朝关系密切,手中兵力雄厚,却是大为可虑呢!他们其实只有四个人。潞州李筠,此人跋扈异常,周世宗之世已有不臣之心,暗自扩兵买马、囤积粮食,今闻朝廷有变,必将蠢动,潞州城固地险,李筠十余年经营,况且密迩北汉,此人若叛,必将勾结北汉,实是朝廷心腹之大患也。晋州杨庭璋,其姐乃周太祖妃子,他兵力不如李筠雄厚,却地与潞州接壤,倘与李筠合势,则太行山以西非我所有矣。扬州李重进,乃周太祖的外甥,此人在旧朝职位乃在皇上之上,岂甘臣伏?况他功高,久掌兵权,目前统率的乃是龙捷、虎捷等御营精兵。扬州与南唐仅一长江之隔耳,倘勾结南唐,则淮南非我所有矣,倘若李筠、李重进南北一时并叛,则朝廷腹背受敌,其势甚危。这第四个可虑的人是张永德,此人也是周室近亲,他久典禁军,功高望重,在旧朝职位也在皇上之上,此人宽仁爱众,又极善用兵,最是大患。不知皇上以为如何?”太祖眼光从名单上移开,回身执住赵普的手,诚心诚意地说道:“朕不料贤卿看得这般深透!现今心中有了底,知所防范,也就不怕了。只是今日之议,却是一丝风声也泄露不得的,否则,是速其反也。朕以为:卿所言大半是对的,只是张永德却不消防范得。他在世宗病危时,刚刚被释了兵权,外放许州,日夜担心世宗见疑。恭帝接位后,朝廷更是担心他会兵变夺位,防范尤密,日子更不好过。现在朕接了位,张永德如同头上悬的一把利刃移去了,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反了?况永德与朕历来交厚,情同骨肉,此人是决不会反的。李筠、杨庭璋、李重进却是叛乱在即,怎地生个法子,勿使他们南北并举,最是好了。如若制止不住,则朕挟百州雄厚财力,挥百战之胜师,又惧他何来?”言罢举杯一饮而尽,呵呵大笑,意气甚豪。 第二十三回 戡平叛乱 强藩敛手宋基定(2) 此时晨钟已动,天色渐明,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宋太祖从容上朝,镇定地布置一切稳定大局的工作,又一个紧张、兴奋的工作日开始了。 这一日,宋太祖派出众多使者分赴各军州喻旨大宋代周诸事。赴潞州的使臣是苗训,临行时太祖密密嘱托了许多言语,苗训领旨,不一日到了潞州,却在城外觅一客栈住下,寄顿了马匹行李,苗训便扮成随从小吏,着副使带了圣旨,相随着赴节府宣旨。一路上苗训留神察看,但见潞州城坚兵勇,城中一派备战景象,不觉暗自惊心。昭义节度使、中书令李筠听了副使宣旨后,竟不动声色,客客气气地迎使者入后园花厅设宴款待,全城高级文武官员作陪。李筠镇潞州已逾八年,多年悉心经营,这节府美轮美奂,胜于王府,一个后园占地二十余亩,花厅中摆设二十余桌酒席毫不拥挤,厅外奏起细乐,歌伎起舞,一时佳肴纷呈,酒意渐浓,苗训站在副使身后服侍,目不转睛地打量李筠。只见他约五十岁上下,粗眉浓髯,顾盼生威。酒过三巡,李筠便细问太祖受禅情况。副使据实说了陈桥万军拥立情况,并说眼下满朝大臣拥戴,京城百姓宁定,太祖英武宽仁,周室全门无一人受害等等。李筠默默听了,半晌无语。忽然流下泪来,吩咐左右取出周太祖郭威的画像来,高高挂于厅中正面壁上,起身整冠,便匍匐叩头,放声大哭。众人吓得呆了,一时舞乐皆停,都怔怔地瞧着李筠,并偷眼瞧着副使脸色。李筠长子李守节时已三十来岁,慌忙上前把父亲扶起,对副使赔笑道:“家父贪酒,故失常态,大使莫怪。”言犹未迄,被李筠一掌推开,圆睁双目道:“我怎地醉了?你懂得甚么?便这般没骨气?”苗训见状,知道不妙,悄悄溜出花厅,赶回城外客店,上马飞奔回京,自是顾不得副使死活了。 李守节将父扶入卧内,谏道:“大人,世宗英年早逝,主少国疑,今上崛起兵间,功高望重,甚得人心。潞州弹丸之地,岂足以与天下抗?今日之事传到京师,怎生得了?”说罢痛哭失声。李筠大怒,取枕掷之,厉声道:“去,去。这天子难道定要姓赵的做?眼下各节镇有几个心服了?不乘他坐席未暖起兵讨之,更待何时?我乃周朝宿将,禁卫将士皆我旧属,一旦交锋,定当倒戈来归。更何况我有儋佳枪、泼汗马,天下何人能敌?”——这儋佳乃李筠帐下第一勇将,一杆枪打遍天下无敌手;这泼汗马乃李筠爱骑,神骏异常,端的是日行千里,天下罕有。守节道:“大人,如今宿卫诸将皆今上心腹,非得旧人矣,儋佳虽勇,一匹夫耳,泼汗善奔,一旦事急,奔向何处?大人,这孤军起事,其实凶险呢!”李筠道:“谁说我是孤军了?北汉已允我倾国相助,杨庭璋近在咫尺,此人乃周室懿亲,怎不助我?况我已派人去扬州联络李重进,到时南北夹击,赵匡胤有几条臂膊,怎生招架?我意早决,汝勿复言,快去把赵匡胤使者扣下,免得他及早知道了,早作防备。” 话说苗训日夜奔驰,不日回到京师,向宋太祖奏说李筠反状已显种种情状。次日早朝,宋太祖让苗训将潞州情况对众大臣细细说了,众大臣都道:“潞州反相已明,需得及早防备为是。”宋太祖微笑不答。恰在此时,晋州建雄节度使杨庭璋忽使来奏道:“潞州谋反,派使者以蜡书来诱我并举,兹已拘其使者,并蜡书迳呈皇上,乞朝廷早为之备。”此时太祖正怕杨庭璋和李筠串通呢,见奏大喜,去了一半心事,笑道:“好、好!杨庭璋能不负我,朕必厚报之。”说话间, 门使奏道:“李筠派其子李守节入朝。”众大臣一愕,太祖顾范质道:“这是什么意思?”范质道:“臣以为李筠准备未周,此来一则麻痹朝廷,二则怕是探听朝廷动静呢!”赵普奏道:“李筠反意已决,不如激之使其早反,则于我较为有利。”太祖点头。苗训奏道:“这李守节与其父不同,曾多次抵死谏诤,望皇上勿一体看待。”太祖道:“知道了,着李守节偏殿觐见。”当下散朝,便去偏殿等候,远远见李守节随着宫监进来。太祖迎出殿外,笑道:“太子,你来做甚么?”李守节一听,吓得面如土色,跪下叩头,砰砰有声。颤声道:“皇上怎的如此呼我?此必是有谗言离间我父与朝廷关系。”太祖冷笑道:“算了罢,当众悬周太祖像大哭难道谁造谣了?起来,你也别怕,我早知你曾多次以大义劝谏,无奈老贼不听你的。你回去对老贼说:我未为天子时,任他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如今我已为天子了,他便不能稍微让让我么?”李守节吓得魂不附体,星夜赶回潞州去了。 第二十三回 戡平叛乱 强藩敛手宋基定(3) 李守节刚走,李处耘求见,奏道:“皇上,扬州李重进派使者翟守珣来,现下住在臣家里。翟守珣请求私下觐见,皇上见是不见?”宋太祖喜道:“怎地不见?这翟守珣是朕幼时村塾同学,他怎地到了李重进麾下?”吩咐立即带他入来。翟守珣还未入殿,便见太祖站在滴水檐下相迎,笑道:“故人远来,大是不易!”翟守珣慌忙跪下,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太祖俟他拜毕,笑道:“进殿说话。”入殿后,说道:“从一早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你和处耘便陪我一起吃,如何?”吩咐道:“添几个菜,朕要请客呢!”太祖殷勤劝酒布菜,只谈些儿时在陈学究塾中种种顽皮事,虽是细节亦一一记忆清楚,守珣欢喜,只觉心中暖烘烘的,太祖道:“那时,你学得比我好,陈夫子顶喜欢你呢!”守珣道:“皇上那时是众同窗的头儿,大家没个不服的呢。”太祖呵呵大笑,顾处耘道:“咱小时候可顽皮得紧呢!”处耘笑道:“皇上聪明天纵,岂是凡夫可比。” 宋太祖道:“咱们兄弟少小便识,谁不知道谁了?以后少说些面谀的话。”翟守珣才来一两个时辰,见太祖故人情重,已把自己当做亲信,如何不喜?又见太祖豁达大度,体任自然,尤为心折,自然一心投效,更无疑忌。 饭后,赐茶。太祖才从容问道:“李重进这次派你来做甚?”守珣道:“重进派臣来上奏,恳请皇上允其入觐,以贺皇上登基呢!”太祖一怔,随即笑道:“他是真心想来京师么?”守珣道:“是否真心,他没跟臣说,然以臣忖之,恐非实意。”太祖笑问道:“何以见得?”守珣道:“重进自闻皇上登基后,惶然不自安,逐日修治城隍,打造军器,扩兵买马,前日李筠派使者送腊书来,约以南北并叛,至今使者还留在扬州未走呢!重进复修书暗通南唐,请求发兵相助,也只缘南唐不肯答允,是以不敢亟反耳。臣据此断之,入觐之请恐非真意。”太祖道:“这奸贼果然暗通南唐。”处耘道:“他若是真心入觐,来便是了,又何须事先奏请?”这明明是试探朝廷态度呢!若是允他入觐,他必疑朝廷要乘机夺他兵权,臣意以为不如暂拒之为宜。太祖点头道:“不错!”吩咐召翰林学士李昉来,嘱道:“李重进请求入觐,朕不欲见之,卿善为我却之。”这李昉果然大才,略一凝思,便落笔写道:“君为元首,臣为股肱,虽在远方,还同一体。君臣之份,方契远图,修朝觐之仪,何须此日?”太祖看了点头,用了御玺,交付与翟守珣,说道:“我欲赐重进铁券,许以永保富贵,他能信我么?”守珣道:“重进恐怕终无归顺之意。”太祖叹道:“这也由得他,朕实无图彼之意也。尔将铁券带回去,以示朕之意诚可也。”守珣叩头道:“陛下以此赤诚待也,他如果仍不悔改,是无良心也。”太祖站起身来,走近守珣,两手按在守珣肩上,恳言道:“守珣,这南方之事,朕便拜托给你了。即或李重进决意谋反,你若能说得他稍缓其谋,勿令南北两凶并举,便是帮了我个大忙!”守珣慷慨言道:“臣必当勉力为之,不贻陛下重忧也。”于是辞了太祖,匆匆回扬州去了。 这翟守珣原是李重进亲吏,跟随李重进已久,李重进怎知他和宋太祖的渊源关系?见他回来,又带来了御书、铁券,心中一宽,忙细细问了宋太祖接见情况。翟守珣善于言辞,乃力陈朝廷全无图重进之意,且道:“皇上说:方今朝廷粗定,东南严疆端赖重进镇之,这个时候又来朝觐做甚?李重进忒也多礼。”李重进心中又是一宽。进一步探询朝廷动态。守珣道:“朝廷正忙着对付李筠叛乱呢!依我看:似乎文武诸大臣都臣伏于今上了,京师很是安定呢!”李重进忙道:“朝廷与李筠是否会打起来?”守珣道:“这是一定的了。主公:如今扬州城池残破,攻守之备未具,南唐又不肯助我。以此,主人宜养威持重,不如俟李筠举事后,与朝廷打个两败俱伤,那时,主公坐收渔夫之利,岂不是万全之策么?”一席话说得李重进信了,拍着翟守珣肩头道:“你说得甚是,我又何必去替李筠火中取栗呢?”当下改而持观望态度,只是战守之备,更是抓得紧了。 第二十三回 戡平叛乱 强藩敛手宋基定(4) 再说那李守节奔回潞州,把宋太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向李筠说了,李筠反谋愈忽,四月,他把监军使抓了起来,派人将他绑赴北汉,约北汉立即发兵。此时,北汉主刘崇已死,子刘钧接位已达数年,接得李筠谋反讯息,心中大喜,认定这是后汉复国的大好时机,也不与群臣商量,即日,大阅兵众,搜罗得三万人马——这是倾国兵力了。刘钧亲自将了出征。 这日行到太平驿,正遇着李筠率潞州各官及耆老相迎,于是就在驿中相见。即封李筠为西平王,位于宰相卫融之上,赐马三百匹,另赐服玩珍异甚多。而李筠也早端整了奉献北汉主礼物,贿赂北汉文武大臣礼金,两相比较,竟是李筠所出更多。再一看刘钧仪表不佳,甚不似王者像。且仪从寡薄,兵力亦似不甚强,心中就有些瞧他不起。待刘钧宣布:派宣徽使卢赞监其军,心益不平。 这卢赞随李筠来到潞州,自以为是上国大臣,又职为监军,自当受到尊重,谁知李筠把他安置在宾舍里,遣了几个美姬服侍,每日宴席款待,却一应军务不令知闻。过得几日,卢赞不耐,亲诣李筠帅府议事,则见李筠正检阅马军呢!见卢赞来,迎之入座。笑指三千精甲骑兵,道:“我以此纵横天下,较之北汉兵众,孰强?”卢赞一听,心中大怒,勉强压住,对李筠道:“下官今日来此,欲与大王共议长策,未知大王拟如何用兵,可告我乎?”李筠大言道:“有什么可商议的?宋军将皆我昔时部曲也。见我则必降耳!卢公但拭目观之可也。”卢赞见他骄矜,益发大怒,拂衣而起,一径回宾馆去了,立即派人禀告刘钧。刘钧却又不愿于此时责备李筠,于是又派宰相卫融亦至潞州,以调解之——此时尚未出兵,北汉和李筠已不和了。 四月下旬,李筠遣兵袭破泽州。杀刺史张福,五月初留李守节守潞州,自率三万大军南下。 宋太祖闻李筠陷泽州,即命宣徽使咎居润赴澶州巡检,以备契丹蠢动;超升洺州团练使郭进为防御使兼西山巡检,备北汉由西山出兵。 四月戊子日,宋太祖派石守信、高怀德率前军进讨;命慕容延钊、王全斌率兵由东路急进。与石守信、高怀德会合。两路统由慕容延钊率领。 大军临行,宋太祖告诫石守信等道:“尔等此番出兵,须是一刻也耽误不得,宜昼夜兼行,能抢在李筠之前,扼住太行山隘,勿令其西出太行,犯我怀州孟州,则破敌必矣!” 石守信等奉旨,哪敢稍有怠忽?大军星夜奔驰,前后仅五日奔到长平,与慕容延钊、王全斌军会合。行程五百里,这一路崎岖难行,众军辛苦,待得赶至,扼住太行山隘,才放下心来,石守信下令休兵一日,安营扎寨——这日,正是端阳节。伙头军杀翻了几十头猪,数百只羊,整治齐楚,方待会食,哨骑报道:李筠率三万大军前来,前锋及此已不过十数里路。石守信、慕容延钊等商议:且不理会,让全军饱餐一顿再说。自率诸将登高望敌。眼见潞军前锋约三千余骑,踢起一路黄尘,奔到宋军大营前半里许,约住队伍,排开阵势。一杆大旗飞扬,上面大书一个“儋”字。旗影下一员大将,金甲金盔,跨下一匹黄马,浓髯暴目,手执一杆混铁枪,极其威猛。石守信道:“此人名儋佳,乃李筠手下第一骁将,号称天下无敌。今为前锋,未可轻也。”慕容延钊道:“是宜慎之,不可第一阵便输了锐气。”高怀德愤然道:“我自十六岁束发上阵以来,一条枪也颇会过不少豪杰,从不曾折过锐气,又怕什么‘儋佳枪’了?今日愿匹马与之决一胜负,不斩儋佳,誓不休也。”慕容延钊劝道:“高将军休逞一时意气。我军远来劳顿,只宜暂避其锋锐,俟明日决战可也。”高怀德道:“点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潞军素骄,轻我大宋,儋佳又是山西第一名将,如今乘李筠大军未至,合力破其前锋,则必大灭潞军士气,此机不可失也。”慕容延钊劝道:“将军之言甚是,然则稍候,俟我军饱餐了,再战如何?”高怀德勉强从了,好容易等到全军餐毕,怒气冲冲,自领三千骑兵出寨,直逼潞军而阵。令手下齐声大呼曰:“常山高怀德愿与儋佳一决胜负。” 第二十三回 戡平叛乱 强藩敛手宋基定(5) 那儋佳素来自负,多经阵战,一杆枪使得神出鬼没,又几曾见有人向其单独搦战?闻声大怒,匹马跃出阵前,打一看:只见对阵一员青年将军,素甲白马,朗目微须,虎躯蜂腰,手执一杆银枪,威风凛凛。这高怀德乃河北名将,勇名著于海内,儋佳如何不知?当下跃马向前,拱手道:“高将军有何指教?”怀德道:“指教不敢,久闻儋佳枪天下无敌,今日愿与儋将军一决胜负,众军一个也不得相助,尊意如何?”儋佳一听,傲气渐生,朗声道:“小将亦久闻高将军勇名,今日有幸得会。自古两雄不并立,谨遵台命。”于是两军便擂起鼓来。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全斌等都放心不下,径出军前掠阵,两边将士又几曾见过如此名将单打独斗?都屏息凝目,只听鼓声渐紧,高怀德放马对奔而出,待得切近,那儋佳目疾手快,刷地一枪便已刺到,高怀德情尽力举枪一架,“当”的一声大响,两马便擦身而过。高怀德觉得两臂酸麻,儋佳也觉枪被拨向一边,一时竟收不回来,两人心下均知,已遇上了毕生未遇之劲敌。两人分别圈转马头,又复相向奔来。这次高怀德决意先自出枪,于是圆睁虎目,紧握银枪,看看驶近,正待出枪,谁知儋佳手快,刷的一枪又已刺到。怀德心下一惊,这次便不硬架,在马上一侧身,垂身鞍侧躲过。两马又擦身驶过。怀德心下焦躁,二个回合竟全处守势,这便输了一半,心下已知在枪法上,儋佳已占优势。当下圈回马来,睁目大呼,跃马便冲,待得奔近,且不管儋佳是否出枪,便尽全力出枪便刺。那儋佳见怀德来得凶猛,便一领马首,侧身稍避,回首一枪,竟从空门中刺入。高怀德一枪刺空,已知不妙,急忙伏鞍,只觉一阵锐风,从盔上掠过,只差得几分便着了枪,吓出一身冷汗,心知今日已屈居下风。武艺其实不及儋佳,一咬银牙,便下了狠心。当下圈转马头,更不回顾,勒马又向儋佳奔来。儋佳连占优势,心中大定,自认必胜,见怀德奔来,只紧握枪,便也驱马急奔。待得稍近,出手如风,大喝一声:“着!”一枪已抵怀德胸前。那知怀德竟不闪避,只挺胸稍侧,这一枪已刺入怀德左肩,略滞得一滞,怀德也大喝一声:“着。”乘这一滞瞬间,一枪已中儋佳喉咙,将儋佳刺死马下。这时肩部鲜血猛迸。高怀德更不一顾,回头大呼道:“上前!”两边将士,初见两人拼了数个回合,只道儋佳已稳操胜券,岂料高怀德拼了身受重伤,后发制人,一下杀了儋佳!宋军个个兴高采烈,奋勇向前,潞军却是神气沮丧,回头便逃,饶是马快,也被斩杀两千余人,又被宋军攻拔大会寨,仓皇逃归泽州大营。 李筠听得前军大败,儋佳被杀,如今“儋佳枪、泼汗马”只剩下泼汗马了,如何不丧气?当下竭力整治泽州城防,鼓舞士气。慕容延钊等,每日稍稍拔营前进十数里,步步为营,反客为主。十五日后,即丁卯日,两军于泽州城南对垒。此时,那李筠之众约三万余。北汉兵仍屯太平驿,遥为呼应,并未合兵。而慕容延钊等亦拥众二万余,兵力虽稍少,却是得胜之师,慕容延钊等率先杀入潞军阵中,一场大战,潞军全军大溃,北汉监军卢赞被杀,死伤一万余,李筠率余众奔入泽州婴城固守。延钊、守信等围了泽州,百道攻打。 六月一日,宋太祖御驾亲至泽州,宋军声势益振,潞州部将王全德、王廷鲁相继出降,泽州形势危殆矣。 李筠此时已心胆皆碎,不知为计,只是终日绕室彷徨,长吁短叹。其妾刘氏甚有智谋,问李筠道:“军中现今战马还有多少?”李筠道:“还有千匹——你问这作甚?”刘氏道:“若尚有如许战马,便当被围时出奔潞州,可保必脱。潞州城墙坚固,且地近北汉,易守近援,且有退路,岂不胜于守此危城?”李筠一听,甚觉有理,便待下令突围,其近侍李泽谏阻道:“大王不可。目前帐下之人,口口声声都说是与大王同心,其实人心已散,在围城中,则只能与大王共生死,一旦出城,则必劝大王降敌,这时怎能出城呢?”李筠一听,也是有理,竟是守也不得,逃也不得,更是愁绝。此时,宋太祖亲犯矢石,督众军攻城,无奈城中余敌尚众,且城郭颇坚,逾旬未下。这日,宋太祖召控鹤左厢都指挥使马全义入帐,赐食赐坐,问道:“如此坚城,该当如何下之?”马全义道:“陛下,此城之所以未下者,并非城坚,其实是未有死士犯险先登故也。臣深受陛下厚恩,今日愿率死士以赴,不破此城,决不回见陛下!”太祖壮其言,抚其背而言曰:“卿,真朕之樊哙也!”命赐御酒一百斤。 第二十三回 戡平叛乱 强藩敛手宋基定(6) 马全义领了酒,从军中挑选尤雄健者百人,置酒大会,举大碗痛饮,大言曰:“人固有一死!大丈夫会当立奇功、建奇勋,则人死名存!今日,我与诸君犯死登城,必期成功,纵或一死,宁有憾乎?今与诸君约:生死者之父母妻儿,后死者孝养之与己父母同!”百人欢声领喏。各个举碗饮尽,掷碗于地,便奔出登城。一时鼓声雷动,万众大呼,随之而进,城上慌了,万矢齐发,谁知这百人竟如不见,马全义一人当先。飞步上了云梯,一柄刀舞得如一圈白光护住头顶,愈爬愈快。忽地一矢飞来,贯臂而入,流血被体。全义拔簇掷地,略不停步,从者大呼跟进,一拥上城。宋太祖亲率卫兵,继之攀登。这时附城之卒如蚁集,不到一个时辰,泽州已下,李筠仓皇赴火而死。北汉宰相卫融被俘。四日后,李守节以潞州城降。 整个平定潞州之役,从前军出兵之日起,至潞州投降为止,前后不过两个月零四天。北汉主吓得连夜从太平驿奔回晋阳。 此时,轮到宋太祖收拾李重进了。 九月戊申,宋太祖下诏,徙李重进为平卢节度使。这平卢远在青州,自是夺了李重进率领已久的军队,拔了他在淮南的根据地。与此同时,宋太祖派六宅使陈思诲再送铁券往扬州去赐给李重进,喻以朝廷之意,许以“与国共休戚”——只要他归顺朝廷。 这硬软两手迫使李重进必须立即作出决定:是乖乖地奉旨离开扬州,还是立即叛乱?他再也没时间犹豫了。李重进不是傻子,他当然懂得:所谓铁券,便是朝廷用来安抚贰臣的,等于说:“我知道你是不可靠的人,但你且放心,我仍然打算优待宽恕你。”然而,自古以来,哪里有君疑臣、臣能保全性命的呢? 李重进没有犹豫,他立刻扣留陈思诲,一面紧急向南唐求援。 此时南唐中主尚在,他自淮南丧败之余,创伤未复,国力大减,又怎敢起兵援助李重进,因此,他一面将李重进来信专使送至开封,并向宋太祖明示决无助叛之意,一面修书给李重进,反而劝他不要反。 这扬州经三次淮南之战,居民大半迁往江南,城垣败坏,民寡财弱。跟随李重进戍守扬州之兵,约两万余人。然而其家均在中原,他们和李重进不同,他们怎愿与李重进同反,永绝于父母妻儿?是以李重进反旗一举,许多兵丁便纷纷逾城逃亡,其中不少人是中上级将领,李重进寻翟守珣时,则早已逃得不知踪影了——这情形早在宋太祖意料中,因此他一面下令:优抚戍扬州之军属,一面下令:除李重进一人外,余人一概不问。这二顶诏令传至扬州,扬州守军便如阳光下的冰般迅速消融。李重进只得以严刑阻之,九月巳未日,一日杀军校以上数十人,始稍稍稳住阵脚。 也就在这日,太祖命石守信为扬州行营都部署,王审琦为副,宣徽北院使李处耘为都监率禁兵一万往讨之。临发嘱之曰:“李重进凭恃长江、淮河之险,欲藉孤磊以抗朝廷,外绝救援,内无资粮,士卒离心,则缓攻之亦胜,速攻之亦胜。然兵法尚速,宜速取之。”众人领命去了。 十月丁亥日,也就是在石、王大军出发后之第八日,宋太祖下诏亲征,三日后乘船东下,十一月甲辰日抵泗州,丁未日亲临扬州城下。 这时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等已围城十余日矣。李重进龟缩城中,不敢一战。石守信见扬州城防薄弱,便欲立即攻城,却被李处耘阻住,说道:“须待皇上亲至,再攻不迟。”石守信不解,问道:“皇上不是已有喻旨,道是速攻为上么?又何必俟皇上亲至,留之贻皇上之忧乎?”李处耘笑道:“石公,我岂不知此城易攻之极?然皇上已下诏亲征,不日即至,我等岂可与皇上争功?留此以扬皇上天威不变可乎?”石守信一听,如梦初醒,不觉点头,深服李处耘拍皇帝马屁的本领高明。 果然,甲辰日酉时,太祖驾到,石守信等入夜攻城,不到半个时辰,立即破城而入,李重进举家赴火死,其兄深州刺史李重兴自杀,其弟、其子戮于市。至此,南北两叛皆平,朝廷声威大振,强梁者敛手,狡猾者输诚,四海之内更无隐患。建隆元年结束时,也就是宋太祖登基第一年后,大宋江山的根基巩固了。 【注】①宋太祖平二叛事,参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建隆元年》及《宋史·太祖本纪》。 ②周末、宋初各镇节度使名单及登基初封功臣官职,均散见《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及各臣传记。作者审集拢来,也许有个别不准确处,但大致是不错的。 《附录》:周末宋初各镇节度使名单如下:(有△号者,是宋太祖亲信) 忠正节度使杨信(寿州) 淮南节度使李重进(扬州) 山南东道节度使向拱(襄州) 横海节度使张美(沧州) 义武节度使孙行友(定州) △成德节度使郭崇(镇州) 永安节度使折德戾(府州) 定雄节度使李彝兴(夏州) 保大节度使郭从义(漉州) 凤翔节度使王彦超(凤翔) 永信节度使王仁镐(商州) 保义节度使袁彦(陕州) 忠武节度使张永德(许州) 归德节度使(今上)(宋州) 武宁节度使王晏(徐州) 忠武节度使武行德(许州) △镇安节度使韩令坤(陈州) 武胜节度使宋延渥(邓州) 保信节度使赵廷赞(庐州) △武信节度使张令铎(遂州) 彰义节度使白重赞(泾州) 匡国节度使乐元福(滑州) 沙州节度使曹元忠(沙州) 朔方节度使冯继业(灵州) 安国节度使李继(邢州) 彰武节度使赵赞(延州) 平卢节度使朱之任(青州) 河阳节度使赵晁(孟州) △天雄节度使符彦卿(大名) 建雄节度使杨廷璋(晋州) △彰德节度使王饶(相州) 天平节度使韩通(郓州) △义成节度使石守信(卫州) △镇宁节度使慕容延钊(澶州) 雄武节度使王景(泰州) 静难节度使吴廷祚(分州) △宁江节度使高怀德(江宁) 护国节度使杨成信(同册) 第二十四回 顾念旧谊 宋帝杯酒释兵权(1) 建隆二年闰三月,宋太祖免去慕容延钊殿前都点检职,派他去当山南东道节度使(驻襄阳);免去韩令坤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职,派他去当成德节度使(驻镇州)。丙戌日,延钊、令坤辞帝,宋太祖在迎春苑设宴,为两人饯行。特地请了王审琦、李处耘、李谦溥、李谦昇等一班青年时代的旧友作陪,使这次饯行平添了一重浓浓的友情旧谊。 酒过三巡,宋太祖道:“慕容兄,韩兄,今日一别,更不知相聚何日,我微时的知交本就不多,这满朝文武可托心腹者更少,我实在是不想让你们离开的,可是这北方边防和南方拓疆的重任,不靠你们又靠谁呢?还望两兄善自珍摄,释我远念。来,大家干了这杯!”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一一干了。数中王审琦是从不喝酒的,他只举杯略一沾唇,便放下杯来,被太祖一眼瞥见,笑道:“审琦兄弟,我知道你是滴酒不沾的,只是今日一会,再会何时?何不放胆一醉,以志永念?”王审琦见太祖说得情重,心头一热,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喝道:“再满上!”太祖夺过酒壶,亲自给审琦酌满,审琦站起来大声道:“慕容兄,韩兄,今日小弟拼了一醉,以示友情终生不变。”说完,又仰头一饮而尽。太祖大声喝彩。韩令坤站了起来,大声道:“陛下,这北方边防交给咱,你尽管放心,咱兄弟一生一世,定当保定大宋江山铁桶般安全。”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众人齐声附和。慕容延钊站起来道:“陛下今日仍以兄弟相称,微臣原是不敢应的,只是今日叩别在即,姑且应了这一回。我今日有一言奉谏,陛下能应承么?”太祖道:“不论你说什么,咱都应承了。”一口便干了一杯。延钊见太祖答应得豪爽,心下感动,含泪道:“陛下,这天下得来不易,臣等身家性命、功名富贵,全靠陛下维持,实在是与大宋共休戚的。闻道陛下登基以来,数数微行,前些时听说有冷箭射中陛下车盖,此事可是有的?”太祖道:“有之。”延钊道:“陛下身系天下安危,设有不虞,如天下苍生何?陛下,臣今日远行,却是甚不放心呢!”太祖目中泪光莹然,说道:“前些时只因深居宫中,也不知诸般政令便民也否,是以偶或访诸蓍老,却不知众兄弟为我如此担心,我今后定当小心是了。”说罢,又劝大家干了一杯。李处耘说道:“陛下,酒已够了,再喝臣等恐有失仪。”太祖横了他一眼,说道:“今日还说什么仪不仪的?偏你多心,罚你一杯!”众人哄笑。这一日君臣尽欢,太祖大醉,竟不知众人是何时离去的。 次日,太祖下旨,废除都点检和殿前都指挥使两个职位——盖以都点检、殿前都指挥使兵权太重故尔。 五月,杜太后病了。她平素身体很好。端午节那天一高兴,多吃了两个粽子,停了食,又受了点风寒,年岁大了,便抵受不住,初时只不过有点发烧,头昏腹胀,赶快请御医诊治。看官须知,这给皇帝、太后治病,纵是真有才学的名医也是治不好的,因为万一出了事,满门抄斩是常有的事,因此用药力求平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来二去,太后渐渐病重,起不了床,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很是危殆了。宋太祖急得手足无措,日夜守在病榻边流泪不止。这天,他下旨把李谦溥兄弟之母阎太夫人接入宫来陪杜太后闲聊。阎太夫人在慈宁宫前下了轿子,步入宫来,只见各处门窗紧闭,挂了厚厚的窗帘,室里阴沉沉的,一排排宫女、太监垂手侍立,一丝声音、一丝风也没有,到处弥漫着药味和檀香味。二宫女引导阎太夫人走入寝宫,宋太祖迎着,叫了声:“伯母。”便拜了下去,吓得阎太夫人慌忙跪下,说道:“皇上,你怎地如此称呼,行此大礼?老妇如何经受得起?”宋太祖扶起阎太夫人,说道:“朕微时家中屡空,常得太夫人垂顾,厚谊萦怀,无时或忘。怎敢对太夫人无礼?”阎太夫人道:“皇上今日君临天下,四海之内,无非臣民,岂可为老妇屈尊?”太祖道:“这是内宫,咱们只叙常礼。太后病重,时时想念阎太夫人呢!”阎太夫人道:“眼下好些了么?”太祖垂泪道:“只怕凶险得紧呢!”便引她到杜太后床前。阎太夫人定眼一看:只见太后脸色青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闭着眼睛,呼吸急促。阎太夫人垂泪道:“太后,你怎么了?臣妾李氏叩见。”杜太后微微睁开眼睛,见了阎太夫人,便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阎太夫人的手,微语道:“难得你来看我,我……我怕是不行了!”阎太夫人劝慰道:“太后怎地说这等不吉利的话?眼前有这许多高明的太医,些小疾病,又怎会医不好了?太后福泽深厚,贵为天子之母,正有得享福呢!”太后微喟道:“正是因为匡胤做了皇帝,我日夜担惊受怕,说什么享福?”阎太夫人道:“太后怎恁地说?普天下百姓都道:现下真命天子在位,英明仁惠,个个欢喜不尽呢!太后又担心什么了?”太后道:“便是天子之位至尊,觊觎此位的人又怎少得了了?只消稍有闪失,便是亡国灭族的大祸,叫人怎地能安心?”阎太夫人劝慰道:“太后休虑,眼下叛乱已平,四海宁定,况又连岁丰登,百姓足食,盗匪敛迹,而且皇上俭朴爱民,朝无佞臣,已奠万年之基,太后放一百二十个心,尽管爱护好身体,皇上就高兴了。”太后道:“万年之基?嘿嘿,这是说说好听而已,自古以来,哪有百代朝廷?保得几代已是好了。这不光是只顾咱家,天下百姓这几十年苦得很了!”阎太夫人道:“太后明见,百姓是经不住再折腾了。”杜太后道:“前些时听匡胤道:现下全境只有七十六万七千四百多户人家,每家就算有五口人,才不过三百多万人口,比起盛唐之际,不及八分之一(注:这数字只是北宋初年管辖下诸州的人口,不含僭伪分裂诸国人口数)。若是再不安定,只怕百姓快死绝了。”阎太夫人陪太后说了阵子闲话,见太后倦了要睡,便辞了出来,宋太祖的赏赐自是极丰厚的了。 第二十四回 顾念旧谊 宋帝杯酒释兵权(2) 当晚,太后病情转剧,昏迷了数次,醒来后,屏退一切人,包括光义、光美兄弟(此时因避讳,匡义、匡美已改名为光义、光美)、王皇后、长公主、驸马等,只嘱太祖召赵普进宫,因道:“赵书记(她仍按习惯,以赵普为节度使府掌书记之旧职称呼他),咱就要去了,匡胤、光义兄弟,拜托你尽心辅佐了!”赵普跪下连连叩头,道:“太后放心,臣定然尽心竭力、肝脑涂地,以报皇恩!”杜太后见宋太祖只是哭个不停,柔声道:“孩子,不需哭得,我已经活到六十岁了,也不算短命了。你皇帝做得很好,我贵为太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此刻我想和你谈一件大事,你怎地哭个不停呢?”太祖呜咽道:“不知母后有什么吩咐?”太后道:“我只想问问你:你知道你这天下是怎么得来的?你知道么?”太祖道:“这都是祖上和太后积德深厚,余庆及我,才有今天。”太后摇头道:“不然!真正原因是周世宗使七岁幼儿为天下主,人心不附的缘故,这才给了你机会啊!若是周朝有年长的君主在位,你能这么容易做上皇帝么?”太祖连声称是。杜太后道:“你和光义,都是我亲生的儿子,你们的才智我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你百年之后,应当传位给光义。国家这么大,事务这么繁,能立年长有才智者为帝,是社稷之福,你以为如何?”匡胤顿首道:“孩儿怎敢违母后的教导?”太后回转头来,对赵普道:“赵书记与我当同记我言,不可违背了。”赵普叩头领喏,当即取过纸笔来,写下了太后遗嘱,于纸末署曰:“臣赵普谨记。”给太后看了,宋太祖取过一个黄金盒子装了记录,密密封了,交付谨密宫女保管。这夜,杜太后去世。这个颇有智度的妇人,这个与赵匡胤一样力求宋室巩固的太后,在临终前,为宋朝第一任皇帝指定了接班人。这个选择是对是不对,千百年来议论纷纷。然而,“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这句话是不错的。她的墓附葬于洛阳之安陵,即赵弘殷的墓中。 次日,宋太祖便封赵光义为晋王,开封尹,隐隐便是确定他是皇位继承人了。这时,高怀德是副都点检,石守信是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王审琦是殿前都指挥使,张令铎是侍卫都虞候。这四个人或是宋太祖的亲戚,或是微时至交,他们都在扶立赵匡胤为帝时立过大功,并在战争中共过生死,他们自然是宋太祖的亲信。可是赵普却三番五次地劝太祖免去他们职掌禁军的大权。说的次数多了,太祖道:“这几个人对我十分忠心,决不会背叛我的,对他们还不放心,教我相信谁呢?”赵普道:“臣也知道,他们是个个可靠的,也不是野心很大的人。只是他们不但功劳太大,而且地位太高,权太重。况且他们又都是不善于驾驭部下的人。万一部下中有不逞之徒,谋求富贵,挟持他们起来谋乱,到时候也来个黄袍加身,只怕他们也会身不由己呢!”太祖听了,仍是缓缓摇头,道:“他们几个必不会负我。”赵普道:“难道陛下当日愿意负周世宗么?这是权势所迫,恐怕不是由得自己愿意不愿意的呢!”宋太祖黯然,却不言语。 秋七月末,宋太祖于迎春苑设筵,宴请这禁军四大实权人物。这一天,天气晴和,丹桂初放,天空高远,秋风吹得人十分舒服。花园外奏起细乐来,隔着林子,听去分外幽雅,一点也不妨碍交谈。酒至半酣,宋太祖道:“平时太忙,难得偷闲一聚,今日须得脱略形骸,不拘君臣之礼,方才饮得快活。”挥手斥退左右,脱去龙袍,取过大杯来,亲自劝酒,便似昔日友朋相聚一般。石守信、高怀德等初时还有些拘束,十几杯酒入肚,渐渐忘却礼法,一时杯盘交错,酒到碗空,许多旧事回忆起来,许多故人也回忆了起来。宋太祖从容道:“若不是仗着众兄弟之力,怎能得有今日呢?以此,须得敬大家一杯!”举杯一大口干了,呵呵大笑。石守信道:“陛下,我等能有今日富贵,还不是依靠陛下赏赐么?”太祖道:“这话不错,咱们原是祸福与共的,只是你们富贵了,很快活,却不知我当了皇帝,却远不如昔日当节度使时畅快呢!”四人大感诧异,都停了杯,问道:“这又是为什么?陛下难道还有什么不足么?”太祖叹道:“这倒不是!当皇帝太难,我自登基以来,便是一夜也不曾安过枕呢!又有什么快活了?”众人更是诧异,太祖道:“这又有什么难懂?谁个又不想除掉我自己当皇帝呢?”四人一听,这“谁个”竟是把自己也包括在内,怀疑上了。心中一惊,酒都化作冷汗冒了出来。连忙避席叩头道:“陛下为什么这样想呢?如今天下已经大定,哪里还有什么人敢萌叛逆之念呢?”太祖摇头道:“兄弟们坐下,听我慢慢说。就拿众兄弟来说吧,咱们是共过患难的,是过命的交情,你们心中自然绝无害我之念,这又有什么信不过的了?便如我当日侍奉周世宗一般,岂有二心?然而,你们的部下之中,贪图富贵、野心勃勃的人难道少了?一旦他们也把黄袍加在你身上,逼迫你登基,到了那时,岂能由得你么?”四人一听,知道这猜忌之意已深,再也不是言辞说得清楚的了,吓得连连叩头。只听宋太祖继续说道:“自古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仔细体会,那也是形势使然,不得不然,并不是这些人个个都是忘恩负义、残忍好杀之徒,韩信不想造反,他身边还有个蒯越呢!怎能怪他们不加防范呢?”张令铎等叩头道:“臣等愚昧,虑不及此,还盼陛下哀矜我等,指示一条可生之路才好。”太祖道:“起来,起来,话是这么说,可是,难道要我也对兄弟们猜忌,下毒手害你们么?我也苦恼得很呢!但我仔细想来,形成猜忌的原因,只不过‘兵权’二字的缘故。这兵权一日在谁手,猜忌便一日难消。众家兄弟:人生在世,不过如白驹过隙,所谓富贵,不过是功劳甚大,地位甚高,金钱甚多,能使自己和子孙可以过快活日子而已。今我为众兄弟计:众兄弟已功成名就,何不释了兵权,做个大镇节度使,多买些好田地,多做些好房子,广置歌女姣童,每日欢饮快活,以尽天年?我与众兄弟尽去猜嫌,上下相安,全君臣之义,保朋友之情,子女辈互通婚姻,世世为亲戚,则众兄弟令名无损,功绩永存,也使我得以不蒙忌贤之恶名,这样岂不甚好?”一席话说得石守信等恍然大悟,满心欢喜,拜谢道:“陛下为臣等虑得恁般周全,真是‘生死者而肉白骨’了,臣等感激不尽。”这日尽欢而散。次日四人都上奏请解兵权,太祖与宰相范质等商议了,七月庚午日下诏:以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镇郑州);高怀德为归德节度使(镇宋州);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镇寿州);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镇澶州)。都免去了禁军统帅职务。同时,连副都点检、侍卫亲军正副都指挥使等职位也废弃不再设置了。下旨精简了镇兵,不许节度使过问地方政务,这便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杯酒释兵权”事件了。 第二十四回 顾念旧谊 宋帝杯酒释兵权(3) 下诏之次日,宋太祖召内处马步军都头,寿州刺史张琼至便殿,温言问道:“兄弟,你破骨取弩后的创处,如今还痛么?”张琼笑道:“感陛下关注,早就不痛了!”太祖动情道:“当日若不是兄弟舍身护我,我早死了,岂有今日?近年来我没怎么给你加官晋爵,实是我左右离不开你的缘故。”张琼笑道:“臣现下官职也不算小了,何况臣乃愚鲁粗人,也做不来什么大事情,只求能在陛下身边,日日能见着陛下,便快活得很了。”太祖笑道:“我自知兄弟爱我情深,现下你完婚了么?”张琼道:“早已完婚了,已有一个犬子,虽则幼小,却甚聪明,不似微臣愚鲁。”太祖笑道:“虎父安得犬子?令堂今年多少岁了?”张琼道:“臣母六十岁了,只是这些年时时为臣担心,得了个忡怔之疾,却是令臣不安呢!”太祖道:“今日便封赠她为郡夫人,也让她风光风光。”张琼忙跪下叩谢,满心欢喜。太祖道:“昨日禁军诸帅尽辞兵权,那殿前诸班万余人众,个个都是虎狼之士,张令铎为都虞侯时,骄纵得他们太过了,却是非你不能制之。兄弟,今日便擢升你为殿前都虞侯,你便替我好好管束管束!”张琼心中感激,领旨谢恩。太祖道:“这都虞侯昔年我是做过的,皇弟光义也做过的,它职在警卫京师和皇城的安全,兄弟休得轻忽了。”张琼道:“微臣体会得,皇上放心。”这年年底,宋太祖开始布置边防。他令韩令坤为北面缘边都部署,统帅李汉超(驻关南)、马仁瑀(镇瀛州)、贺代忠(守易州)、何继筠(守株州),这个集团是用来对付契丹的。他派郭进守西山,李谦溥守陧州,李继勳守昭义,而以李继勳为统帅,这个集团是用来对付北汉的。他派赵赞守延州,派姚内斌守庆州,派董遵晦守环州,派王彦昇守原州,派冯继业守灵武,这个集团是用来对付吐蕃的。 宋太祖允许他们进行边境贸易,税收一律归他们掌握,允许他们招募亡命之徒为爪牙;要求他们广派间谍刺探敌情,军中大小事务允许他们便宜从事;而且长期不调动他们职务,以便他们熟悉边情,所以这些边将个个富于资财,军力强盛。宋太祖在位二十年无西北之忧,史书说他:“盖能推赤心以驭群下所致也。”那么,难道宋太祖就对他们这么放心,不怕他们造反么?这倒不是,宋太祖自有他一套方法。他把这些将领的家留在汴京,给他们起造最好的房子居住,百般优待,使他们不敢生异心;他给他们重权,却一个也不升为节度使的高位,他们管辖的兵丁采用轮戍制,经常更换,使他们不能生异心;他又恩威并施,采用权术牢笼,使他们不致生异心。端的是费尽心机,确实是个聪明皇帝。这恩威并施,我们举两个事例:董遵晦,我们在前面说过,是董宗本的儿子,昔日在随州曾对赵匡胤无理,因此,自赵匡胤登基后,他便十分恐惧,生怕宋太祖记恨报复。建隆二年八月,突然接到圣旨,召他入觐,登时把董遵晦吓得半死,只得随了中使到了开封,即日,宋太祖在便殿召见。董遵晦换了罪衣罪裙,硬了头皮进宫,宋太祖远远见了他便呵呵笑道:“故人别来无恙乎?”董遵晦趴下,叩头如捣蒜般,颤声道:“罪臣昔日无状,惶恐无地自容,今日特来领死。”宋太祖下阶,便亲手扶起,携了他手,迎主殿中赐坐、赐茶,然后细细打量遵晦,笑道:“那些少年意气之争,提它做甚?朕早忘了,倒是令尊、令堂昔日厚待,无日或忘。”遵晦一听,心中大定,这时才敢偷眼看太祖:见他虽则温颜相待,却有一股威严之气逼人,不由得不心上一凛。太祖因问及宗本夫妇情况,遵晦垂泪道:“臣父三年前病故,臣母于周显德元年被契丹游骑掠去幽州,于今六年生死不明,思之肠断。”太祖微笑道:“朕今日召卿入觐,一则是与卿阔别多年,渴欲一见,以叙旧情;二则是这里有个人,极想见你,朕不忍违其意,是以召卿耳。”回头吩咐道:“便去请来。”董遵晦满腹怀疑:是什么人想见自己?怎地内使会向内宫去找人?须臾,二个宫女从后宫扶出一个老太太来,见了遵晦,竟忘了叩见皇上,颤声道:“儿呀,这不是做梦么?”踉跄上前,一把搂住遵晦,泣不成声。董遵晦忽见老母,止不住热泪双流,紧紧搂住母亲,道:“娘,你怎地会在这里?”董老夫人道:“便是皇上派人救我回来的。”董遵晦这一番感激,当真是恨不得以死相报。跪下呜咽道:“皇上不念旧恶,且令我母子重逢,微臣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圣恩也。” 太祖脱下所服珍珠盘龙衫,赐予遵晦道:“昔日令尊托我照顾你,朕不敢忘也。今日卿为我镇守严边,任重道远,自不能时时相见,今将此衫赐汝,见衫便如见朕一般。”——从此,这董遵晦奋不顾身,屡立边功,威震西夏,守环州七年,死于任所。 宋太祖对待李汉超,用的法子又自不同。这李汉超当日在陈桥兵变时,是立了大功的。这年九月,有人到开封告御状,状诉李汉超恃强掠夺其女为妾,而且掠夺他的家财等种种不法之事。太祖派人调查属实。沉吟良久,乃召其人问道:“以你的身份,你女儿嫁人,可以嫁什么样的人呢?”这人道:“可以嫁给农家子弟为妻!”太祖又问道:“李汉超未到关南前,契丹的情况怎么样?”那人道:“契丹每年都入侵掠夺,人民苦不堪言。”太祖道:“现在情况又如何呢?”那人沉默良久,乃如实道:“现在契丹不敢来了!”宋太祖道:“是了!李汉超是我边防重臣,终不能为你之故而罪之。何况你女儿为他之妾,岂不胜于为一个普通农妇么?设若没有李汉超,你家能保全生命财产么?”于是掷下他的诉状,将那人赶了出去。当下暗地里派人护送这人回关南,并喻旨李汉超道:“你立即将那人的女儿送回给她父亲去。立即归还你掠夺那人的财产。这一回,我姑且免你的罪,切勿再为虐民的事。你如缺钱用,为什么不向我要呢?”李汉超又是感激,又是畏惧,从此痛改前非,在关南十七年,政平讼理,洁身自爱,吏民怀之,死后,为他立碑记功。 【注】①宋太祖在赵普建议下,释禁军将帅兵权,削藩镇权事,见《宋史·太祖本纪》、《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建隆二年》。 ②杯酒释兵权事,见司马光《涑水纪闻》。 ③太祖微行,飞矢中黄盖事,见宋·朱开《曲洧旧闻》。 ④杜太后遗嘱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建隆二年》。 ⑤太祖厚待董遵晦事,见司马光《涑水纪闻》。 第五部分 第二十五回 虬髯推秤 熙载自污全令名(1) 建隆三年(公元961年)十月,南唐中主李璟已经去世,后主李煜即位。其时淮南全失,国土少了一半,再无力与中原争竞。李后主只得奉行“谨事大国”的国策,事事不敢违拗大宋的号令。这年十二月,宋太后杜氏将归葬山陵,这是大宋的“国丧”大事,李后主怎敢怠慢?于是派户部侍郎韩熙载为“助葬使”,备了丰厚的奠金,写了国书,去开封献礼、致哀。 这韩熙载是江南第一美男子,出名的风流魁首。他风度飘逸,举止典雅,只要他穿上一件新款式的衣服出来,便会人人仿效。他已五十多岁了,却依然相貌英俊、儒雅,另有一种成熟了的男子潇洒仪表、风度。 韩熙载又是江南第一文学大宗师。他为人家写的碑碣,天下无双,远至朝鲜、日本,都有人不辞万里来求墨宝,所以谁家获得了他写的碑碣,便觉得祖宗八代都光荣。最难得的是:他十分喜欢奖掖后进学子,有才气的青年学者他必迎致门下,殷勤接纳,是以文人学士,从之如流。 韩熙载为人最有骨气,最有胆识,朝廷大事,凡属有不利于国计民生者,他必据理力争,三番两次被奸臣中伤,贬官远戍,他仍不改初衷,渐渐地被推许为江南清流的领袖,一时,江南最有名气的忠臣英彦,如江文蔚、常梦锡、徐铉、徐锴、潘佑、张洎等,都是他的好朋友、座上客。他们整日或是议论国家大事,或是评价朝政得失,或是谈论江南人物……渐渐地在南唐政坛上形成了一股势力,形成了一派正气,当时掌权的奸相宋齐丘及“五鬼”等人,他们把韩熙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去之而后快,因此,终南唐中主一代,韩熙载等时遭贬斥、迫害,然而,江南百姓却对他们很是钦敬,视为江南百姓的代言人。 韩熙载虽然不富,却十分好客,他家的酒是百年以上的醇酒,韩家的厨师,是江南第一名厨,因此食馔之精美一时无比。韩家的声伎又是江南第一名部,更何况在韩府可以放谈不禁,因此,每逢休沐日,朋友们便不俟邀请,自然喜欢到韩府来,吃吃喝喝、观赏歌舞、吐吐积郁,那是再好也没有的好地方了。 韩熙载自三十五前,由李谷护送他渡淮投奔江南以来,一直是满怀豪情,愿竭尽全力拯民于水火之中,致君于尧舜之上,荡平群魔,统一宇内。所以他在南唐政治上的每一关键时刻,从来都是不计个人利害,提出了有真知灼见的正确建议,他曾坚决反对中主用兵福建,中主不听他的,结果是用空了国库,打了个大大的败仗;他曾不顾一切,弹劾奸相宋齐丘和“五鬼”,结果非但没有撼动奸臣势力,反而是自己遭到贬斥;当契丹祸乱中原,石晋王朝崩溃时,韩熙载又力主抓紧时机、挥师北伐,统一中国,可是中主仁懦,坐失良机;当中主用兵湖南而以边镐为帅时,又是韩熙载极力反对,以为边镐毫无帅才,必将误事,中主不听他的良言,结果吃了个大败仗,丧师辱国。后来,周世宗大军侵犯淮南时,韩熙载主张依靠渔民、持久抗战、反对使用陈觉做监军,这些正确建议,仍未蒙中主接受,结果失去了整个淮南。 如今,他已深知:南唐已无可挽救了,自己的壮志已不可酬了。更何况自己已经老了,一股悲愤之情,近来时时在他胸中激荡。他知道,他只能置身在这个小朝廷中,一天天混下去,直到或则自己先死,或则是南唐先亡。 他之所以别无造反,是因为他与南唐的渊源太深,他已在南唐过了一辈子,官也做到了户部侍郎。他不能也不想背弃南唐去另觅出路,这不是大丈夫之所应为。更何况他与李后主有着一种超越君臣关系的深深情谊呢!李后主可不是一个坏皇帝,他为人仁厚,又极勤政,每每议事至深宵。他爱民如子,废除了一些苛法弊政,他甚至到监狱里去看囚犯,生怕有错案冤狱;他尊重大臣,又是从善如流,因此政治清明,百姓怀德。更何况李后主又是一个文学奇才,所填的词千古第一呢!正因为如此,他和李后主“臭味相投”,十分亲厚。此时,宋齐丘已被贬斥死了,“五鬼”也大半贬斥了,朝廷颇有些新气象。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李后主从中主手中接下的是个烂摊子,李后主只能苦苦支撑。面对着强大的宋王朝,却是挣扎不得,只能是顺从、谨事,而前途只能是被兼并的结局。对此,韩熙载为李后主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第二十五回 虬髯推秤 熙载自污全令名(2) 韩熙载这些年时时会想念起李谷来。当年淮滨壮别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今,李谷已经死了,但是,他毕竟比自己幸运得多。他长期担任北周的宰相,深得周世宗信任,言必听,计必从,置身于北周决策层,从而可以一展他自己的抱负,运用自己的智慧,为北周定策兼并了淮南,从而为中原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他是虽死犹荣啊!可是自己呢?自己的才能施展了半分没有?自己可从来也没有进入过决策层啊。现在,以韩熙载的声望、资历都毫无争议地可以当宰相了,可是他已不想当了——毕竟太迟了,他回天无术了。 老实讲,假如此时李谷还活着,他是决不肯奉诏去开封的,他没脸去见故人。现在他所以愿奉诏,只是想看看,赵匡胤是个能一统天下的人物么?倘若不是,那么或者天下会继续乱下去,那么南唐或许还有机会翻过身来。 韩熙载正是怀着这复杂的心情跨过长江,来到北国的。 他走的正是当年自己仓惶南奔的老路,仍是直趋正阳过淮河。过淮河后景色便与江南大异了,绿色已被黄色代替,山是黄色的,大地也是黄色的。是的,几千年来,黄河母亲把它的儿子——中原大地,打扮得和自己一样的质朴、浑厚。此时西风正劲,万木萧条,庄稼已经收割,远远只见几头黄牛散落在地头啃草,几只瘦驴在拉车,这一切对于生长在北方的韩熙载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毕竟几十年未回归了,教他见了如何不心酸?韩熙载沿途留神观察:只见村舍虽则残破,却也厚积着麦穗、高粱秆;居民衣衫虽则破旧,脸上却无菜色,神情也十分安详,心知这是周世宗、宋太祖重农轻赋的结果。农民虽非丰衣,却也已经足食了,不禁暗暗点头。 这日行至陈留,只见一员大臣率领着一干吏员在驿馆前迎候,见着熙载一行,便上前揖问道:“贵使莫非是北海韩相公么?”韩熙载见来人穿着二品文官服饰,长身宽肩,眉清目朗,举止文雅,态度恭敬,满脸堆笑,便不敢怠慢,忙滚鞍下马回礼道:“贱名有辱清听,敢问大人尊字?”那人笑道:“下官河内卢多逊,位居大宋知制诰。今奉皇上圣旨,为馆伴使,迎接韩相公。”韩熙载知道:卢多逊是赵匡胤的心腹大臣,也是中原名士,如今派他来接待,足见大宋看重自己,也觉高兴。便趋前执手道:“卢兄清誉,小弟虽在边鄙小国也是久仰的了,如何敢望卢兄远迎?”卢多逊听得韩熙载知道自己名字,很是高兴,于是携手入馆。陈留是个小县,馆驿自是简陋,此时却已粉饰一新。两人寒暄数句,便开出接风酒宴来。酒宴丰盛,竟不亚于江南。韩熙载心知,这必是自汴京带了厨师来备办的,不然陈留小镇,怎生能开出如此盛宴来?宾主互酌,饮谈甚欢。酒席上有一味黄河鲤鱼,肥腴爽口,韩熙载多年未食了,不禁多下了几著。卢多逊笑道:“韩兄乃北人也,久客江南,颇思故土否?”熙载道:“小弟北方已无亲友了,唐国主待熙载甚厚,‘不思蜀’也。”多逊问道:“闻唐国主青年接位,以韩兄之见,彼何如主也?”(他是什么样的君主呢?)熙载端容道:“我主虽然年轻,然自践祚以来,勤政恤民,睦邻罢兵,恭事上国。况乃天性仁厚,聪明睿智,敬礼大臣,亦仁主也。”多逊点头道:“乱世而有仁主,此亦江南百姓之福也。弟虽不文,亦颇读唐主诗词,是衷心佩服的,却不知他复善于治民,这却难得了。”熙载问道:“不知宋帝如何?”多逊道:“小弟有幸,得久侍皇上左右,世人仅知我皇英武过人,却不知他性格行事,处处令人心折,实是自古以来少有的英主,真是天下万民之福也。”韩熙载正想了解宋帝情况,因道:“这酒已够了,今夜无事,咱俩便煮茗夜谈,卢兄为我详述如何?”卢多逊欣然道:“甚好!”于是两人携手入客房落座,熙载命随侍小童煸起一炉炭火,取过一罐泥封雪水,煮沸,泡上两杯清茶来。那茶远远便透过一阵清香,待得举杯在手,只见白玉般薄瓷御窑茶杯中,浮沉十数颗茸毛粒状茶叶,茶水也不见甚绿,却有一股袭人清香,多逊呡了一口,满颊生津,不禁大赞道:“好茶!”韩熙载笑道:“这是太湖碧螺春,这水嘛,是去冬从梅花上扫下来的净雪窖藏的。卢兄喜爱,小弟带得有少许,回头叫小厮捡出来,卢兄带回去慢慢喝!”卢多逊大喜,谢了。韩熙载便从容叩问宋帝诸般行状。卢多逊道:“实不相瞒,皇上秉性是有些急躁的,一日,宰相赵普表荐某人为御史,圣上素来不喜此人,批驳不准。赵普明日又荐之,皇上大怒,撕裂奏章,掷于地下,赵普拾了起来,贴补后,重又奏上,皇上一笑,竟然准了。某人后来当御史甚是称职,敢于直谏。”熙载点头道:“性急之人,能听得进逆耳之言,那是很不容易的了。”多逊道:“皇上性俭,后宫宫女都穿布衣,帘幕不见丝绸,皇上自己的衣着,洗至敝旧,不忍弃也。”一日晋王光义谏道:“御车敝破,何不置新,亦见威仪也?”皇上道:“以我今日财力,便用金子造车,也能打了。只是百姓还未温饱,先顾自己享受,恐非治国之道。”熙载又点头道:“做皇帝的,确是要什么便有什么,然而心中能想着百姓,当真很不容易了。”卢多逊道:“岂止想着百姓?公主年轻,自然喜欢打扮,一日,皇上见她帽上饰着一根翠羽,立命摘下,道:‘宫中所尚,往往风靡天下,如果民间皆尚翠羽饰帽,则必翠羽腾贵,那时知道要伤多少翠鸟?误多少农时?’”熙载又点头叹道:“为人君者,悯及禽兽,确是仁者心肠了。”卢多逊见说得熙载心服,很是高兴,便更滔滔不绝地谈下去,道:“皇上微时,曾去凤翔往投王彦超,彦超不纳,临行只赠十千钱。皇上登基后,一日,召见彦超,问道:‘朕昔日投卿,卿何不纳我?’彦超惶恐,免冠叩头道:‘臣罪该万死,然而凤翔水浅,实非卧龙之地,若非如此,皇上又怎能腾尽翱翔、遂登九五之位呢?’皇上一笑,竟不计旧恶,超迁王彦超为同平章事!”韩熙载心中叹服道:“如此胸襟,实在难得!”卢多逊喝了一口茶,又道:“还不止呢!皇上欲令众武将尽皆读书,道是不读书,不足以使之知仁义,不足以化众悍将之戾气,不足以治民。依小弟之见,此事虽则迂缓难行,却是治本之良策呢!” 第二十五回 虬髯推秤 熙载自污全令名(3) 韩熙载听到这里,浩然长叹,心下不知是喜是悲。他此刻深深知道:宋太祖一出,这几十年五代之乱,当可结束了!这对深受战祸的亿万百姓来说,是天大好事,这对自己这个有良心的读书人来说,如何能不因民之喜而喜?然而,自己局处江南,虽怀不世之才智,从此却是一场空了,这又如何能不悲呢?当夜辗转反侧,一夜无寐。 不一日一行人抵达开封。入城便见街道宽阔、市井繁荣,河下粮船蚁集,街上不见执仗兵丁,一派祥和气象。 十一月甲辰,韩熙载见帝。呈上南唐国书及助葬银十万两。宋太祖亦久闻韩熙载人品、才识和文名,温颜接见,敬礼有加。韩熙载乃第一次见到宋帝,见他红面长髯,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思路清晰,谈吐爽利,英武中不带煞气。及见百官进退有序,动合礼仪,朝中宰辅皆贤能之士,群臣多英彦之士,气象熙和,绝非南唐小朝廷可比。心知升平气象已成,望治之日有期,不禁心服。 他暗暗将宋太祖与李后主作一比较:宋太祖身经百战,战无不胜。李后主无法比了;胸怀谋略,善驭群臣,李后主也是无法比了;出自民间,洞悉民苦,李后主还是无法比了;英果刚决,雷厉风行,李后主更是无法比了。更何况赵匡胤挟中原百州之雄资,手中握数十万百战之雄兵呢?天下大事,不问可知了。暗暗叹息,从此死了佐南唐以角逐中原的雄心。 宋太祖深知韩熙载碑碣之能天下无匹,动念欲命其为太后书写神道碑。然一转念,满朝文武,不乏人才,如今却叫一个外臣书碑,颇失大国之体,便硬生生把此念压了下去。 十一月丙午日,附葬明宪皇太后于安陵,壬申,赐宴众大臣及各属国使节。韩熙载于十月奉使来汴梁,忽忽已一月有余,虽则宋廷礼敬不衰,却忍不住思念江南。蓦地想到卢多逊曾问:“君本北人,颇忆故乡否?”当时曾因一国使者身体不得不答道:“唐国主遇熙载厚,不思蜀也。”谁知今日回到北方不久,竟是这般思念江南,这才知道“住久即家乡”之意。于是绕室徘徊,题诗二首于壁,这便是著名的《忆江南》了。 (一) 未到江南时,将为故乡好。及至亲得归,争如身不到?目前相识无一人,出入空伤我怀抱,风雨潇潇旅馆秋,归来窗下和衣倒。梦中忽到江南路,寻得花边旧居处。桃脸蛾眉笑出门,争向前头拥将去。 (二) 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 韩熙载在开封已无事可为了。这一日起个绝早,对管家韩寿道:“走,咱们瞧瞧李相公去。”这韩寿便是当年他奔赴江南伴随他的家生小厮,如今也已五十多岁了。韩寿问道:“去瞧哪个李相公?”熙载道:“便是当日送咱们来江南的李谷李相公啊,你不记得了?”韩寿喜道:“小的怎会不记得?李相公也在开封住么?”熙载叹道:“李相公谢世已经两三年了,咱们是上坟去!”韩寿听得李谷已死,心中一阵难过,流下泪来,当下便去置备了素烛、素香等祭品,随了主人,投李谷墓来。 李谷墓在开封朱明门外二十余里,蔡河的水静静地在丘下流过,宋太祖为李谷置了二百亩祭田,拨了八户人家守陵。墓前石翁仲、石象、石马一对对排开,青石砌就的甬道直达墓前、墓前墓后大树林立,打扫得十分干净。韩熙载将三杯酒洒到地下,跪下祝道:“兄弟韩熙载来看你来了,不意淮滨一别,竟成永诀,魂兮有灵,请来饮此三杯。”说罢,泪如雨下。 此时已是辰时左右,忽听得鼓声繁急,呐喊声起,直如山崩海啸一般。韩熙载愕然,走到高处,纵目一看,只见不远处一个大大的湖泊,总有数百公顷。无数战舰,正在湖泊中竞渡——原来这正是宋太祖新开的教船池,乃是用了数万兵力历时一年挖就,引蔡河水灌入,成了一个大湖泊,这在中原却是少见。只见每只战舰上数十名军士按鼓声节拍,奋力划船,银桨齐起齐落,十分壮观,那些船箭般直射过对岸去,势不可挡,谁道北人只会骑马,不会驶船了?只见一杆杏黄大旗下,一簇人骑马缓缓驶来,“万岁、万岁”的喊声震撼天地。韩熙载知道:这是宋太祖亲自阅兵来了。 韩熙载手脚冰冷,一股寒气直透心田,赵匡胤不惜花费偌大人力物力,凿池教习水战,不是为了渡江灭南唐,又是为了什么?这水虎捷营如此善战,又岂是南唐所能抵挡的? “罢了!罢了!”韩熙载知道:大宋眼下只是船舶还嫌少了,水军数量还嫌不够,时机还不够成熟,这才对南唐君臣客客气气的,一旦准备好了,必定立即进攻江南。如今长江天险已与大宋共有了,又能阻挡宋太祖一统江山的雄心大志么?“罢了!罢了!”韩熙载又一次叹出了声。他还留在开封干什么?他还能痴心妄想些什么?南唐覆灭,自己沦为臣虏的命运已是铁定的了。 建隆三年元月,韩熙载回到江南,果然是“桃脸蛾眉”迎进门,果然是知友叙谈甚欢。只是熙载再也不问国政,更加着意声色,韩府更是盛宴常开,每至深夜不散。李后主本是一个风流人物,闻知韩熙载府中这般热闹,心中十分艳羡,却是碍于国主身体,不便去参与。于是命当时最善于图画园林人物的待诏顾闳中去参宴,目识心记,然后图绘呈上,这就是至今犹存的《韩熙载夜宴图》了。韩熙载蓄声伎四十余人,却不是专为自己欣赏的。他任由她们自由出入,与宾客杂坐,宾客知熙载豪纵,故笑语喧哗,百无顾忌,每每有拥妓于膝,搂抱亲吻者,熙载亦不禁、不愠。这在当时当然是惊世骇俗的了。于是物议沸然,御史们交章弹劾,说他“身为大臣,帷薄不修,有辱国体”。自有熙载的好友与熙载知道。熙载叹道:“我所以这样做,自污清名,是为了避免做宰相罢了!我老了,国事如此,岂能再做宰相,为千古之笑端乎?”——终不肯改。 开宝三年,韩熙载病逝于金陵,享年六十九岁,李后主为之废朝三天,追赠右仆射同平章事(宰相)谥曰“文靖”。 他的墓葬在梅岑,与晋谢安墓比邻。 【注】①韩熙载奉使汴京事,见《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建隆三年》。 ②韩熙载忆江南诗二首,见《全唐诗》。 ③韩熙载以“帷簿不修”而被劾贬事,见马令《南唐书》。 ④李后主痛悼韩熙载,并追封他为宰相事,见陆游《南唐书》。 ⑤卢多逊叙宋太祖诸行状,散见宋·朱弁《曲洧旧闻》;宋·司马光《涑水纪闻》等书。 ⑥韩熙载生平事迹,马令《南唐书》、陆游《南唐书》均有传。 第二十六回 雪夜访普 君臣炉畔画长策(1) 建隆三年(公元963年)冬十二月甲辰日,汴梁大雪,这雪已下了两天了,从早上下起,直到夜间,一刻也不停歇。雪片又大,朔风又紧,吹得满天雪花翻飞,任你穿着斗篷,打着雨盖,那雪片也会钻进你领口,扑得你满身都白,冻得你嘴唇乌紫。没紧要事谁肯出来?何况此刻已过酉时,街道上早断了行人,店铺都上了门板,街上被雪映着虽不甚黑,却因飞雪遮眼,看不甚远,显得一片混沌。地上的雪将近半尺深,却是一个足印也无。偶或有一两只野狗溜过,也是沿着墙根,夹着尾巴,来去匆匆,又没入黑暗里,也不吠叫一声,它也怕冷啊! 城南卧龙街赵府大门紧闭,赵普早已卸了朝服,身穿一件轻裘,坐在火盆边上看书,木炭烧得红红的,门窗关得紧紧的,又用厚棉帘子挡着风,室内一点也不冷。一个丫环悄没声地走进来,先去拢了一拢炭火,然后禀道:“相公,夫人说:请你早点安歇,别太辛苦了,明日还要早朝呢!”赵普头也不抬,只是挥了挥手命丫环出去,左手伸出去摸茶杯。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急迫,直奔书房而来,赵普愕然抬头,只听管家在房外禀报道:“相公,适才王公公来说,皇上即刻驾到。” 皇上驾临?这么晚了,天气这么冷,皇上亲自前来做什么?赵普不惶多想,抢过卸下的朝服冠靴,七手八脚穿了起来,急急忙忙迎出大门去,只见大门洞开,一团团白蒙蒙的冷气随着朔风扑进门来,望出去什么也瞧不见。赵普三步并作两步抢出大门,只见雪地里远远走来两人,待得走近,才看清一个是个小太监,另一个正是宋太祖了。他也不带侍卫,也不带仪仗,乃至也没骑马、乘轿,乃是步行微服来的。赵普顾不得雪深,抢前两步就趴下磕头,奏道:“陛下,微臣不知驾临,让陛下受寒了!”宋太祖呵呵笑道:“起来,起来,咱们进去叙话,别冻着你了,这外面端的冷得紧。”说毕,启步入内,赵普看太祖时,已成了个雪人儿,连穿着什么衣服也看不出来。 此时,赵府上下全已惊动,各处灯烛匆匆点起,闲杂人等匆匆闪避。赵普把太祖引入书房,卸去遮风头盖,小太监接了去天井抖去积雪,太祖狐裘面子也已湿了。连连搓手,笑道:“好冷,好冷,有热酒讨一杯挡寒也好。”赵普连忙吩咐下去,便迎太祖在火盆边坐下。太祖到赵普家多次,每次都是在大厅座谈,这书房却是第一次入来,回目四望,只见它也不甚大,沿墙放着几架书,壁上挂着一幅王羲之真迹《丧乱帖》,安一张书桌,几张椅子,此外什么也没有了。宋太祖见桌上摊开一卷书,着一块玉石镇纸压着,显系赵普正看书来着。宋太祖身上渐暖,兴致正高,便走过去拿起一看,乃是一本《论语》,正读到《为政篇第二》,“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太祖笑道:“赵兄乃能潜心贯典,这好得很啊!”赵普道:“臣政务颇繁,哪得遍读群籍?这《论语》倒是常常读的。臣以半部论语佐陛下夺天下,以半部论语佐陛下治天下。”太祖道:“是么?这论语有这么要紧的?你且说说看,这几句话的精义安在?”赵普伸过颈来一看,说道:“这是圣人教导,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的意思。”太祖微笑道:“话是可以这么说,其实,德和力两样都是要的。临之以威,然后才谈得上惠之以德。不然,人家肯服么?”赵普道:“圣人居心,譬如父母之对子女,责之亦缘爱之,固无别也。”太祖道:“这就对了,一味溺爱,岂不宠坏了孩子?”正自说着,几个丫环捧了酒肴进来,放下后,去赵普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赵普点头,对太祖道:“贱内欲叩见皇上,未知皇上允否?”太祖道:“几次到府,不曾会过嫂夫人,正欲识荆,只是何必这么客气?”一言方毕,只听房外环佩声响,赵夫人严妆入来,便盈盈拜了下去。太祖起身侧立,说道:“嫂子何须多礼,坐下叙话。”还了半礼。赵夫人依言围炉坐下,太祖倒过一杯酒来,一口吞了,咂舌道:“这酒好烈,冲得人动。”赵夫人说:“这是极品阳曲汾酒,热了喝最好,可以暖身。”便立起来烫酒。太祖道:“朕来时曾约了晋王,此时只怕也快到了。”言未讫,赵光义已步入书房来。赵夫人叩见后,便欲回避。太祖道:“嫂子,一家人,不需见外。这炭火正旺,有什么鲜肉烤了吃最好。”赵夫人道:“早上买得有一片新鲜獐肉,不知陛下爱吃不?”太祖搓手笑道:“最好,最好!”于是四人围炉坐下,赵夫人转动架子上的肉片,那獐肉甚肥,烤熟了一滴滴油脂坠入承接盘中,热香四溢。太祖道:“好香,入宫以来,久未享此野趣了。”光义道:“记得在滁州城中,也曾吃过一次烤肉,那时赵兄刚刚投军来。”赵普道:“不错,那次烤的是野猪肉,围炉的好像还有王审琦、马仁瑀、马全义等人。”太祖道:“正是。难得咱们君臣友情不替,今日思之,颇感温馨。”赵普道:“今日局面已与昔年迥异了。”赵夫人起来行酒,用刀子割碎熟肉,递与太祖兄弟,四人也不用筷子,用手抓了啃吃,甚是畅快,外面朔风呼号,在室内却是春意融融。酒酣耳热,太祖把衣领敞开,说道:“赵兄,一起干了这杯。”四人举杯一饮而尽。赵普以目向夫人示意,夫人领会,便辞入内房去了。赵普乃从容问道:“风雪严寒,陛下何以连从人也不带,夜临臣宅,莫非有什么急事么?”太祖叹道:“也没什么急事,只是朕睡不着觉。”赵普小心探问道:“如今叛逆已平,边境靖安,强藩之权已削,禁军兵权已分,正是四海无事,陛下何以仍有深虑?”太祖复叹道:“一榻之外,都是他人疆土教我如何能睡得安稳呢?”赵普道:“陛下以天下为小耶?”光义道:“眼下仓储渐丰,国力雄厚,更无内忧,此正南征北讨之时矣!不知陛下可有成算否?”太祖沉吟道:“吾欲先下太原。”赵普与光义面面相觑,不出一声。太祖凝视赵普,言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此议不妥么?”赵普不答,却反问道:“陛下曾闻前朝王朴奏疏么?”太祖道:“王朴倒也识得,此疏却是不知。”赵普道:“这王朴是个有胆识的豪杰。他为周世宗划策,主张先南后北呢!”太祖问道:“却是为何?”赵普道:“今日形势,与世宗时大略相同。北汉地当西北二边,与契丹、党项相勾结。太原城坚,设或一时攻之不下,兵连祸结,恐非陛下之福。况且就算迅速灭了北汉,则西北二边的外患由我独挡了,这又何苦来?留北汉挡着不好么?况且北汉地促人贫,取之不足以富国。至于南方诸国,后蜀:孟昶荒淫政乱;荆南、湘楚:国小势弱;南汉:主昏臣佞;只江南地大,政局稳定,但李煜仁懦,宿将凋零,也是个不济事的。待陛下削平南方诸国,得了江南、蜀、鄂、湖、湘大片肥沃土地,国力愈强,则北汉弹丸之地,又逃得了么?”宋太祖呵呵大笑,说道:“赵兄真有你的,明明是你自己的远见卓识,却托了王朴的什么奏疏讲来。其实,我意原是如此,前言特试卿耳。”光义、赵普也各欢笑。光义道:“陛下,这南征北战,让我来历练一下如何?”宋太祖把手放在光义膝上,温言道:“兄弟,你聪明、能干,但军旅之事,却非你所长,放着满朝能臣宿将,还用得着咱兄弟俩去冲锋陷阵么?你只须帮我管好庶政,这就够了。” 第二十六回 雪夜访普 君臣炉畔画长策(2) 光义不乐,却也不便再请缨了。赵普劝道:“晋王何必亲冒矢石?这‘运筹帷幄之中’的头等大事,皇上是一刻也离不开你的,不见如此大雪,皇上还巴巴地请晋王来么?”光义想想不错,才又高兴起来。 这样,“先南后北”的拓疆国策,就在这小小书房之中,在这火盆边上,在这酒酣耳热之时,定议了。江南诸国的灭亡命运,也在此刻注定了。 太祖回到宫中,已是子夜时分。 次年(大宋乾德元年)正月,也就是宋太祖雪夜访普的一个月后,楚国衡州刺史张文表叛乱,楚王周保权幼弱,见张文表直下衡山、潭州(今长沙)惶惑不知所为,乃向大宋乞求援助。这楚国在五代时已独立称王二十余年,占有今日湖南全境,而以武陵为首府。近年来慑于后周、大宋之强盛,已去了王号,接受朝廷封爵,称武安节度使,其实境内一切政令仍是依旧,不奉朝廷指挥。此时事急,只好向朝廷乞援了。 宋太祖以为:这是消灭这个僭伪政权的时机到了,召集范质、王溥等宰相商议后,又秘密地和赵普商议了,颁下旨去,以山南东道节度使慕容延钊为湖南行营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都监,发郢、陈、安、复、澶、孟、宋、亳、颍、光等十州兵力会于襄阳,以讨张文表。此时慕容延钊正患病卧床,怕误了事,上表恳辞。太祖复旨道:“此行非卿不可,可勉力为朕办之,兹差李处耘为卿副,卿肩舆即戎以镇大局可也。” 李处耘见太祖。宋太祖屏人密嘱道:“处耘,你知道此行的任务至重么?”处耘道:“还请陛下明示。”太祖道:“张文表什么东西,也值得朕操心费力么?你这次去,是借机灭了荆南、湖南两个僭伪政权,为大宋拓疆辟地建立功勋呢。此去湖南,必须假道荆南,荆南拥有三万兵力,占有荆门、荆州、松滋等鄂西大片土地,土地肥沃,取之则国力大盛,今用‘假途灭虢’之计,顺便灭了它,你见机行事吧!那湖南土地更是广阔,兵力却是不强,想来消灭张文表,捉了周保权也非难事。这是朕接位以来,第一次拓疆大举,这一切全托给你了。”李处耘领了圣旨,即日启程,赴襄阳与慕容延钊会合,把旨意细细说与慕容延钊知晓。这时,荆南国主高继冲也很年幼,荆南独立政权也存在二十余年了,和楚国一样,慑于大宋强盛,也早去了伪号,接受朝廷封爵,为荆南节度使,却也是一切政令、人事、军务、财务独立,不受朝廷节制。高继冲年幼,外务托大臣梁延嗣处分,内务托大臣孙光宪主持。梁、孙二人听得宋师要借路过境以援楚,知道自己力量卑弱,违拒不得,商量了只让宋师穿境而过,却在荆州四围严加戒备。待宋师行至荆门,梁延嗣便备了牛、酒、粮草,亲自赴宋营犒师,探听宋师动静。慕容延钊、李处耘闻知梁延嗣亲至,远远地出迎,迎入中军帐中,极力抚慰,声称次日便离境赴楚,不必惊疑。当晚,慕容延钊设盛宴款待梁延嗣,辞气谦和,接待殷勤。梁延嗣大喜,立派急使奔赴荆州,叫高继冲、孙光宪安心。 谁知此时李处耘已率了三千轻骑,连夜倍道偷袭荆州。荆门去荆州不过百十里路,不到天明,李处耘便奔入荆州,迅速解除了守军武装,遍占四门及城市街道,待得进入高继冲府第,高继冲、孙光宪还懵然不知呢!到此地步,高继冲还有什么力量反抗?只得乖乖地献上牌印,奉表以三州、十七县、十四万二千七百户献与朝廷。这个独立了二十七年的高氏王朝就此覆灭,李处耘真正做到兵不血刃,宋太祖自是十分欢喜,仍封高继冲为节度使,连梁延嗣、孙光宪也召入朝中,封了大官。 此时,楚国周保权已用自己的兵力杀了叛臣张文表,自是不再需要宋师的援助了,于是致函慕容延钊、李处耘,向他们道劳,献上丰厚的犒师费,又奉表京师,详述平叛经过,请宋太祖召回大军。谁知送出奏表和信之后,宋师不但不退,而且日夜兼程直奔朗州而来。情知来意不善,于是赶忙布置防御。三月,慕容延钊遣将至岳州,大破楚兵于三江口,斩首四千余级。李处耘则率兵至澧州,楚军未交锋即望风而遁。处耘极力追击,俘获极多,隔日,遂入朗州,并追获周保权于所藏之僧舍中,于是尽得湖南全境,凡得州十四,县六十六,户九万七千三百八十八。跟着,辰、锦、溪、溆等少数民族集居的州县也纳牌臣伏。这个独立了二十多年的楚国,也并入大宋版图之中了。 第二十六回 雪夜访普 君臣炉畔画长策(3) 这次平定“荆南”、“楚”国,只用了两个多月时间,没有动用中央主力部队,可以说,是分外的顺利了。 这时,后蜀主孟昶见荆南、楚国相继被灭,心知下一步这把刀子必将砍到自己头上来了,十分恐惧,便聚文武百官日夜筹措抵御之策。于是一面调遣兵将加强边防,一面派专使联络北汉契丹,图谋与之同时进兵,南北夹击大宋。这信又恰恰被大宋截获。宋太祖笑道:“我还没向他动手,他倒来太岁头上动土了,这须怪我不得。”大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十一月,宋太祖宣旨伐蜀。兵分两路,一路由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领,崔彦进为副,王仁瞻为监军,由凤州路进讨;一路由宁江节度使刘全义率领,曹彬为监军,由归州路进军。两路兵马总共约六万人。乙亥,王全斌等辞别陛下,太祖嘱道:“此去凡克城寨,所获器甲囤粮充作军用;银财布帛,分赏将士,朕所欲得者,土地耳。” 蜀主孟昶听得宋军大至,吓得手脚无措。此时后蜀承平已久,开国时的宿将悍卒已先后凋零,孟昶派了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书生王知远为统帅御敌。王全斌等一路拔兴州,破西县,修栈道,越葭萌关,然后夺利州,克剑门,遂至魏城,生擒王知远;刘全义一路入峡路,连破松木、三会、巫山等寨,烧漅江浮梁,过白帝城,入篗州,万、施、开、忠、遂等州迎风而降。到这地步,孟昶已知再也无力抵抗了。于是叫宰相李昊写了降表,送到王全斌大营,王师遂入了成都。刘全义、曹彬这一路路远得多,也不过只迟了几天到达成都。众人商议了,立即送孟昶及其家属、大臣几百船人去开封。后蜀自此灭亡。 从王全斌等出师离京,到孟昶投降,前后只用了六十六天,行军路程约三千多里,共得州四十六,县二百四十,民五十三万四千又二十九户。王师当真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了,难怪孟昶的爱妃花蕊夫人写诗记此事道:君王城上树降旗, 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后蜀亡得这么快,难道是因为蜀人懦弱,不善战斗,当真是“更无一个是男儿”么?只因此时天下分崩离析已久,人心思安,人心思统一,后蜀政乱主昏,百姓不堪虐政,这才不愿抵抗王师而已。 蜀亡后,王全斌等因宋太祖有言:“府库财帛,悉以劳军,朕所欲者,土地而已。”所以大肆劫掠,劫了官库又劫大户、再劫百姓,人人自肥,全军上下除曹彬一人以外,人人成了盗匪,因此,引发蜀地民变,战祸绵延至一年后方定,这件事,后来受到宋太祖追究,主帅王全斌、王仁瞻以下,人人受了处分,只曹彬一人受了封赏。 此时是乾德三年,孟昶至京后只有几天,便被宋太祖毒死,那个貌美多才的花蕊夫人也被宋太祖收入后宫,十分宠爱。 【注】①宋太祖雪夜访赵普,事见《资治通鉴长编》。 ②慕容延钊、李处耘平荆南、灭楚国事,见《宋史·太祖本纪》。 ③花蕊夫人诗,见《全唐诗》。 第二十七回 一世愚忠 至死张琼不负君(1) 大宋乾德三年秋天,这一年又是大丰收。这时大宋国力鼎盛,天下无事,百姓渐渐摆脱了贫困,户口渐繁。宋太祖从藩镇手中收回了地方财权,收入大增,灭了荆、楚、蜀三国,又得了不少财宝,于是在正库之外,又在讲武殿后修了个大库房,取名叫做“封椿库”,将多年丰余都存放在此库中,库中存细帛达千万匹。宋太祖曾骄傲地对左右言道:“契丹精卒不过十万人,我今以二十匹绢购买一颗契丹人头,大不了费我二百万匹绢耳,契丹精锐也就完了!”——这真叫做“财大气粗”,此后,大宋虽然没有能消灭契丹,可是这封椿库中的财物是用来养兵强国的,这是毫无疑义的了。 这时,宋太祖才三十八岁,正是精力旺盛时期,他仍是满怀雄心壮志,因为南方还有南汉、南唐、吴越还未翦灭,北方还有北汉、契丹两个大敌须得对付,他日日夜夜仍在筹划这些大事,更何况改进吏治、健全法律、加强河防、疏通漕运……无数大事要他殚精竭虑呢!他是决心成为一代明君的啊! 可是,形势却是与立国之初大大不同了,他此时已知皇室已经大大地巩固了,他没有了危迫感,因此每天晚上觉也睡得熟了,宠幸的后妃也渐渐多了。他有些发胖了,这使他显得更是威武雄壮。是的,宋太祖作为一个男人来说,是自有一种雄健的美的,他头发漆黑,一部浓须垂在胸前,浓黑的双眉斜飞入鬏,双目甚大,顾盼电闪,脸色微红黑。他自知自己的容仪威武,他也暗暗地为此自豪。这日,天气极好,说得上是天高云淡,不冷不热。宋太祖豪兴忽起,心想此时定必林密草茂,于是约了晋王光义一起去郊游——他确实是好久好久没有畅快地玩一玩了。于是他吩咐张琼点起二百名骑卒伺候,吩咐御马监牵过“白云飞”来,自己便换了箭衣劲服,带了良弓、箭筒,佩了长剑,兴冲冲走出宫来。只见光义也一身劲装伺候多时了。张琼及禁卒当然更是早已列队伺候。 那白云飞极具灵性,一见主人出来,立即奋蹄摇尾长嘶,把头来向宋太祖身上挨挨擦擦,极是亲热。宋太祖见它一身银光闪亮,膘肥体壮,虽然口齿渐老,却仍是雄健如昔,于是用手抚着马儿的鬃毛,对光义道:“朕多日忙于政事,却有几年不曾乘马了,不知还能骑不?”将手在鞍上略略一按,飞身一跃上马,干净利落、身手灵动,竟是丝毫不减当年。 众侍从很多人是从来没见过宋太祖本领的,见太祖马上功夫如此了得,齐声高呼“万岁”,太祖心中得意,回头对光义道:“这就走吧!”策马正待起步,众军中闪出一个军校来,他手捧一根三尺木杖,高举过顶,当道跪下奏道:“微臣陈策谨献上龙杖一件,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左右便有人接过杖来,递给太祖。太祖仔细一看,见那杖乃乌木削就,打磨得十分光滑,杖身雕刻了二条五爪金龙,盘在木杖上,杖柄正是两条相对的龙头。做工倒是十分精致的。太祖不悦道:“朕难道老了,须得扶杖行走了么?”陈策道:“陛下试将杖首拔出来看看。”太祖依言用力一拔,只见寒光闪闪,一柄利剑现在眼前。陈策道:“此剑无事时韬藏在杖身中,一遇变故,拔出来便是一件防身的利器,是以臣谨献之。”太祖听了,呵呵大笑,眼光中却透出怒意,说道:“待得朕需要用剑近身搏斗时,大局还堪问么?”把那剑杖随手一掷,掷在地上——这陈策拍皇帝马屁,拍到马脚上去了。 事有凑巧,那木杖掷到地上,一弹,恰恰击在“白云飞”的前蹄上,那马吃痛、吃惊,猛地一跃,跃起数尺之高,宋太祖一时无备,登时颠跌下来,脸在地下一撞,鼻血长流,唇破目肿,半天起不来。吓得左右一拥上前,勒马的勒马,扶人的扶人。光义、张琼上前齐声问道:“陛下没事么?”宋太祖这一跤跌得甚是狼狈,当着这许多臣下,出了这么个大丑,怒火大炽,一把推开光义、张琼,拔出佩剑,一剑刺入马腹,正中心脏。白云飞咕咚一声,倒翻在地,血如泉涌,喷了宋太祖一身,眼见是不活了。可怜那马兀自瞪着双眼,瞧着太祖,仿佛在问:“主人,你怎么能狠下心来杀我?” 第二十七回 一世愚忠 至死张琼不负君(2) 宋太祖见马死了,一怔,登时心中大悔,想到昔日调马、驯马的种种情节;想到一人一马千里独行茕茕相依的青年流浪之旅;想到昔日骑在马上叱咤风云、出生入死的几百次战斗旧事;不禁怅然若失,他怔了半晌,忽听得背后一人冷冷地说道:“陛下不需怜惜,这马也该死了。”太祖猛然回过头来,见说这话的乃是张琼,心中怒生,厉声喝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张琼毫不畏缩,瞪视太祖道:“臣以为如今天下太平,陛下更无亲临阵战之日,留着这马也无用处,杀了也好。”太祖凝视张琼,心中咀嚼他说的这番话,良久,把佩剑往地下一掷,头也不回地径自回宫,打猎的兴致冰消云散。光义埋怨张琼道:“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了?”张琼犟着脖子道:“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马难道不该死的么?”光义默然。 当晚,宋太祖翻来覆去想张琼说的那几句话,觉得其中怨意很深。于是把亲信军校石汉卿、史珪两人找来,秘密嘱道:“你两人为朕去打探打探,瞧张琼平素可有不法言行否?”石汉卿、史珪听得此旨,登时大喜,原来宋太祖近年来对诸大臣很不放心,对他们私下的言行、生活、交往等等极为注意,便派了几个亲信四下打探。这石汉卿、史珪便是平时摭拾朝臣微言细过加油添醋向太祖告密,是以朝臣们恨之切骨,却又畏之如蛇蝎。张琼性直,最是瞧不起这些鬼鬼祟祟,靠揭别人阴私吃饭的小人。平日见了石汉卿、史珪从来不理不睬,还向人道:“史珪、石汉卿是什么东西?半点本事也没有,半点功劳也没有,他们的作为,连三姑六婆也不如,算什么男子汉了?”这些话传入史、石两人耳中,直是恨张琼入骨。只是张琼行得正、坐得端,没甚辫子给人抓,况且又素知张琼乃太祖微时至交,有护驾大功,况且位高权重,自是奈何他不得。今日听太祖颇有疑忌张琼之意,这岂不是天赐的报仇良机到了?当下两人领旨下去,着意打听,俗话说:“鸡蛋里也可以挑出骨头来。”何况张琼鲁直,言行素不检点,岂无疏漏之处?史、石两人打探旬日,竟搜出七大罪状来,颠颠地捧了,呈与宋太祖观看。 宋太祖见第一条写道:“张琼最是爱马,自家又不购备,逐日选择官马自乘,营中好马,直如他私马似的,骑了不还。”太祖忖道:“张琼职在巡检京师,骑官马乃是为了公务,他平素不善居积,怕是没钱买马,这一条也不算什么过失。”便翻过这页。见第二页上写道:“张琼私纳叛臣李筠帐下雄健材武之徒若干人,编入御前诸班之中,实有不臣之心。”太祖又忖道:“御前诸班选的原是材武之徒,数中剧盗、悍匪也是不少,选几个李筠旧部曲,只要真有本事的,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便又揭了过去。只见第三页写道:“张琼平素擅作威福,陵砾部曲,禁旅众官兵畏之如虎狼。”太祖又忖道:“这禁旅嘛,个个跋扈,人人难驯,能令他们祗畏,恐怕除了张琼之外,也没几个人能够做到,这又算什么罪行了?”翻过这页,只见第四页上写道:“张琼自炫其能,常诬毁晋王光义,说他任御前都虞侯时,太过仁懦,不能威众,直宠惯得众军目无法纪,到处作威作福,欺压平民。不是我张琼驾驭得严,那还了得?”宋太祖眉头一皱,大感不快,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言语,翻过这页。第五页上写着:“年前马仁瑀与王皇后兄弟因细故争执,仁瑀挥拳将之击倒在地,以此遭贬,张琼置酒相送,酒酣言道:“结义兄弟之情,又怎及得皇后亲兄弟之情了?”宋太祖看了这条,怒火大炽,忖道:“这厮果然心怀不满,朕处分马仁瑀难道错了?若不是顾念昔日之情,便该杀却,打狗还要看主人,马仁瑀连我的舅子都敢打,恃功傲慢,心目中还有朕么?朕判个平级外放,又怎的是不顾念昔日之情了?”愈想愈火,“乒”的一声拍在桌上,溅得杯中茶水四飞。史、石两人相视一眼,得意非常。宋太祖强忍怒气,又看下去,只见第六条写道:“张琼酗酒,酒后大言道:‘昔日与皇上在潘原豪赌,被土棍赖账,又遭棒击,险些丧命。’嗣后我两人打上门去,打得众泼皮魂飞魄散,还淋了他们一头大粪,当真痛快之极。”宋太祖看了这条,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踢翻桌子,起来绕室急走。脚步蹬蹬直响,满面红涨,青筋暴起。原来做皇帝的,最怕人泄露自己微时的无赖言行,昔日陈胜为王,务农时旧友来投,初时也还礼遇,之后这些庄稼人渐渐把陈胜昔日荒唐事泄露出来,陈胜便因此把他们杀了,一个不留。可见做了皇帝便爱面子,张琼不懂这点,竟把皇帝曾与泼皮打斗,乃至出手到淋人大粪这般丑事泄露出来,你想宋太祖怒是不怒?宋太祖转了几圈,怒气稍抑,又复坐下,看那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道:“张琼私养部曲骁勇百余人,每日酒肉款待,优予俸给,私挪公款,私设馆所,名曰:‘群英馆’,不臣之心昭然。”太祖看到这里,冷笑道:“这还了得?”立命石、史两人率开封府勇健,立去把张琼锁拿来宫面审。 第二十七回 一世愚忠 至死张琼不负君(3) 这时,张琼老母忡怔之疾复发,张琼素来孝顺,一连几日亲侍汤药,一步也不离病床,已是数日夜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众军士在史、石率领下,大显威风,大呼小叫,一路踢门而入,见张琼正在扶着老母一口口喂汤呢,便汹汹然上前,兜头一根锁链锁了,便上来扭臂捆缚。张琼也不反抗,只问为什么?石珪大言道:“奉旨锁拿逆臣张琼入宫面审。”张琼冷笑道:“我怎地成了‘逆臣’了?”看老母时,只见她已吓得双目上翻,晕了过去。张琼这一惊非同小可,双臂一振,五六个近身锁拿的军士直掼出去,撞到墙上,都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这时才知张琼的厉害。石、史两人吓得退得远远地,只是厉声催促众军士向前。众军士忌惮张琼神勇,况又是御犯,又不敢动刀伤他性命,只是远远地站住了呐喊,无人敢再上前。张琼正眼也不看众军士一眼,只是抱住母亲连声呼道:“娘,醒醒,醒醒!”张母半晌才悠悠醒转,哭道:“儿呀!你犯了什么事了,这些人来锁你去?”张琼柔声慰道:“娘不需担心,孩儿无罪,多半是有人诬告了。好在皇上英明,廷对时自然说得明白,孩儿去去就来。”回头对史珪道:“这就走罢。”昂然径出。众军士也不敢锁拿,远远跟定他直入皇宫,直至便殿中见了太祖,只见宋太祖正铁青了脸,瞪视着自己呢!张琼心中无愧,并不畏惧,大声道:“陛下,不知张琼犯了何罪,竟蒙陛下降旨锁拿?”太祖哼了一声,道:“你做的好事!”张琼道:“臣愚鲁,不知陛下所指何事。”太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诽谤朝廷!”张琼道:“没有啊!微臣很笨,从来不懂朝政是非,又议论什么了?”太祖喝道:“难道你没有为马仁瑀叫屈?”张琼道:“这个臣是说了的,本来嘛,两人因细故争执,为什么偏责马仁瑀一方?”太祖道:“马仁瑀胆敢出手打人,不该责么?”张琼道:“是王某先动的手,王某何物,竟敢殴辱功臣?难道要马仁瑀受辱不还手,才是对的么?”太祖话塞,心中更怒,厉声道:“你还犟嘴。你私养部曲是何用心?”张琼道:“臣没有,臣家贫,哪有银两私养部曲?养来何用?陛下立时可派人去查查。”太祖见张琼态度毫不恭顺,益发大怒,喝道:“难道是朕冤枉你了?”张琼道:“臣不敢如是想。这定是史珪、石汉卿两个诬告。陛下历来待人以赤诚,岂可听此小人之言,令众臣下心寒?”宋太祖私下使史珪、石汉卿等密侦众臣隐事,本已有些心虚,今听张琼当殿公然揭破,竟说自己不再是以赤诚待人,气得紫涨了脸,沉声道:“大胆,左右,给我击之。”石汉卿在侧,早已巴不得有此旨意,当下夺过侍卫手中的金瓜锤,奋力一击,正中张琼之首,血流满面,昏了过去。宋太祖心肠刚硬,更不怜悯,吩咐拽下去,交御史台严加审讯。 张琼被拖下殿,悠悠醒转,心知不免于死,悲愤难言,行至明德门,见守门侍卫正是自己的心腹,便唤至面前,解下所系玉带,嘱道:“你将此玉带拿去交给我娘亲,只说不孝儿今生再也不能侍候她老人家了,见这玉带,便如见我一般。”那侍卫正待问明就里,张琼劈手抽出他的佩剑,大呼道:“陛下,张琼可没有负你!”横剑向颈上一勒,立即自刎身亡。 那几个押送张琼的侍卫慌忙去奏报宋太祖知晓。接玉带的侍卫也如飞去张府报信。张母一听儿子死了,大恸一声,魂飞魄散,也就追随儿子去了。登时全家哭成一片,孤儿寡妇,不知所措。 宋太祖听得张琼自杀,立即派人去抄他家,这次派的是心腹内监,叮嘱他们见了张琼私养的部曲,尽数拿来,不得走漏一人。自己坐在殿上立候。一个时辰后,众太监抓来的,乃是一个老奴,一个蠢婢,一个老门公而已,又哪有什么“私养部曲”了?抄家结果,只是些不甚值钱的衣物,一百余两纹银而已。 宋太祖大悔,亟命优恤其家属,官府隆重举办丧事,荫其一子为骑都尉。并召见石汉卿、史珪问道:“尔等言张琼私养部曲百人,今安在?”石汉卿强辩道:“张琼虽无部曲百人,但所养骁勇,一可敌百耳!”宋太祖大怒,道:“胡说!尔等竟敢欺君?”心知冤枉了张琼,但他又怎能公然认错?世上难道有做错事的皇帝么?他连诬陷张琼的史珪、石汉卿也没加罪,只是此后再也不信任此二人了。唉!贤如宋太祖尚且忘了张琼昔日待他的一片深情,“苟富贵,毋相忘”,不过是说说好听而已,又怎当得真了? 【注】①宋太祖杀马事,见司马光《涑光纪闻》。 ②太祖拒却军校所献杖剑事,亦见《涑水纪闻》。 ③宋太祖逼杀张琼事,见《资治通鉴长编》。 第二十八回 高俸养廉 百官知耻政清明(1) 宋开宝三年秋七月,七巧节,(宋太祖共改了三次年号:曰建隆、乾德、开宝),休沐。宋太祖饱饱地睡足了觉,醒来精神充沛,兴致甚高,早餐后对近侍道:“咱们今日弹雀儿去。”近侍喜道:“皇上,近日后园乌鸦甚多,聒嘈得厌人,满地遗矢,皇上去驱除了最好。”太祖笑道:“如此汝等怎不早早驱除了?”近侍道:“臣等没用,树高爬不上,惊之不去。”宋太祖携了弹弓,众近侍簇拥了来到后园,嘱咐守园吏道:“非急事,毋渎我。” 此时园中百花盛开,气候凉爽,繁荫遮覆,甚是清幽。行到池畔林中,果然鸦声嘈鸣,很是难听,太祖摆手止住众人,独自入林,见高低树枝上尽是栖鸦,于是屏息,连珠弹发,击下七、八只鸦来。鸦群受惊,振翅飞起,盘旋天空,黑压压一大片。太祖笑道:“你以为飞起了我就弹你不着?”拽开弹弓,又是一阵连珠弹发,当真是弹到鸦落,更无虚发。众近侍瞧了,个个钦服。那鸦群飞得高了,仍是徘徊不去,宋太祖就径边石上坐了下来,笑道:“咱们来耗上了,瞧是谁耗得过谁。”园吏引值班学士李云入见,声称乃有急事,太祖接过奏章,一看,却是竹木务监患所积木材长短不齐,乞剪截俾齐整。太祖清兴被阻断了,大怒,喝道:“这又是什么急事?”李云素来耿直,倔强回道:“臣以尚急于弹雀也。”太祖愈怒,举起弹弓直撞其口,登时撞得唇破血流,落下两颗门牙来。李云徐徐俯身,拾起两颗牙齿,着手绢包了,置怀中。太祖骂道:“你拾起齿来,是想到哪里去告我么?”李云回道:“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宋太祖一怔,看了半天李云,就石阶上坐下,喝道:“取笔来。”于是举笔在奏文上批道:“截你爹的头,截你娘的头。你十个指头是一般长短的么?长木有长用,短木有短用,截之何为?”李云看了,止不住笑,又递上第二件奏章,乃是开封府请增设“间架税”(房产税),以裕财源。太祖又批道:“不准!一收间架税,谁还愿建新居?你要京师总是破破烂烂么?”李云点头,又递上第三件奏章,乃是将军赵玭告发宰相赵普“私运木材营利,开设当铺、酒楼,殊失大臣之体”。宋太祖一怔,抬起眼睛,缓缓向李云瞧去,见他唇青鼻肿,一脸愤慨之色,心中歉然,说道:“是朕心急了些,贤卿受委屈了。”立命升李云为御史,赏三百两纹银为汤药费。吩咐传赵玭便殿侍候。当下意兴索然,弃了弹弓,洗了手,便去便殿。问赵玭道:“尔检举赵普诸事,是真是假?”赵玭顿首道:“绝无一项是虚。”呈上一张清单来,上面详尽开列当铺和酒楼的地点,店号,掌柜姓名,和赵普关系,又详列历次经营木材数量、时间、受主等,证据确凿,更无可疑。宋太祖越看越怒:吩咐立传范质、王溥、吕余庆等入宫,将赵玭奏状给三人看了,问道:“该当如何处置?”三人沉默良久不语,王溥道:“赵玭诬陷大臣,不可宽纵。”这回答大出太祖意外,向王溥看去,见他望着自己,若有深意焉。太祖冷静下来,凝神一想,当即省悟:“迸退宰相是何等大事?更何况赵普乃佐命大臣,处理稍一不慎,朝野岂不震动?”再向范质、吕余庆望去,见两人皆点头,赞同王溥意见。于是下旨,贬赵玭为丹阳县尉,奏章留中不发。待众人去后,携了吕余庆,便赴赵普家中来。 只见赵普正在厅上指挥众仆向内室抬坛子呢!宋太祖笑道:“这坛子里是什么好东西了?竟有十坛之多?”赵普不意宋太祖突然来到,忙跪下叩头,奏道:“这是吴越国主钱椒送来的十坛海鲜,臣尚未检视,不知是什么。”太祖笑道:“是什么海鲜了?巴巴地千里送来,给朕尝尝也好!”当下一一启封,则灿烂耀目,全是瓜子纯金,总数总有五百两之多。赵普吓得面色如土,忙跪下磕头道:“臣实不知是黄金。”太祖嘿嘿笑道:“腾知道你未瞧过,否则如何会放在厅上?只是就是海鲜,卿也不宜收受,岂不闻大夫无境外之交么?”赵普默然,又磕了两个头。宋太祖道:“你便收下吧,算是朕赐与你的。嘿嘿,这些境外小邦,以为大宋朝政全捏在秀才们手里呢!”吩咐支官库五百两金子,赏给吴越使者,笑道:“别让他们以为,朕这般糊涂,凡事蒙在鼓里。”说完,转身就走,赵普跟在后面。宋太祖头也不回,说道:“你那些当铺、酒楼、木材生意收手了吧,没钱用不会向朕要么?”赵普吓出一身冷汗,连声应允,赶快命人卖了店铺,此后多日闷闷不乐,心知皇上已是对自己起疑了。 第二十八回 高俸养廉 百官知耻政清明(2) 宋太祖回到宫中,闷闷地坐下,良久问道:“朕待赵普甚厚,赵普何以负我?”吕余庆道:“臣以为赵普绝非贪利小人,他也并没有负了陛下。”宋太祖奇道:“这话怎说?”吕余庆道:“赵普并无贪赃枉法情事,经商虽有失大臣体统,然而此前并无限制现职官员经商禁令,也不算违法了。陛下,五代以来,官吏俸禄甚低,不敷缴用,宰相日用更是甚繁,你叫他不经商钱从何来?难道当真去侵吞公款么?”宋太祖一听,顿时想起自己昔日家穷,全靠张永德周济的事来,登时心气平和,点头道:“卿说的对!低俸何足以养廉?如今国库渐丰,须当提高百官薪俸,定教大宋官吏,年薪高居历代之最,若此再有人贪赃枉法,则有以责之也!” 次日,与众宰臣商议了,确定各级文武官吏丰厚年薪等级,立即执行。并严旨禁止官吏经商,与民争利。规定:凡侵吞公帑、收贿索贿、榨取民财等,数达纹银一百两者,不论官职高低,杀无赦。 有宋一代,主要是北宋初期,大臣因谏诤忤旨而被杀的,没有一个。因政见不合而被杀的,也无一人,最多是被贬斥而已,但因贪污腐败而被杀的却是不少,故政治清明,大臣知耻,贪污甚少,便源于此了。 这年八月,权(代理)三司使楚昭辅奏道:“因漕运不继,京师官家储粮仅够五个月开支,于今市面缺粮,粮店关门,黑市米价腾贵,人情汹惧,恐酿巨变。为增加运力,请尽数征调周遭民船运粮;并请分屯京师军伍去外地就食。”宋太祖看了,大怒,立刻把楚昭辅找来,问道:“去岁是灾年么?”昭辅道:“是丰年。”太祖又问道:“是刁民太多,地方官吏无能,收不上租赋来?”楚昭辅道:“也不是。”宋太祖道:“然则京师何以缺粮?”楚昭辅道:“京师之粮,全靠自淮河入颍河水运来京,路途遥远,一时接济不上。”太祖大怒,道:“国无九年存粮谓之‘不足’,你倒好,只剩下五个月粮食才启奏,尔等平素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早早筹措?直到此时才来抱佛脚?”楚昭辅免冠叩头,奏道:“是臣等疏忽。还请陛下准奏,征调船只,以增运力。”宋太祖道:“胡说!所有船只都征来运粮,谁给京师运柴,运炭,运菜?亏你想得出如此馊主意。”楚昭辅道:“那么,移京师驻军,异地就食,可否俯允?”太祖道:“这也不行!驻军一走,谁警卫京师了?他们的妻室儿女也要吃饭,难道一并迁出去?”昭辅为难,叩头道:“臣愚鲁,措置不当,还请陛下指点。”宋太祖道:“我有什么主意?此事属三司使该管。若为此酿变,定当借你人头,来平息京师军民愤怒。”昭辅惶恐,站起身来,便欲下殿。宋太祖道:“你下去细想办法,明日再来奏过。”次日,楚昭辅再来叩见,满脸喜色,道:“臣有办法了!”太祖微笑道:“说来听听。”昭辅道:“漕运之所以走得慢,有两个缘故。一是运粮船上诸船户的伙食费,是由他们所经过的州县勘给的,沿途颇受啃勒,费诸多交涉;倘若改由京师出发时,计日一次发放,则省时省力;其二是粮食在楚州、泗州装船,到达京师后卸粮入库,过去都是临时雇人,岂能指挥顺利如意?若如改为由固定的士卒装卸,那就快得多了。此两项改进后,楚泗至京师千里,过去是八十日一运,一年仅能运三次;改进后,一年可运四次半,这就相当于增了一半运力,且又不必增加费用,船家也省了支出,增了收入。自是不必加征船只了。”宋太祖细细一想,点头道:“这主意甚好!然则市面缺粮甚急,如之何?”昭辅道:“市面缺粮,缘于官家限价,斗米七十文,商家不肯亏本经营,是以富家也囤粮不售,外地客商不运米来售。昭辅以为:宜一切放开,取消限价,价昂则商人有利可图,外地行商必运米大至,米多则市价自平,此自然之理也!”宋太祖笑道:“这些办法谅你也想不出来,你是受何人指点?”昭辅叩头道:“臣系听开封府知客押衙陈从信所言。”宋太祖道:“这人不错,你就将漕运之事,全交给他吧!昭辅,一人见识有限,绝非官做得大了,见识定然高了,须得每事请教内行,才能减少失误,汝应识之。”楚昭辅道:“臣懂了!”宋太祖道:“官家不宜干涉市面,物价高低乃由盈亏决之,岂可强加干预?尔后一切放开,任其自然,著为令。”“著为令”就是以法律形式定下来。 一场粮食风波安然渡过。 北宋初年,市场繁荣,这和宋太祖保护自由贸易的政策是密切相关的。 【注】①宋太祖因弹雀被阻而动怒事,见司马光《涑水纪闻》。 ②宋太祖御批“汝手指宁无长短乎”事,见宋·朱弁《曲洧旧闻》。 ③楚昭辅因粮运不继见责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 第二十九回 江南鼓频 一片降旗出石头(1) 话说南唐后主自定下了“尊事大宋、息兵恤民”的国策之后,便一直是减赋息役,纠正了许多扰民措施;选派廉正官吏;减省宫廷费用;注意水利建设;制铁钱流通以防金银、铜币外流;省录狱囚,平反不少冤狱;奖文学之士,兴办学宫;他每晚在光政殿中,召集近臣咨问民间疾苦,探讨行政得失,常常议论到深夜。他又非常礼敬大臣,“赏人之善唯恐不及,掩人之过唯恐有闻”。加以他本性慈仁,又崇信好生恶杀的佛教,是以“草木不杀,禽鱼咸遂”。境内百姓信佛的人极多,寺庙之盛冠于各国,虽然迷信之风大盛,却也一改五代以来,民风强悍的积习,盗贼凶杀忤逆等不良现象极少。至今江南文风很盛、民气柔顺实在和他的提倡有关。在他当皇帝的十余年中,国内安定,四民乐业,民感其惠。较之其他各国,李后主也算一个好皇帝了。 至于他奉事大宋,确实可以说是恭谨唯恐不及。除每年必按定例贡献十万白银之外(这定例是淮南兵败时确定的),每逢大宋皇帝有婚丧、生辰、大祭,乃至建成一座什么宫殿之类的事,必派专使厚礼进贡。逢到大宋向外有兵,则必备牛、酒、粮食以犒军。他向大宋所派使者的级别也愈派愈高,最后连皇弟从谦、从善也派去开封为驻留使节了。 为了防止宋帝责其“僭越”,他去了黄袍改服紫衫,宫殿各处的龙饰也一一撤除了。子弟原封为“王”的,降封为“公”,所有与大宋对等的朝廷机构也一一改名,如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御史台等,都改名为“左、右内史府”、“司会府”、“司宪府”等等,全部官名也一一改易,以避嫌疑。李后主为了表示忠顺,还几次三番上表,请求皇帝对他行文时,呼名,而不要尊称“国主”。此外,他从大宋乾德年间起,曾一再致书后蜀、南汉,约他们一致恭谨事宋,勿怀二心……总之,后主事宋,可以说是十分忠诚。照道理,宋帝应该可以放心,也应该受到感动,让南唐这个小国生存下去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宋太祖想要吞并江南的念头是决不会因后主之效顺恭谨而有所动摇的。早在建隆元年,也就是宋太祖登基的第一年,在他平定李重进叛乱后,就使诸军于迎菳镇学水战。自那时以来,他在朱明门外凿新池,取名为“教船池”,建立了“水虎捷军”。又建立了“造船务”,大造军舰。迄至开宝七年,他发兵攻打南唐以前的十五年间,宋太祖共三十二次亲临讲武池,教习水战,为渡江作战做准备。 乾德元年,大宋收荆南、楚国;乾德三年,大宋灭后蜀;开宝四年元月,大宋又遣潘美等灭了南汉。此时,大宋已共有一百九十一万一千四百二十户臣民,有九百六十八个县,版图既大,实力既厚,开始对南唐越来越不客气了。开宝四年十一月,大宋来诏开始直呼李煜之名,不称“国主”;开宝五年,因皇弟从善入贡,宋太祖便把他留在汴京,作人质。开宝六年四月,派卢多逊出使南唐,索取了南唐各州“图经”。开宝五年闰二月,叫从善写信,劝李后主入朝;开宝七年七月,派 门使梁迥使唐,声称“今冬有柴燎之礼”,要后主亲去汴京“助祭”;那便是叫李后主放弃江南的国土,到汴京去投降。 这时,南唐有个名叫樊知古,号若冰的秀才,他曾多次应进士考试,总是考一次落第一次,心中大愤,便思去投靠大宋发迹。于是,他削发做了假和尚,在采石矶下结草庐而居,庐边建造了一个石塔,在塔上安了个结实的粗大铁环。每天晚上,他系绳在环上划船引绳过江,丈量江面宽度。直到对枯水、涨水各个季节江面宽度量得毫无差错时,这才跑去叩见宋太祖,献上了造浮桥以渡长江的计策。宋太祖正因了长江天险、军粮转运困难而犯愁,闻计大喜,这进攻江南的最后一道难题也解决了。于是立派樊若冰偕大臣石全振等人到荆沙去造黄黑龙船千艘,以便搭桥渡江。 李后主见宋太祖步步进逼,心中十分忧急。他向来与兄弟间的感情是极深的,从善被扣为人质后,他曾多次亲笔书奏,恳求宋太祖放弟弟回国,宋太祖却始终不允。从此他便停了各种节日的宴会,连传统的重阳节登高也拒却了。从善的妻子屡次来找后主,都哀哀啼哭不止,李后主因此一听到她来,就躲起来不敢见她。后来从善妻子竟忧愤死了,后主益发难过。因此,他写下了著名的《却(推却)登高赋》,这赋也是情文并茂的:“怆家难之如毁,萦离绪之郁胸。陡彼冈兮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原野)有瓴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湎。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於戏!噫!噫!”后主在开封自然也派得有细作,各种紧急讯息不断传来,看来宋师南下已迫在眉睫。此时,派在吴越国的细作也有急报来到,说是吴越国主钱俶已奉大宋皇帝之命,集聚大军,以向常州。 第二十九回 江南鼓频 一片降旗出石头(2) 便在此时,大宋学士李穆奉旨说,说是:“我奉旨,征召你入汴京,这是最后一次征召了,去不去由你。你若说不去,那么我一回去,大军便立刻渡江了。”于是,李后主召集众大臣,说道:“朕自十数年前,从先帝手中接过皇位过来,忖度国境已蹙,实力已亏,与大宋相较,力不能敌,是以订下国策:善事大宋,息兵恤民。这些年来,自问还能勉力勤政,无甚陨越,境内以安,庶民粗足。今日大宋已渐次削平四方,大军云集我边境,学士李穆奉旨来召,立逼我进京,否则战事即起,江南糜烂矣!朕这两日茶饭不进,昼夜细思。想何必为我这不祥之身,为我李氏一姓,害苦我江南千万百姓?是以决心随李穆入朝,尚希众卿见谅。”言讫,泪水滚滚流下。 大臣陈乔越班而出,大声奏道:“陛下,千万不可。当日先帝曾嘱臣善辅陛下,臣若听由陛下自弃江山,死后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陛下纵不为一己计,宁不为李氏数百口安危计乎?能不为满朝文武利害计乎?陛下,你随李穆一去汴京,我南唐社稷便毁了!陛下若不去,则社稷存亡犹未可知,大不了不敌亡国耳,等是亡国,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一听恐吓便不战而降乎?陛下,世上没千年不亡之国,也没百年不死的人,便死也定当死得轰轰烈烈。陛下践祚以来,绝无失德之事,又安可在这最后关头,不战而降,贻万世之耻笑乎?”说毕,痛哭不已。大臣徐铉亦高声说道:“陛下,陈乔之言是也,宗庙、社稷至重,安可轻弃?宋帝伐我,师出无名,我何罪也?我主数十年仁政深得民心。今长江天险可恃,百万民心可恃,金陵城坚可恃,群臣心齐可恃,宋师虽强,无足畏也,愿陛下即为守备之计。”大臣张洎说:“陛下,您今日是既走不成,而且走也没用,因此不如不走的好。试想:这许多忠君爱国的臣民,能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君王,随着一介单使前去,从此便沦为臣虏么?再说就算您能就此而去,南唐臣民必将拥立皇弟或皇子,再拼死一战,这战事能免得了么?是以陛下还是听群臣之谏为是。”李后主听诸臣一片反对声,连平时力主尊事宋廷的张洎等人也不主张自己就此一降,他毕竟才三十多岁,对陈乔所言:后世将谓自己是个没骨头的亡国之君,心自不甘,一股豪气顿生,下狠心道:“是了!他日王师见讨,朕当躬被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如其不获,乃聚族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也。”于是复信宋太祖曰:“臣事大朝,曲尽恭谨,盖冀全宗祀而已。今不意如此,则有死而已。”一面遣回李穆。同时,宣布全国戒严,筑城、聚粮、调兵,大为守备之计。开宝七年九月,宋太祖闻知李后主有“聚族自焚,终不为他国之鬼也”的豪语,冷笑道:“这不过是书生酸腐的大话罢了,他能做得到么?”立即下令集聚荆州之大军渡江进军,并喻旨道:“特赐宝剑一柄付与曹彬,自潘美以下,有不听号令者,即以此剑斩之,不需事前奏闻也。”并嘱曹彬道:“江南之事,一以委卿,望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需急击也。” 十月己亥日,曹彬等率大军自蕲州过江,一路破峡口寨,取池州,下铜陵,拔芜湖,降当涂,至闰十月壬戌日,兵屯采石矶,共花了二十四天时间。那樊若冰随军而下,以数千艘龙船靠拢,用数十根极粗的竹绠联结起来,一端便系在南岸当日所建石塔的大铁环上,只用三天就建成了浮桥,尺寸一点不差,于是后继大军及粮食、军需品从桥上源源而过,这当真是千古以来,长江上的第一桥了。这采石矶距金陵不过百里之遥。与此同时,吴越国主钱俶亲自率三万余众来攻常州,金陵已是腹背受敌,形势是异常严峻了。 徐铉曾说:“民心可用”,此言不假。江南船民自动组织起来,大小船无数,号为“凌波军”;所有民间傭奴、赘婿、罪人也组织起来了,号称“义勇军”;广大农民积纸为甲,执农具以为兵具,号称“白甲军”;各地豪绅募兵闭寨自守,号称“自在军”,当真是全民皆兵,连和尚、道士也组军守境。这些民间武装,由于缺乏武器,又未经训练,战斗力自然不强,往往一击即溃。然而却是旋溃旋聚,破路烧粮,小股袭击,宋军不胜其扰,伤亡甚重,稽缓行程,是以曹彬的大军直至次年三月,才走完这百余里行程,抵金陵城下合围。 第二十九回 江南鼓频 一片降旗出石头(3) 李后主把决策大权尽委之陈乔、张洎,成立了战时指挥中心,把金陵守备重责委之于皇甫继勲。城中守兵共约五万,这守备力量也算不弱了。 皇甫继勲就是当年在滁州被宋太祖擒杀的皇甫晖的儿子。滁州之役,他临阵脱逃,中主怜皇甫晖死于战事,便录用皇甫继勲为将军,逐渐以年资升到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的高位。皇甫继勲家产豪富,享受惯了,这时临危受命,他哪里有丝毫忠君报国、效死守城之意了?一心只盼后主速降,以保一己的富贵,因此,每听到南唐兵败,总是怡愉窃喜,更无进战之谋。 开宝七年十一月,曹彬大败南唐天德都虞侯杜真所率大军二万人于采石矶;又败统军使张雄数万兵于溧阳,张雄父子八人都力战而死。九天之后,又大败南唐水陆大军十余万人,进围金陵。同时,吴越国兵攻陷常州,南唐形势十分危急了。由于皇甫继勲严密封锁兵败消息,李后主竟一点不知,这日偶然听见随风吹来的金鼓厮杀之声,觉得奇怪,于是出宫登城,一望宋师旌旗垒栅竟遮天盖地,遍布四郊,箭矢如雨,喊杀声震天,大惊失色,赶紧召陈乔、张洎商议对策。陈乔乃力诋皇甫继勲欺君误事的种种罪行,饶是后主仁厚,也不禁勃然大怒,于是设计皇甫继勲入宫,严厉责备他“不用命”之罪责,遂以“属吏”。侍卫缚了皇甫继勲出宫,当时兵士、百姓恨皇甫继勲入骨,一见他被缚了出来,一涌而上,刀、石、拳、棒齐下,倾刻间把他打成一团肉浆。 这时,李后主已经六神无主了,对着陈乔泣道:“当日,是你劝我抗拒宋师的,今日事已至此,如何是好?”陈乔道:“陛下,昔日臣建言拒宋,并非不知宋师强悍难拒,只是岂有不战而降之理?今日事急,却也应奋战到底。为今之计,宜令所在州县坚壁清野勿与敌战,保全兵力,以老敌师;立派专使致函吴越国主,晓以利害,劝令退师;今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贇拥十万兵屯湖口,宜急召之入卫,犹可一战;遣能言大臣入宋,责宋帝以无故见伐便请缓兵。陛下,谋事在我,成事在天。纵或所谋一一无效,总好过相对啼泣。”后主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依策而行。 于是遣使致书吴越国主钱俶道:“南唐、吴越唇齿相依,今大宋攻我而暂置吴越者,非厚于吴越而薄于我也,徒以我唐为吴越屏障耳。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哉?”钱俶接得信后踌躇难决,反复思量,终是不敢得罪大宋,于是一方面把李后主的来信送去呈给宋帝,以示自己忠贞不二之心;一方面加紧对润州的进攻。南唐守润州主将刘澄率众投降,于是吴越国的军队与大宋军会师,合围金陵。金陵的形势更是十分危急了。李后主派徐铉去汴京乞和。 这徐铉以学问博洽而名闻中原,且口齿伶俐,议论无对。大宋朝臣无不以为自己敌不过徐铉口才,且又深惭这次攻南唐师出无名,所以都不愿担任馆伴使,宰相只好去请示宋太祖。宋太祖哈哈笑道:“这有什么可为难的?”指着阶下一人道:“便是他去吧!”众人一看,是侍卫张阶。这张阶一个大字不识,平素又口吃,众大臣无不失笑。然而圣旨已下,此人只得勉强去了。在途接着徐铉,便即设宴款待。徐铉词锋如云,旁听者无不叹服,张阶只是涨红了脸,更不能置一辞应对。沿途十余日,徐铉便如对着个聋子、哑巴一般,当真是“对牛弹琴,牛不入耳”,大大地没趣,心中暗暗恼怒宋太祖使这般无赖手段。十月初,徐铉到了汴京。宰相和众大臣劝宋太祖不见为是。宋太祖笑道:“无害也,谕令来见。”此时徐铉已拼一死,也不怕言辞中得罪了宋帝,一开口便道:“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太祖微笑,召之上殿,赐茶、赐坐,使从容陈说。于是徐铉乃说道:“李煜奉事大朝,十余年来,未尝废礼,年年进贡,实竭国力以奉,更无二心。为政亦无失德,为陛下镇抚一方,百姓咸安,试问大宋天下,有一方能如南唐百姓安乐乎?此无罪而有大功也。陛下如天,李煜如地,陛下如父,李煜如子,天应能覆地,父应能庇子,今无罪而见伐,何以服天下人心乎?”滔滔不绝,理直辞壮,群臣听了,都觉无理反驳。宋太祖却面不改色,从容听其毕辞。问道:“你的道理说完了没有?”徐铉道:“臣奉使前来,原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只是今日得罪陛下,千载以后,世人必以臣言为是。愿陛下顾惜令誉,存南唐社稷,于大宋固无害也。”太祖道:“你说,朕与李煜乃如父子,然则既为父子,安得两处吃饭?”徐铉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宋太祖乃厚赐徐铉令归。下诏曹彬,命急攻金陵。 第二十九回 江南鼓频 一片降旗出石头(4) 李煜见徐铉无功,宋师攻城愈急,静夜虽处身在深宫之中,杀伐之声仍能隐隐听见,令人惊心。现在只剩下朱令贇一路援军或可解围了。便传旨命朱令贇星夜入援。十月,朱令贇率众十五万人结木为筏,长百丈余,战舰大者可容千人,自己所乘帅船高十丈余,上建大将旗幡,顺流而下,声势极盛。时值长江枯水季节,颇不利大船航行。行至皖口,宋将王明想了个计策:他命人砍伐了许多大树,除去枝叶,密密麻麻竖在洲浦之中,远远望去,恰似无数大船隐藏在那里。朱令贇望见大疑:深怕是宋水师埋伏,欲待己军一过,便蹑我后,于是踟踌,不敢前行。这便为宋军调兵赢得了时间。十日后,宋水师云集,都乘小船,急攻朱令贇军。这些小船转折灵活,往来如飞,箭矢雨射,朱令贇的大船,木筏却是转折不灵,被动挨打,眼见不敌,便向江中倾倒石油,点火以焚敌船。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恰值北风大起,火反而烧向己船,全军大败,朱令贇等都被宋军活捉去了。至此,金陵已是粮尽援绝,被围已有九个多月了,宋师百道攻城昼夜不休,城中矢石雨下,死伤惨重,城中斗米万钱,撤屋为炊。人人浮肿无力,饿死者道路枕藉。后主无奈,只得再派徐铉去汴京,向宋太祖乞全一邦之命。 宋太祖听得徐铉又来,嘿嘿冷笑,这次便毫不客气,连馆伴使也不派,沿途也无人接送,到得京师,太祖便厉声道:“尔主既不投降,尔又来作甚?”徐铉道:“皇上何以说一个‘降’字?十余年前,江南便已臣服,早就降了,何待今日?”太祖道:“然则王师既见讨伐,金陵便当解甲。一年以来,顽抗不服,费我粮饷,伤吾战士,如此倔强凶顽,岂是臣下所当为?”徐铉横下一条心,亦厉声答道:“皇上误矣!此次非李煜有叛逆之迹,亦无荒谣失政之罪,乃皇上无故见讨耳。李煜守拒,不过为全社稷宗庙罢了!战祸一起,岂独王师兵卒膏锋刃哉?江南百姓死伤乃以十万计。此亦皇上子民也,皇上何苦无谓兴此兵革害人害己乎?外臣此来,乃为全邦百姓乞命耳。”宋太祖见徐铉态度倔强,言辞锋利,全无恐惧之态。他自登基以来,几曾受过臣下顶撞了?不由得涨红了脸,霍地站起身来,按剑厉声喝道:“休得啰嗦!李煜亦有何罪?他没有罪。然而天下一家卧寝之旁,岂容他人鼾息?归语尔主,要降便降,再休派使前来,须知城破之日,玉石皆焚,休谓言之不预也。”言讫,拂袖退朝,回入内宫去了。 看官须知:宋太祖之言,虽则横蛮,然而“天下一家,卧寝之旁岂容他人鼾息”之语,实则反映了天下百姓心声,此时天下分裂已达数十年之久,渴望统一,实非宋太祖一人之意也。李煜无罪,割据便是逆天行事,南唐之亡,宜也。徐铉回到金陵,君臣相拥大哭,此时,李后主已千遍万遍想到一个死字,回到宫中,便命保仪黄夫人取出先帝及自己历年收集的历代名家法帖来,谁知竟有几十箱之多,把玩一件,爱一件,不忍释手,叹道:“这般珍品,量来再无人知所宝惜。破城之时,你便焚了它吧!无令入强人之手。”黄夫人应了。此时,传诏使徐元楀入来,奏道:“宋帅曹彬来函知会,言道本月二十七日必破城,请陛下早为之计。”后主长叹,噙泪执笔,亲书降表,交与陈乔道:“如今智计皆穷,只得降休!”陈乔忿然道:“陛下,还降什么?有死而已,降亦徒自取辱耳。臣请背城一战而死。”其实,陈乔意思已甚明白,盖欲与后主共同殉国,而口不忍言。后主执陈乔手而泣,竟不能从。陈乔道:“如此,陛下不如诛臣,将违命不降之罪,一切推在我身上,可乎?”后主只是涕泣,亦不能从。陈乔掣手而出,将后主草写的降表丢到屋顶承霤之上,去到政事堂,对张洎道:“我负先帝顾托深恩,今日乃至亡国,万死不能赎余辜矣!”张洎泣道:“主辱臣死,我与公偕死可也。”陈乔点头,整冠理服,与张洎各结绳政事堂梁上,陈乔自缢而死。那张洎待陈乔死后,竟不投环,悄悄回府整顿财物去了。 大宋开宝八年(公元975年)正月二十七日,金陵城陷,曹彬整军成列,至于宫门,只见宫中烟雾大起——这不是李后主聚众自焚,乃是保仪黄夫人遵前旨,将历朝墨帖一把火烧了。稍后,宫门大开,李后主自帅宰相殷崇义及张洎等四十五人,肉袒至于军门,南唐至此遂亡。 自宋太祖发兵,至金陵城破,前后共一年又三个月,得州十九,县一百零八,户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李后主在位一十五年。江南捷报传至汴京,群臣称贺。宋太祖却泣道:“宇县分割,民受其祸,然攻城之际,必有横罹锋刃者,此实可哀也。”即下诏出米十万石以赈金陵城中饥民,大赦南唐。 大军凯旋途中,潘美对曹彬道:“将军此番如此大功,那重赏自不必说,大镇节度使之封,定是逃不了的了。”曹彬摇头道:“不会封的。”潘美奇道:“为什么?”曹彬道:“还有北汉未灭呢!”潘美道:“北汉是另一回事,灭了南唐如此大功,不封何待?”曹彬缓缓摇头,微笑不语。回到汴京,宋太祖大大夸奖了一番,从征将士人人加官晋爵,对曹彬道:“将军此番功劳甚大,部队纪律也好,本当赐予节钺,奈北汉未灭,俟灭了北汉,一并升赏吧!”潘美听了,忍不住目视曹彬而笑。宋太祖一眼瞥见,问道:“你笑什么?”潘美不敢隐瞒,把途中两人对话如实奏了。宋太祖也呵呵大笑,加倍赏赐了两人金帛,却终于没有封他们为节度使——盖太祖不愿大臣功高权重,又树一政敌也。 【注】 对李后主治绩的评价,见陆游《南唐书》,马令《南唐书》及《钓矶立谈》等书。 宋太祖教习水军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建隆元年至开宝七年共记载三十二次。 宋太祖令李后主入朝事,见《十国春秋》。 樊若冰丈量长江事,见陆游《入蜀记》及《江南野史》。 后主拒赴汴京事,见《江南野史》。 宋太祖遣嘱曹彬事,见《宋史纪事本末》。 李雄死难及后主杀皇甫继事,见《十国春秋·列传》。 徐铉与宋太祖对答事,见宋·王陶《谈渊》。 陈乔自缢、张洎却偷生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天宝七年。 李后主忆念弟弟,写《却登高赋》,见《十国春秋·列传》。 第三十回 烛影摇红 一代明君死不明(1) 大宋开宝十年(公元976年),也就是宋太祖灭了南唐之后的两年后,这年是宋太祖五十岁整寿。春天,太祖下诏西幸洛阳,为的是去安陵给父母扫墓。 他的父亲赵弘殷是赵匡胤跟随周世宗始征淮南那年去世的,去世时的职位是龙捷都指挥使,死后尸体运回开封,葬在开封城东南隅的小山包上。后来赵匡胤母去世了,也附葬在一起。赵匡胤当上了皇帝,按例自然要追封父、祖,赵弘殷也荣膺皇帝称号,庙号“宣祖”。大宋乾德元年,宋太祖命司天监和内客省使改卜吉地,选中了洛阳蛩县西南四十里的邓封乡南訾村。于是先派王溥、后派赵光义进行大规模的兴修陵墓。这陵墓,用了万名工役,修了三年才竣工,中间有一次隧道崩坏,压死了工役二百余人,这也算是给赵弘殷殉葬吧。安陵修好之后,赵匡胤把父母及第一位夫人贺后(这后位是追封的),第二位夫人王后都迁葬到这里,算来也有好几年了,因为国事繁忙,一直也不曾亲自来看过,心中常自不安。这次可下定了决心,下了扫墓的诏令。 皇帝扫墓,这是以孝率天下的大事,而皇帝出巡这岂是轻易的?为此事做准备的有宗正府、宣徽院、工部、三司使、御前司、开封府、西京留守,以及沿途各府、县衙门,足足准备了两个来月,总算是百事齐备,至五月中旬,宋太祖才在五千多名马步军侍卫下,率了几百个大臣成行了。 开封府至安陵约八百余里,一行人走了半个来月才到。于是在冈下安了行宫,次日沐浴斋戒之后,宋太祖才在群臣的陪同下,缓步走上山冈。他举目四望,只见一条龟背青石大道足有四丈余宽,笔直地通上山去,路两侧石象、石马、石龙、石虎、石翁仲一对对排开,雕刻精致。山上树木成林,一片翠绿,山花烂漫,万紫千红。甬道上片尘不染,四周是一片寂静。天空白云悠悠,林深处杜鹃声声,宋太祖只觉神清气爽,尘虑全消。 这山冈也不甚高,不多时已到冈顶,冈顶是一片平地,眼前是一片宫殿,建得十分雄伟,哀乐声中,他步入殿堂,只见灯烛辉煌,迎面便是宣祖、杜太后的两尊青铜塑像,和真人一般大小,龙袍、凤冠,安坐在九龙椅上,和真容极其相似。赵匡胤见了不觉泪潸潸下,泪眼模糊中,见像前案上陈列了许多笾、豆、箐、簋等礼器,形状怪异。问道:“这些是什么?”侍臣道:“这是礼器也!”太祖道:“我父母怎识得这些东西?”立命撤去,换上了牛、羊、鸡、鸭、鱼、肉等常膳。三礼献毕,宋太祖又去偏殿给两位故后献了礼,便缓缓绕过大殿,来至殿后墓前。墓陵高大雄伟,便如一座山包,这山包下,便卧着父母和附葬的妻子了。叩拜已毕,想起了父母的音容笑貌,忆及爱妻的诸般体贴关怀,数十年往事都涌上心头,不觉痴了,于是坐了下来,手肘撑在膝上,把头埋在双掌中,沉入了深深的回忆:他想起了自己贫困的却又充满欢乐的童年;艰辛的却又充满幻想的少年;炽热战斗的却又充满危难的壮年;以及十七年来辉煌却孤独的帝王生涯。这一切他不知是由于太忙没功夫,也不知是由于他天性不喜欢回顾,多少年来,他从未仔细想过。而现在他的成就,应该是一个人所能企及的顶峰了,他应该满足,他应该是无愧、无悔、无忧的了。可是,此刻的他却一点也不快乐,在父母、妻子的墓前,他第一次感到生命的短促,人世的无常,他第一次感到不管帝王、蝼蚁,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化为尘土?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老了,也许不久就将相随父母于地下了,可是他似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北汉未平,幽燕未复,河患未治,士民未富……太多了,太多了,就是再给他几十年也未必做得完,可是他已经感到近来体力已大不如前,来日无多了。 他是否也曾想到这一辈子他做过了的错事、坏事?他是否想到他错杀过的人,他所辜负过的友情呢?他是否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爱情呢?……渐渐地,太阳过午了,五月底的太阳是很毒的,几千军士、朝臣暴晒在甬道两旁,一动也不敢动,热得汗涔涔下,可是宋太祖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依然一动也不动、一动也不动……谁敢惊动他呢?天威难测啊!众人肚子饿得咕咕叫,脚站得麻了,已经有人中暑倒下。参知政事(宰相)吕余庆是宋太祖藩邸随从,他大起胆子,轻步走到太祖身边,低声奏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该下山进膳了!”宋太祖茫然抬起头来,听吕余庆又说了一遍,蓦地醒觉,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重新到父母墓前跪下,低声禀道:“父亲、母亲,孩儿去了。孩儿出来一趟不容易,也许这一生再难前来拜望你们了!”又去贺后、王后碑前作了两个长揖,再一次流下泪来,转身走到殿前平台上,四面望了一会,吩咐道:“取弓箭来!”左右献上弓矢。太祖登上阙台,向西北方向尽力发一箭。宋太祖虽已五十岁了,臂力不减当年,况又居高临下,这一箭远远飞去,竟落在三百步开外。于是回头对吕余庆道:“志之:箭落处即朕自卜之百年后陵寝处,可定名为‘永陵’。”左右闻言尽皆愕然,均感不吉。吕余庆惶恐奏道:“陛下何故圣虑及此?陛下龙体康健,圣寿万年,此乃不急之务也,言此岂非太早?”太祖涩声笑道:“圣寿万岁,嘿,嘿!你们每日都向我三呼,这自然是善祷善颂,可是人生有限,自古以来,哪有万岁的皇帝?便是百岁的也是罕有啊!朕今已趋知天命之年,五十岁也算是命不短了,及早定下陵寝岂不是好?卜墓于此,风景如画,又得近侍父母于地下,这也好得很啊!”语似豁达,却听得出声音中一片怆凉,一片惆怅。吕余庆偷眼望去,只见宋太祖额上皱纹似乎又深了许多,心中暗叹:“皇上操劳太甚,老得也太快了些。” 第三十回 烛影摇红 一代明君死不明(2) 当晚宿在行宫之中。宋太祖召吕余庆饮酒谈话。数盏杯酒一过,太祖屏退左右,从容问道:“卿读的书多,不知世上究竟有神仙没有?”余庆对道:“古人笔记小说中,多有神仙事迹记载,但正史之中,却是没有的。毕竟谁也没有见过。世上神道设教语多妄诞。臣以为仙人怕是没有的。”太祖默然。良久,又问道:“那么,一个人最长能活多久呢?”吕余庆道:“史载,活得最长的当属彭祖了,他活到八百岁。史书上又说,老聃也活得很长,总有三四百岁。这些记载是否属实,无可稽考。但如今世上,活了百余岁的人,所在都有,以臣想来,一个人只要保养得好,百把岁却是可以活的。”太祖神色渐活跃起来。问道:“那么,长寿亦有道么?”吕余庆对道:“世上盛传有呼吸养气、导引、服食灵丹灵药等长生之法。臣却不知底细。”太祖点头,道:“年前,朕曾召隐士杜若素询及此事,他告诉朕:‘治国莫若亲民,养生莫若寡欲’,这话很是有理,这些时来,朕努力寡欲素食,确觉康健了许多。”吕余庆道:“皇上说的是。”太祖道:“那么,卿亦知处士陈搏其人否?”吕余庆道:“臣虽不识其人,却听说他是唐朝出生,至今怕有百十岁了,天下都道他是活神仙。依臣看来,也不过是精于养气辟谷,养生有道的世外高人罢了,恐怕也不是什么活神仙。”太祖道:“他住在哪里?”余庆道:“听说他原住湖广武当山,如今搬到华山居住,是从不下山来的。”宋太祖道:“朕青年时,曾师事辛文悦,他正是陈搏弟子,朕对陈搏心仪已久,前托人寻访过,听说他有时也下山走走的。朕登极那年,他骑驴过华阴,得知朕做了皇帝,便大笑坠驴,鼓掌道:‘天下从此太平了!’这却不是世外人的言语呢!”吕余庆小心问道:“陛下询及此人,得非有意召见么?”太祖叹道:“朕近来颇觉身体大不如前,而北汉未灭,契丹虎视,为社稷计,愿求却病延年之方,卿能为我赴华山一行么?”吕余庆顿首领旨。 次日,宋太祖率众自回汴京去了。吕余庆只带了一个随从,微服西行。也不惊官动府,谁也不知他竟是当朝宰相。 华山古称西岳,海拔一千九百九十七米,自来以雄险著称。“自古华山一条路”,吕余庆登山之日起个绝早,从玉泉院南登山,经过两道石门,过沙梦坪,十八盘,回心石,再过千尺幢,已走得两足酸痛,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得坐在路旁石上暂息。这才猛地感到,一路来竟未遇见一个游人、一个樵夫。一阵山风吹来,虽则是夏天,却也吹得他一阵哆嗦。山涧沿路而下,潺潺有声,却衬得深山更是幽静。远望唯见林木蓊郁,不知山深几许。吕余庆不敢多歇,吃了点干粮,饮了几口泉水,扶了随从强打精神继续前行。先过老君犁沟,绕猢狲愁,过卧牛台,上天梯,再登苍龙岭,愈走愈高,愈走愈险,前面出现三条岔道,究竟陈搏住在何处?该走哪条道为是?心下踟蹰。见路旁石碑上刻着“金锁关”三字,他早打听过,知道离华山绝顶已不太远。此时天已擦黑,看出去,已不甚能辨山径,此时既无宿处,又无人询问,正心慌间,忽听得左边林木深处,依稀传出一阵琴声来,吕余庆大喜,循声寻去,只见倚山傍林,结下了四五间茅草屋,屋外围着一圈竹篱。篱上缠满了藤萝,篱内探出几树石榴花,茅屋中透出烛光。此时琴声已听得十分清楚,乃是《游仙曲》。令人听了,不觉意兴高远,尘意皆消。吕余庆随从上前叩门,只叩了几下,那琴声顿停,走出一个丫角小童来,隔门问道:“客官找谁?”吕余庆道:“我等是从汴京来的,入山只为寻访陈搏仙师,此刻天色晚了,便求一宿,还望主人勿却。”那小童嘻嘻笑道:“只这里便是陈搏山庄了,客官请进。”吕余庆大喜,当下忙拍去身上征尘,整理冠履衣衫,恭恭敬敬地随了小童,进入室内,小童自去内室通报去了。 此时,吕余庆定下心来,引目四望,见自己坐的地方是一间客厅,茅草屋顶,黄泥涂墙,桌椅件件都是竹子编就的。只壁上挂了一张山水画,画的正是华山,山径上一个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着横笛,画上题了一首郭璞作的《太华颂》:“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爱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画上没有捧着玉浆的神女,也没有龙驾云裳的仙人,却有一股仙气,一股置身世外的清气,看那题跋,乃是“扶摇子书于大宋开宝元年”——扶摇子是陈搏的道号。这是吕余庆早知道的,他见书法飘逸,心中暗赞。正欣赏呢,却听得脚步声响,从内堂转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来,朗声笑道:“京华贵客,委顾茅舍,无乃太屈尊乎?”吕余庆知是陈搏亲自出迎,忙起身见礼,即命随从呈上拜帖。陈搏细细看了,呵呵笑道:“吕相名动天下,今日识荆,果然不凡。此时谅必还未进餐。”便吩咐小童献茶,再去整顿饭菜。吕余庆细细打量陈搏,见他作道人打扮,面色红润,甚少皱纹,怎么也看不出已是百岁以上的人,况乃耳聪目明,举止轻捷,一身清气,真是有道之士,不禁肃然起敬。少停,小童端上菜饭来,不过是蕨薇、香菇、黄花、木耳等山蔬野味而已,却甚是洁净,味道也颇适口。陈搏陪着吕相主仆吃了一碗饭。重又分宾主坐下用茶。一只小猴儿跳进来,爬到陈搏肩上蹲下,目不转睛地瞧着吕余庆,陈搏笑道:“这畜生很少见有客来,觉得新奇呢!”吕余庆道:“想是道长平时宠得惯了,它如此亲热,竟无野性呢!”陈搏道:“也不是它无野性,只因我也是野人一个,和它一般,所以就亲近了。”吕余庆笑了一笑。陈搏便动问道:“吕相不在朝廷燮理朝政,千里迢迢来此荒山,不会只是为访胜寻幽吧?”吕余庆回头对侍从说:“取出来!”只见那侍从打开包袱,捧出一个黄布包来,递给吕余庆,吕余庆把它放在案上,三拜而后恭敬解开,只见里面是鹤裳两件,玉如意一柄,徽墨一盒,端砚一方,湖笔一盒,宣纸一令,《道德经》全卷,黄金一百两。陈搏掠了一眼,微笑道:“老朽山居,如何需用如此贵重礼物?”吕余庆道:“这是皇上着下官送来的,皇上久闻仙长清德,这些礼物,是皇上敬贤的一番心意。”陈搏道:“皇上日理万机,何等忙碌,竟推恩泽及我这山野匹夫,倒也难得。”说罢,呵呵而笑。吕余庆道:“皇上想请你鹤驾赴京一叙呢!不知仙长能应召不?”说罢,取出圣旨来,打算宣读。陈搏按住吕余庆双手,道:“且慢宣读圣旨,你看我这么老了,千里迢迢,怎生走得动呢?”余庆道:“这个,仙长却不需虑得,待下官明日下山,着轿子来抬你入京便了。”陈搏叹道:“不是老朽要故作清高,乃敢违了圣旨,更何况吕相亲自前来促行乎?再说,老朽也确实想见一见英主的德容,看看朝廷的一片新气象。只是老朽确实太也老了,百来岁的人了。这一路惊动官府,虚耗国库许多银子,于国于民一点用处也没有,于心何安?这些礼物嘛,大部老朽便收了,这些金子便请吕相带回去,老朽山居无用,再说无功也不敢受禄。”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老朽是前唐僖宗乾符三年生的(公元876年),生的那年便碰上了黄巢之乱,我便是在动乱中长大的,一天太平日子也未度过,也算是生不逢辰吧!三十一岁时,看到后梁朱温篡唐,从那以后,五代纷扰,干戈不休。我也曾满怀雄心,想拯亿民于水火之中;我也曾学了一身本事,想佐英主统一宇内。只是碰上的皇帝,个个都是图谋一己之私,鱼肉百姓,难道让我去做他们的帮凶么?这才隐居不出,著书立说,忽忽一辈子也就完了。现在,天下太平了,为了致太平,我一分力也未出,有什么脸去见皇上呢?”话意凄凉,意兴索然,吕余庆听了,不由得痴了。陈搏道:“请吕相为我善辞圣主,就说‘山野草民,无善可伐,无功可禄,不敢就征’也就是了。” 第三十回 烛影摇红 一代明君死不明(3) 吕余庆失望,道:“这……这……恐怕不太好吧?这叫下官如何复旨呢?”陈搏道:“吕相既是为难,待我亲笔写奏书辞谢如何?”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道: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 九重仙诏,休教丹鹤衔来。 扶摇子书于大宋开宝十年初夏笔致飘逸苍劲,颇有出世之慨。 吕余庆知道陈搏实无出山之意,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婉转叩问服气养生之道。陈搏道:“山野之人养生之道,却是皇上无法学的。山人多的是清闲,少的是俗累;餐日月之精华,服风露之清气,素食寡欲,勤劳筋骨,是以比常人多活得几岁。只是这么做,只能独善其身,于世人没半点好处,便再活得一两百岁,又有什么用?自古以来,皇帝活得长的不多,一则太忙太累,太过忧虑,心计用得太多了,却是极伤元气的;二则奉养太厚,锦衣玉食,后宫佳丽无数,岂有不纵欲的?其实,皇帝该当依老子的话语做去,便活得长了。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正。’昔日黄帝、尧、舜享国永年,便是用的此道了。”吕余庆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次日,辞了陈搏,回京复命去了。人晚年总想求得长生妙法,贤如宋太祖却也不能免此。 是年七月,宋太祖接到李处耘密奏,略云:皇上春秋渐高,储君未立,诚恐奸佞乘机播煽,非社稷之福也……这正点中了宋太祖的心病。当初刚接位时,长子德昭才十一岁,因此依了杜太后命,写下了传位光义的密诏,那是不错的。只是现在又过了十六年,德昭已二十七岁了,不但聪明仁厚,阅历也颇不错,那么,该当立谁为继承人呢?若依传统,当立德昭;若遵太后遗命,当立光义。举措不当,必是骨肉相残的局面。 他此刻已倾向于立德昭了。德昭仁厚,必不会伤害亲叔;若立光义,德昭岂能存活? 宋太祖可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深信:凭着自己的威望,凭着自己对光义的一向亲厚,此刻作出决策,谅光义也违拗不得。更何况当年太后密诏,只有自己和赵普两人知道。更何况立了德昭,也不算违了“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太后原意。 七月,宋太祖罢了赵普的相位,放他去当河阳节度使。这赵普已做了十三年宰相,这已是历代罕见的了。 冬十月二十一日夜,宋太祖单独召赵光义入大内寝宫饮宴,遣去宦官、宫女。这顿酒喝的时间真长,宦官们不敢远离,怕皇帝当召唤时听不见;又不敢贴近,怕皇帝责怪自己偷听机密;远远地瞧见窗内烛影摇红,时见一个人影映在窗上或俯或起,渐渐已是三更时分,忽听得寝宫中一声斧击声乒然大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良久,光义出来宣谕:“皇上已醉,休再侍候。”当晚光义便在宫中留宿了。 次日凌晨,光义召宰相入宫,伏地大哭,宣称宋太祖已驾崩了。于是光义召人入宫,装敛了太祖。由宰相在广德殿宣读遗诏,赵光义接了帝位,他就是宋朝第二代天子,后世称之为宋太宗,接位时三十八岁。 一代英雄旷世明主就这样与世长辞了。深夜无人,烛影斧声,便成了历史上一大疑案。正史上是不记载的,可是疑点实在太多了:宋太祖召光义入宫饮宴时,明明是一无疾病的,怎会突然死了呢?既或是中风,则光义在侧,怎不立即召医抢救?光义早已“出阁”,怎能违了宋律留宿宫中?太祖既是猝死,又怎能写有“遗诏”命光义接位?皇帝殡关,按礼也决无在寝宫中装敛好了,才抬出去,不让皇后、王子、百官瞻仰遗容……这一切太可疑了,然而,此后宋室历代皇帝都是赵光义的子孙,这一疑案,当然更没人敢点穿了。 赵匡胤的谥号有一大串文字,道是:“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其实,早在乾德元年(也就是他当了三年皇帝之后)群臣上表请上尊号:“应天广运仁圣文武皇帝”,宋太祖欣然接受了。到了开宝元年(也就是他当了八年皇帝之后),群臣又上了尊号“应天广运圣文神武明道至德皇帝”,他又欣然接受了。这次是第三次了,宋太祖地下有知,该当更欣然了吧?其实,这些“尊号”虽则稍嫌过分,却也相当全面地概括了赵匡胤一生功德,他结束了长逾百年的军阀割据的局面,他把中央集权制推向高峰;他十七年统治政治清明,民富国强;他尊重士大夫,使整个宋代文风大盛;有宋一代,高薪养廉,又严治贪污,政坛风气颇正。所以后人往往把汉高、唐宗、宋祖并称,确是有道理的。写到这里,赵匡胤的故事已写完了!这些都已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故事中的所有英雄人物、是是非非,已“尽入渔樵闲话”了!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注】①宋太祖射箭卜陵事,见宋·文宝《玉宫消话》。 ②宋太祖欲召见陈搏,陈搏却推辞不应召事,见清·还初道人《列仙传》。 ③陈搏其人其事,《宋史》有传。 ④宋太祖开宝十年曾去洛阳扫墓事,见《资治通鉴长编》。 ⑤斧声烛影事,见宋·文莹《湘山野录》。 ⑥宋太祖命撤礼器,改设常馔祭父母事,见《宋·邰伯温·邰氏见闻录》。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1) 全书写赵匡胤一生的故事,总算写完了。不过,我禁不住想写写李后主李煜最后几年的生活,这不但是因为南唐的事与宋太祖一生功业息息相关,也因为通过李后主的结局也可以看清宋太祖是如何处置俘虏来的一国君王的。再说,李后主也不是一般的亡国君主,他可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词人之一呢。 李后主在京陵城破之日,果然如宋太祖预测的一样:他没有举族自焚而死,他没有这份刚勇,他也不忍让小周后年纪轻轻的就悲惨地离开这个世界。于是,他率领了张洎、殷崇义等大臣肉袒衔璧在曹彬马前投降了。曹彬一见马上就亲自为李后主释缚,叱令宫监给李后主披上紫袍,着军士严密守卫宫门不让任何人乘乱打劫。然后向李后主道:“国主宜速整备行装,多带金银,去汴京以后,就没什么收入了。”李后主此时哪有什么心思去打理这些琐事?自有后妃们七手八脚收拾起来。 曹彬一面飞书向宋太祖告捷,一面又写了一封密奏给太祖,密奏上写道:“江南四十余年来未经兵戎,庶民安乐。今日皇师围城日久,罹矢石及饥饿而死者枕藉,况吴越兵不奉指挥,举火焚掠,杀人无数。其净德尼院八十余人,皆宫人入道者,城陷之日积薪赴火死,无一肯自脱者;昇元寺阁高可十丈,士大夫及豪民妇女避难于上者殆数百人,被吴越兵纵火焚死,哭声振天。南唐殉国之臣,自陈乔、马诚信以下有数十人之多。诸百姓组军抗我,虽不足畏,然仓促难平,民心恋旧也。盖南唐前后三主皆务恤民,后主李煜于民尤有恩惠,故民依之也。臣以为大局甫定,不敢久留李煜等,恐又生反复耳。或则即送京禁锢,勿令交通臣民;或即鸩杀之,以防有变。”密奏送到开封,太祖看了,傲然一笑,批道:“鸡雀肠肚。又何必鸩杀之?李煜在朕手中,是为人质,江南又有何反复?着即将李煜子弟及后妃、诸大臣速解送来京,沿途州、县应悉心供应,无得逗挠。”圣旨一到,李煜一家二百余口及众大臣坐了二百余只大船过江入淮,复沿颍河赴京。时值深秋,河水甚浅,大船无法上行。州县怎敢“逗挠”?于是广发民夫,一面筑堤提高水位,堤高一段,上行一段,又再筑堤,又再上行。一面着数千人拉纤,缓缓前进。饶是如此,在途竟达三个多月,让宋太祖等得很是焦急。好容易到得京师,宋太祖大会群臣到太庙行了“献俘”大礼,然后“赦”了李煜的“抗拒王师”的大罪,封他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上将军、“违命”侯。拨了一栋“侯爵府”给他住,派江南旧臣潘慎修为他的记室,主管侯府一切庶务;又拨了一小队卫士来做他的门卫和仪从。 这侯爵府位于开封东郊,四周很是荒凉,却离京城不远。总共只一栋小楼,十来间住房,楼上住着李后主和小周后,楼下除一厅外,住着潘慎修及一众卫士,几个仆役,厨房也在楼下。一堵高高的围墙遮住了过往行人和邻近居民好奇的耳目,当然,也围住了李后主的自由。至于李后主的几个兄弟、几个子女、几个妃子却另有安排,不让他们住在侯爵府里。 奉诏:李煜不得擅离院门一步;不得擅自会晤宾客;不得擅递书信于外;非奉诏不必入朝。他所封的官爵都是虚衔,是没一分公务的。总之,是十分严密的软禁。宋太祖还是接受了曹彬的建议:“宜深禁锢。”因为李煜在江南是有很高民望的,他究竟是个危险人物啊! 李煜虽然被封了侯爵,却是没有月俸年薪的,他只能靠从江南带来的金银财物过日子,一年、两年,渐渐地也用尽了。本来李煜夫妇也用不了许多钱,可是随同他一起被解来京师的江南旧臣虽有月俸,却都失去了恒产和其他收入,生活自然也是很艰难,有的实在过不下去的,不免通过潘慎修来向李后主求助,李煜素来不把钱财当一回事,况又极重情谊,因此出手大方,资助了几次,旧臣们便都知道了,以为李煜把江南的金山也搬来了,因此一些无耻之徒便不时来打秋风,一来二去,渐渐地李煜手中也空了,潘慎修很看不过去,劝李煜别理他们,李煜却道:“便是我牵累了他们,他们不是过不去又怎会来向我求告?我比他们总还稍为好些。”仍是来者不拒,渐渐地连金银器皿也拿出来应付这些无厌的索求。那张洎得了个银盆仍不满足,兀自呶呶不休,说李煜装穷和“小气”呢。李煜自己穷下来却没处乞告,一年以后,竟至靠典当度日,闹到三餐不继,到这时他才知道饥饿、寒冷是什么味道。他在词中曾写道:“罗衾不耐五更寒”并不是夸张,而确是衣单被薄,穷窘异常了呢!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2) 李煜的妻子小周后是他的继室,李煜这人非常钟情,当年大周后在世时,两人非常恩爱,大周后去世后,他又只爱她的妹子小周后,他曾为小周后写了许多非常香艳的词,哙炙人口,南唐后宫佳丽虽然也不少,李煜却极少去沾惹。此时,小周后被宋太祖封为“郑国夫人”,和李煜一起被禁锢在这小楼里,是李煜囚徒生涯中唯一伴侣,唯一的安慰者。小周后仍然深深爱着这个亡国的君王。因为她当初嫁给他就不是为了“皇后”的虚荣,她爱的只是这个风流潇洒、多才多艺、宽仁温和、多情多义的“李郎”,只是爱这个“人”。李煜是不是皇帝了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更加怜惜他,更加关爱他,她知道如今她是李煜的唯一安慰了,因此只有对他更其体贴、更其婉娈。可是到京投降后的第一个月,她便奉旨进宫,去教后宫嫔妃们歌舞。以她曾是一国母后之尊的身份,去做这教坊教习之鄙事,已是十分屈辱的了。宋太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她身上掠来掠去,教她更是羞愧难当。到了晚间,宋太祖却不放她回侯爵府去,逼着她侍寝,往往留在宫中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种羞辱,教她如何能忍受?然而她却不能不忍受,因为她知道:她的李郎性命就捏在这个粗鲁汉子手里,只要她略一抗拒,让宋太祖不能满足了,她的李郎就活不成了。因此,她每一次从宫中回到侯爵府,总是又羞、又愧、又恨、又悔,于是一回来便连续几天又哭又闹、不吃不喝,这哭闹声当然会隐约传到墙外去,以致过往行人往往会为之惊讶、驻足。唉!这院子也太小了,它关不住悲苦,也使李煜无处可躲过妻子的哭闹,往往是夫妻相拥痛哭方休——这样难当的屈辱岁月,不如死了的好! 南唐原来宫中的藏书极多,中主李璟爱读书,后主李煜及其兄弟们更爱读书,南唐几十年未经战火,文风极盛。中主用徐锴来主管皇家书籍,此人爱书若命,况又学识渊博,他不断充实书库,又校对极精,是以中国千年的文化全靠南唐保存延续下来,虽经五代战火不休,却不曾被破坏殆尽。南唐亡国了,这十余万卷珍贵图书便被尽数搬来汴京,分藏在崇文院及学士舍人院中,当然一册也没留给李后主了。李煜苦于幽居寂寞,多么想读读书来打发这百无聊赖的岁月!于是前后两次奏请宋太祖允许他去舍人院看书,或则允许他借些书回来读,然而却都未获宋太祖允准。这对于嗜书如命的李煜来说,没有书读,便如处身于沙漠中一般,这日子当真难熬啊! 好不容易,二年后,宋太祖突然死了,光义接位,是为宋太宗。宋太宗为了“推恩”于天下,竟然泽及李煜。他取消了李煜的“违命侯”这屈辱的称号,晋封他为“陇西郡公”,加特进、太尉,当然这些依然是没有任何实权和实际工作的虚衔。听说李煜贫困,赐给他三百万钱。又听说江南旧臣不断敲诈李煜,便下令严禁此种行为,并下旨给潘慎修,不准他替这些人潜通讯息。此外,还把李煜的“仪从”增至百人,监视得更加严密了。比较起来,李后主宁可受人敲诈,这多少给了他自己一些施舍后的快乐,也多少可以知道一些旧臣的近况。可是现在,连这一点联系也切断了,现在,又有谁想来、敢来、能来看望他呢?便是坐牢,也还有人探监啊!他在《浪淘沙》中写道:“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是啊!从早到晚,从春到秋,又有谁来看他呢?这“终日谁来”四字,道尽了李后主的无限寂寞、孤独和无限的悲愁!然而,在他被幽禁的几年中,还有一个人来看过他的。这个人名叫郑文宝,他原在南唐小朝廷中任职“校书郎”,只是一个小小的文职官佐。南唐亡后,他也随着李煜被俘至汴京,这人很有气节,不愿在宋朝为官,所以很是贫穷潦倒。他却从来没有向李煜乞索过一文钱。他日日苦忆江南,苦忆故主。江南是回不去了,但能不能再见故主一面呢?——哪怕远远瞧一瞧他也好啊! 这一日从清晨起便下起了瓢泼大雨。直是毫无停意。郑文宝披了簑衣,捲了裤管,戴了斗笠,提了两尾肥大的金色鲤鱼径投“公爵府”来——现在侯爵府改称公爵府了,虽然仍旧是那栋圈着高墙的小楼。郑文宝只见大门前长满了野草,正门紧闭,开着侧门,门前站着四个执刀军士,竟是被雨淋着,丝毫也不懈怠。郑文宝不敢停留,沿围墙绕着后门,等了良久,忽听得“呀”的一响,后门开了,走出一个厨子来,他一眼就瞧见了郑文宝提着的两条大鱼,喝彩道:“好一对肥鲤鱼,是待卖的么?”探得价钱,便欢喜引文宝入厨房坐下,自去找潘慎修支钱去了。郑文宝从厨房中悄悄溜出来,到天井中向楼上望去,恰见李后主倚着栏杆,引领南望呢!只见他一身青衫,形容枯瘦,两鬓已霜,正是:“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浑没当年潇洒体态了。郑文宝顿时禁不住热泪满眶,心中低低呼道:“陛下,陛下,你望见什么了呢?江南这么远,山重水复,能望得见么?”然而李后主仍是痴痴望着,一动也不动,一动也不动。移时,郑文宝听见他唱了起来,声音悲怆,不忍卒听,唱的曲调是《浪淘沙》,细辨歌辞,乃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郑文宝听了,心中大恸,失声痛哭了出来。低声呼道:“陛下,臣郑文宝叩见。”扯下斗笠,便在泥泞地上拜了下去。李煜当年当皇帝时,因郑文宝官职低微,不识得他,可是此刻他知道:这一定是个旧臣,他在自己落魄到如此地步的时候,在监守得如此严密的地方,冒死前来看望自己了。眼下世道如此凉薄,人情如此险恶,竟然还有这么个人,只是为了再见自己一面,便千方百计化装为渔夫前来,而自己竟然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心中又惭愧又感动,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道:“好!好!”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3) 这时,雨下得正急,郑文宝站起身来,仍不戴斗笠,一任雨水自颈中漏到身上,一个故君,一个旧臣,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都泪流满面,无语凝咽。这时,楼内传出脚步声,想是厨子取了钱来了,郑文宝赶紧又趴下磕了个头,说道:“陛下保重,臣去了!”连卖鱼钱也不要就奔出门去。他是这样穷,只能买两条鱼来给旧主子尝尝,难道还要钱么? 自古道:文必穷而后工,这话当真是一点也不错的,因为它不会是无病呻吟,不会是无聊的颂花吟月,不会是应酬之作,它是有真感情的。李煜身为臣虏的四年中,苦忆江南,苦忆故国,写下了许多长调小令,每一首词都浸透了他思乡恋国的眼泪,当真是字字皆血,千百年来,每当中国国难方殷的时候,这些词作不知曾感动过多少爱国志士,不知激动过多少离乡背井的游子之心。人们排除了李煜作为亡国之君的独特身份,感受的是他那深爱故国、深爱家乡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感情。这种感情人们一般难以确切地表达出来,可是在李煜的笔下却一泻而出,那么深厚,那么真切,因此具有极大的感染力。直至今天,我们读来仍深受感动。 大宋太平兴国三年七月初,宋太宗忽然想起李煜来——他怎会忘记这个危险人物呢?何况这时正是他竭尽全力巩固自己政治地位的时候。他召见已降宋的如今官居给事中的南唐旧臣徐铉,问道:“卿近日曾见过李煜否?”徐铉一惊,忙奏道:“有旨:不得私谒李煜,臣怎敢违旨私见之?”太宗微笑道:“你想见见他么?”徐铉哽咽道:“臣曾事李煜父子十数年,李煜遇臣厚,不能忘也!”太宗点头道:“你说的是实话,这就代朕去看看他吧,问问他还缺什么不?” 徐铉明知太宗命他去看李煜不怀好意,可是他又怎能违旨不去?况且他自己也实在是想念后主得紧,于是出宫以后,也不带什么礼物,便即只身投李煜住处来。李煜住处他自然是知道的,过去不知多少次远远看望过,此时走近,始知这公爵府竟是这般寒伧,便连自己的住处也比它宽敞。徐铉离府远远地下马,徒步走上前去,只见门前杂草长得一尺来高,大门紧紧闭着,只开着一个侧门,几个挺胸凸肚的兵卒刀枪在手,看守甚严。徐铉上前道:“愿见太尉。”那些兵士见徐铉身着官服,不敢怠慢,答道:“有旨,太尉不得擅与外人接。”徐铉道:“我正是奉旨来的。”小卒问过徐铉姓名,官职,便入内通报。徐铉跟入,立于庭下,只见那厅上空荡荡的,连桌椅也无。良久,那小卒出来,在厅上相向摆了两张椅子。徐铉望见,道:“只设一张椅子就够了!”言犹未了,李煜下楼来了,他身穿道袍,戴着纱帽,见是徐铉,一脸惊疑不定。徐铉在庭中拜了下去。却不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怎么称呼呢?李煜急步下庭,双手扶起迎入厅中,徐铉不敢就座,李煜惨然道:“今日岂有君臣之礼乎?”逼着他坐了,两人一句话未说,便相对失声痛哭起来。好容易止住了哭,李煜凝视徐铉道:“先生却也清减得多了!”徐铉自入宋后,一直未蒙重用,这“给事中”的官位,是宋承唐制设立的,乃中书省门下的寄禄官。他微喟道:“四年于兹,倒也没什么病。太尉近来还好么?”李煜叹道:“我处此,终日惟以泪洗面而已。”徐铉不敢接话。李煜问道:“先生今日怎能前来看我?”徐铉道:“是皇上叫我来问问太尉,还缺什么不缺?”李煜惨然道:“我缺什么?我还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只欠一死耳。”稍停,叹道:“今日,悔不该错杀潘佑、李平、林仁肇耳。”——这三人都是南唐重臣,当日均曾力劝后主独立自主,不可不防大宋,因而违了当时“谨事大国”的国策,李后主明知朝中不乏大宋奸细,知道万一处置不当,必蒙大祸,因此,不得已才把他们赐死的。徐铉见李煜控制不了自己,生怕他更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连忙站起,道:“徐铉不敢久留,太尉保重。”李煜也不留他,去袖中抽出一函来,递与徐铉道:“这是昨日填的一首《虞美人》,先生抽空瞧瞧。”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4) 徐铉回得家来,坐席未暖,奉太宗命来急招他入宫的中使已至。见了太宗,太宗劈面便问道:“李煜都说了些什么?”徐铉道:“也没说什么,臣奉诏问了问他还缺些什么,也没敢多坐。”太宗不信,问道:“难道他一句怨怒的话也没说?”徐铉顿首道:“臣怎敢隐瞒?李煜蒙皇上赐与公爵,又得了百万厚赏,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心怀怨恨?”太宗脸色略和,复问道:“他给了你一函,写的是什么?”徐铉心知:他和李煜在厅上的谈话,监守者隔得远了,那是听不见的。但却瞧见了李煜递了封信给他,只得取了出来呈上。宋太宗拆开,细细看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太宗读罢,只觉其中怨意十分深沉,不觉默然,良久叹道:“李煜终不忘故国也。”挥手命徐铉退下。 七月七日,正是“七巧节”,又正是李煜的生日。中使到,宣旨赐李煜御酒一瓶。那中使倾酒,瞧着李煜饮下,这才去了。不过半个时辰,李煜便觉腹中大痛,那痛委实难当,只痛得遍地打滚,一忽儿,全身痉挛,头脚相接,弓得跟虾子一样,不断牵动。小周后吓得慌了,抱住李煜大哭,命左右快去迎医。左右尽知是皇上赐了毒酒,谁又敢去请医生了?不过半个时辰,李煜鼻中、口中涌出紫血来,脚一蹬,一命呜呼了。 小周后站起身来,向李煜尸身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说道:“贱妾忍辱活到今天,只是为了不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世上,现在你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闭了房门,投环自尽了。 李煜死的这年,恰恰四十二岁,生辰即忌辰。一共做了四年臣虏。宋太宗为了表示“哀悼”,辍朝三天,赠太师,追封吴王,葬之于洛阳北邙山,小周后附葬在他的墓中。事后,人们才知道,他服的毒名叫“牵机药”,最是毒性大,“牵机”两字是形容服毒后身体痉挛之状也。 李后主的死讯传到江南,江南百姓沉痛悼念,多有为之“巷哭”者。“巷哭”就是许多百姓,自发地聚在巷子里,相对痛哭。唉!一个皇帝死了,特别是一个亡了国的皇帝死了,竟能令许多百姓为之巷哭,这只怕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了,难怪陆游道:“盖仁爱足感遗民也。”又怎么能以成败论英雄呢? 后主死后,宋太宗命徐铉为他写“神道碑”。原来张洎、汤悦等一干原南唐旧臣,素来和徐铉不和,他们知道徐铉一向和李后主交厚,又怀念故国,是以一致向宋太宗举荐徐铉,只盼能从中挑出些“毛病”来陷害他。徐铉接旨后,向宋太宗哭诉道:“臣旧事李煜,陛下若容臣存故主之义,乃敢奉旨。”宋太宗见李煜已死,更无后患,乐得大方一些,便依允了。于是徐铉书碑,但据事实,于南唐亡国之因,只称“历数已尽,天命有归”而已,更没说一句无中生有的贬斥后主的话。后人称为“信史”。由于太长,故不援引。但徐铉写的两首《吴王挽诗》确是情意深厚、忠于史实的。补录之于下:(一) 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 青松洛阳路,白草建康宫。 道德遗文在,兴衰古今同。 受恩无补报,反袂泣途穷。 (二) 土德承余烈,江南广旧恩。 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 哀挽周原道,铭旌郑国门。 此身虽未死,寂寞已销魂。 诗中说:“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也未必尽然。千古以来,有几个史学家像陆游一样,称赞他“仁爱足感遗民”的?有几个像徐铉一样说他“江南广旧恩”的?有的人责备他“佞佛”,有的人责备他“奢侈”,却不知五代以来,中原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江南人民在李煜“专务恤民”的仁政下,过着太平富足的日子,确是两个鲜明的对照呢!李煜“佞佛”是真的,这是他个人宗教信仰,又关什么政治了?李煜喜欢音乐、舞蹈是真的,但这是个人爱好,他并不奢侈,也不荒淫,史书上不是说他“和臣子探讨治道,辄至深夜”么?又荒了什么政了?连他的敌人,赵匡胤也只能说:“李煜何罪?但卧寝之旁,岂容他人鼾息?”赵匡胤指不出李煜有荒政失德处来,怪只怪他不该割据,妨碍统一而已。几十年后,宋真宗(太宗的儿子)问潘慎修(即给李煜做了几年记室的那人)道:“李煜何如主也?”潘慎修愤然道:“煜或懵理,何得享国十余年?”(意思是:李煜假如是个不识道理的人,又怎能治理国家十余年呢?)潘慎修是当着真宗的面,为李煜说了几句公道话,他比起某些史学家来,人品见识要高明多了。徐铉在挽诗中说:“道德遗文在”,指的是李煜所著的《杂说》,共千万言,李煜自己对《杂说》是颇为看重的,他说:“垂此空文,庶几百世以下,有以知吾心耳。”据当时看过《杂说》的人说,这是一部议论如何为政的书,全书贯穿了民本主义思想,在那乱世,人民生命不值一文钱的时代,有这样的思想,那是很先进的了。然而到了今天,《杂说》却已湮没了,没有人可以通过它,知道李后主的心了。 回外回 愁深几许 一江春水向东流(5) 李后主的诗词,传到今天的,共有词四十首,诗十八首,另外还有一些散见各处的断章零篇。他的词却是备受人们赞誉的。王鹏运称他是“词中之帝”;周稚圭称他的词是“天籁也,恐非人力所及”;冯煦认为李煜在词坛的地位,恰如王羲之在书法界中的地位一般,是无与伦比的;谭献认为:“后主之词,足当李白诗篇,高奇无匹”;而我最为赞同的是王国维的说法:“后主词,真可谓血书者也。” 几时能到洛阳,凭吊一下李后主呢? 【注】①李煜辞别金陵情况,见马令《南唐书》及《江南余载》、《春明退朝录》。 ②对李煜词的评价,见今人詹又新《南唐二主词研究》。 ③李后主的囚禁生活,见宋·王《默记》、《十国春秋》。 ④李煜被鸩毒事,见《酉堂全集》、宋·周亮工《因树屋树影》、《乐府纪闻》。 ⑤徐铉《神道碑》及挽诗,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⑥《虞美人》一词中,“雕栏玉砌”,可以实指亭台楼阁,也可以泛指大好江山。“朱颜改”可以指楼台破损了,也可以指换了主人了。 赵匡胤年表公元927年(后唐明宗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公元937年(后晋高祖天福二年)随父迁居开封(又称汴京、汴梁) 公元939年(后晋高祖天福四年)赵匡义(后改名光义)生,小匡胤十三岁公元943年(后晋齐王天福八年)赵匡胤试马、土室遇险公元946年(后晋齐王开运六年)契丹陷开封,赵匡胤浪迹陕、甘、湖广一带公元948年(后汉隐帝乾佑元年)赵匡胤参军公元951年(后周太祖广顺元年)郭威称帝,赵匡胤入禁军公元954年(后周世宗显德元年)后周、北汉高平大战,赵匡胤升任御前都虞侯公元955年(后周世宗显德二年)  赵匡胤奉旨阅禁军公元956年——958年(后周世宗后周征淮南,吞并淮南,赵匡       显德三—五年)胤因殊功晋升为定国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公元959年(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周世宗出兵恢复关南五州,六月去世,赵匡胤升任殿前都点检、太尉、归德节度使公元962年(宋太祖建隆元年)赵匡胤代周,建立宋王朝,时年三十四岁公元963年(宋太祖建隆二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公元963年(宋太祖乾德元年)宋太祖平定荆南、楚公元964年(宋太祖乾德二年)宋太祖灭后蜀公元970年(宋太祖开宝三年)南唐韩熙载去世公元971年(宋太祖开宝四年)宋太祖平南汉公元974——975年(宋太祖开宝 七—八年)宋太祖灭南唐,李后主降,在位十五年公元976年(宋太祖开宝九年)十月,宋太祖去世,享年五十岁,在位十七年,弟赵光义即位,时年三十七岁公元978年(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李后主被宋太宗鸩杀,享年四十二岁,被俘生活三年半 后 记 自公元927年,唐朝覆灭,至公元960年北宋建立,这三十三年,人们称之为“五代十国”时期。 “五代”是一个时间要领,指的是在这短短的三十三年间,中原地区竟走马灯似地换了五个朝代——梁、唐、晋、汉、周。 “十国”是一个地域概念,指的是同一时期,除中原以外,中国竟分裂为十个独立政权:吴(后南唐代替);南唐:今江苏、安徽、江西、湖北和湖南北部;吴越:今浙江和江苏一部;楚:今湖南和广西东北部;闽:今福建;南汉:今广东、广西;前蜀:(后被后蜀代替);后蜀:今四川和甘肃东南、陕西南部;荆南:今湖北江陵一带;北汉:今山西北部和陕西、河北一部;改朝换代和地区分割都要使用武力,加以这时期外族经常入侵,人民受到的战祸之酷可想而知。 人祸和天灾是相关连的,这三十多年的水、旱灾更是频仍,蝗灾竟是历史上最严重的。 其结果当然是人口锐减,土地荒芜,经济萧条,国力大衰。 其实,这祸乱应该从公元755年“安史之乱”时算起,其祸根是藩镇割据,中央政府失去控制权,乱了已经一百五六十年了。 人民渴望统一、太平,渴望能够安居乐业。于是,顺应人民的愿望,顺应历史发展的趋势,以宋太祖赵匡胤为首的一伙人收拾了这个动乱局面,他们的历史功绩,应该说是巨大的。 我这部“历史小说”就是写赵匡胤的。 既然是“小说”,那么在人物性格、故事情节、史实和人物的轻重取舍等方面,都由于“说故事”的需要,有作者的创意。既然是“历史小说”,小说写的是历史,那么就必须忠实于历史,也就是说,要忠实于历史的真相;历史事件不能乱“创造”,重要人物都应是真有过的,符合原型的,坏人不能写成好人,不能颠倒黑白,不搞“造神”,不掺杂迷信,不刻意“以古讽今”,总之,它不能歪曲历史。 我以善良的愿望,把这部作品奉献给读者。由于作者的史识、史才和艺术素养所限,讹误在所难免,恳请批评指正。 作者    2008年1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